点绛唇

　　建康二十年秋

　　晨间，坐落在西湖畔边的定北侯府开始有了些动静，打破以往的低调宁静，全杭州最好的绸缎商铺的绣娘伙计带着自己最顶尖的绫罗绸缎来到了定北侯府。

　　而侯府的管家仆人也是忙得不亦乐乎，脚不沾地地招呼这些商铺的人进堂中休息，丝毫不见怠慢。

　　定北侯夫人赵氏在丫鬟的陪同下，坐在上首与已经坐定的绣娘伙计探讨今年时兴的花色布匹。

　　这连荫堂中也是人声鼎沸，话语声都传到了后院，倒是扰了庭院中的几分清净。

　　定北侯府与传统的江南园林的布局相差不大，比起京城千篇一律的世家府邸，再加上依山傍水，景色更是美得惊人。

　　府中的行道大多是用文石打磨雕刻后嵌入地板中，在不同的院中有不同的花纹，踩在脚下既不是滑凉也不过于凹凸不平。因为萱同长公主好梅，园中主道上的花纹都以梅为主。

　　行道两旁郁郁青青，四时珍贵的花草都种于其间，此时正值秋天，枫叶微红，菊花初放，色彩十分艳丽。

　　主园中有占地四五亩的池塘，引了西湖的湖水，到了夏天，荷花红白相间于池面上，则又是一番景色。

　　靠近池边最近的则是秦颜所居的绿芙院，其中阁楼高耸，掩于一片竹林之中。

　　房中香味清雅，四处高台上放着吊兰，窗上蒙着湖蓝色的水纱，阳光一照便影影绰绰，屋中家具皆是上好紫檀木，做工精细，花纹典雅。床前地面上铺着嫩竹衣编成的毯子。而房门前摆着的隔屏，正是苏绣所绣的西湖荷花景。

　　这时，秦颜已经起了身，端坐于梳妆台前，慢悠悠的梳着头发。

　　她身着鹅黄色印梅襦裙，腰间束着同色锦带，一头及膝的长发垂到地上，配上白皙似雪的肌肤，竟是有了白山黑水之美。

　　女子打开了盒常用的胭脂，用毛刷将胭脂均匀的涂在唇上，猩红猩红的颜色，将女子的唇形极好的唇衬得更加饱满。放下胭脂又取出一个鸦青色的小盒子托在手中，用棉纱蘸着，从左往右依次涂在脸颊上，雪白的肌肤上了腮红，更有几分艳丽。

　　此时，女子的妆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

　　精巧的下巴，殷红的唇，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秀气的琼鼻，水灵灵的眼眸微微上挑……
　　这样一张芙蓉面却被右脸颊上三条寸许长的疤痕硬生生毁了。

　　从眉骨上方划过右眼，再到颧骨，中间最长的那条生生延伸到了耳旁。

　　就像一张上好的仕女图，被野兽撕烂一角，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

　　秦颜微扶脸庞，觉得眉上有些欠缺，便拿了螺子黛，随意添了几笔，眉宇间的颜色加深了些，更是眼眉如画。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敲了敲，一个灵巧的女声传来：“郡主，要婢子进来服侍吗？”

　　“进来吧。”秦颜将螺子黛放下说道，声音婉约，如珠玉落盘。

　　话音一落，门外进来四个婢女，其中二人收拾床榻屋子，一人端着首饰衣服，剩下一人将手中提着的食盒中的餐点端出来放在小几上。

　　这四人是秦颜的贴身大丫头，方才敲门问安的是佩兰，生得一副好嗓子，随侍在秦颜左右；铺床的是赤芍，身段高挑火辣，是从东厂中挑出的锦衣卫，贴身保护秦颜；摆放餐食的是连翘，太医院出来的医女，却是厨艺极佳；而跪坐在秦颜身后为她梳头的是茯苓，生得一双巧手，一是负责秦颜的衣装打扮，二是教导秦颜女工。

　　这四位婢女打小跟在秦颜身边随侍，与秦颜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

　　茯苓十指翻飞，一会儿就将秦颜梳了一个时兴的发型，挑了两支珠钗带上，简单不失大气，让秦颜十分满意。

　　“郡主，可以用膳了。”连翘将盛了粥的碗放在桌上，说道。

　　茯苓从梳妆匣中拿出一顶十旒的金丝帘幕插在发髻前方，垂落的翡翠珠串荡在眉眼前，恰巧能将秦颜面上的疤痕遮住。

　　帘幕本是大魏皇后大婚时所用的头饰，前缀十二旒，上饰有玉石珠宝，造价十分昂贵，但是秦颜当年救驾有功，陛下特下令为秦颜专门打造这样的首饰，连几大供应珠宝的皇商每年都须进贡新式帘幕，以供秦颜佩戴。

　　所以佩兰常打趣秦颜说：在大魏如何识得安平公主，只要看看何人头戴帘幕遮面即可。

　　然而秦颜对这样的打趣，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头戴帘幕并非她所愿，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作何又要遮遮掩掩。好端端一个侯府郡主，生生被“救驾”的名头推到人前。

　　真是让人讽刺。

　　用了膳食，再用杭州特产的竹盐漱口，饮了一杯龙井，才悠悠得往连荫堂去了。

　　此时，赵氏已经挑了很多的绸缎就等秦颜来挑了，正想遣人去绿芙院催一催，就见秦颜从外面进来。

　　“二妈妈。”秦颜笑着给赵氏行了礼，亲昵地挽着她的手。

　　赵氏曾经是镇北侯定过亲的原配夫人，因萱同长公主下嫁，本不应该再嫁镇北侯给自己添堵、给公主添堵。但长公主觉得对自己赤足先登很不意思，成亲后知道这件事便亲自登门帮定北侯将赵氏迎进了镇北侯府。

　　赵氏性情温和，与长公主相处甚好，后来长公主难产而死，临死前将秦颜托付给赵氏。然将孩子托付给赵氏也是极对的，赵氏待秦颜如己出，秦颜也与赵氏相处十分得当，尊称她一声“二妈妈”。

　　赵氏拉了秦颜走到桌边，让她看桌上挑好的布匹：“颜颜啊，你难得回来一趟，侯爷要臣妾多给你挑些布匹，江南的苏绣名满天下，京城想来也买不得这最后好的。”

　　桌上堆着上百匹布匹，看得秦颜一阵汗颜，这样多的布匹，再来个十年都穿不完。

　　“二妈妈挑的都是极好的，只是这样多的布匹女儿也穿不完……不过，很快就要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不如二妈妈再帮我选几匹合适的，女儿也能偷个懒了。”太后寿辰向来办隆重，也不缺什么寿礼，但正受荣宠的秦颜不花些心思送着寿礼，让有心人看在眼里，不知又要生出什么闲言碎语。

　　“好好好，你同我一同替太后选吧。”赵氏极喜欢看到秦颜打趣的模样，也愿意帮她的忙，母女二人一同说说笑笑，气氛和谐。

　　等事情结束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赵氏派人在林荫间的亭台中摆了茶点，带秦颜过去纳纳凉。

　　天南海北的说着话，却不由得把话题引到了秦颜的婚事上：

　　“颜颜，太后没有给你物色过夫婿吗？”

　　话才说出口，赵氏便就有些后悔了。

　　秦颜怔了怔，端起茶品了一口，待茶咽下去后才开口道：“还没呢……我这个样子……不太好找。”

　　秦颜生世显赫，又得圣上心意，但唯一差的就是她的……脸。

　　想娶她的都是心怀叵测想借助她家世的，她看得上别人未必看得上她。

　　虽然太后承诺她若是有喜欢的就为她赐婚，但强扭的瓜不甜……她这一生最不喜欢的就是仗势欺人。

　　她难以向母亲一样好运气，能碰到父亲和二妈妈这样的人，更不能像母亲一样大度，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所以，婚事……哪那么容易。

　　赵氏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说道：“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家颜颜知书达理，才华横溢，不是什么人都能配得上的。”

　　确实，秦颜抛开容貌其他方面都是顶尖的，一手上好的女红，出口成章，学识也是受到沈大学士赞扬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然而赵氏一直以来都觉得，秦颜那半张没有受伤的脸生得极好，若是没有当年那件事，秦颜应该会是这京城最美的姑娘。

　　“女儿还年轻，还想多陪您和父亲几年。”秦颜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试图岔开话题。

　　“是啊……但是我想和你说一个人。”赵氏想了想，还是觉得要提这件事。

　　“谁？”

　　“是我大哥的儿子，赵天德……年龄和你相当，模样我前几日见了还算英挺，你可要见见？”

　　赵氏的娘家赵家也算京城权贵，她的大哥如今是当朝翰林院学士，但他的儿子……实在不了解。

　　“我记得您的本家是在京城，为何前几日二妈妈还能见到那赵公子？”

　　赵氏笑得有些赧然：“他是跟着你来的。”

　　“我？”秦颜被这句话吓得差点将手中的茶盏甩出去。

　　“我那侄子思慕于你，在京中不得相见，听说你来杭州访亲，就寻了个由头跟着你来了……今日他又递了拜帖，侯爷已经接下来了。”

　　咣当！

　　这次秦颜手中的茶盏终还是免不了落到地上摔碎的命运。

　　开什么玩笑，思慕于她？

　　恐怕是非瞎即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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