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先生们

　　2007年，冬。

　　part1

　　被积雪覆盖的小城镇，挨家挨户挂着大红灯笼，贴着春联，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老太太的手，问道：“外婆，今年爸爸妈妈会来家里一起过年吗？”

　　“洋洋，爸爸妈妈工作忙，今年也在外地回不来了。”

　　“哦。”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瘪下嘴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洋洋，你看那是什么？”老人面带笑意，指着街边一个小摊位问道。

　　“那是．．．糖葫芦？！”

　　老人被逗的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小吃货，那是山楂。”

　　“山楂？山楂不就是糖葫芦嘛！”小男孩不服气。

　　“嘿嘿，你说是就是，过年外婆给你做糖葫芦，走，我们买山楂去。”

　　小男孩兴奋的眼睛直放光，蹦蹦跳跳的拉着老人，嘴里不停的喊着“有糖葫芦吃喽！”

　　雪地里，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堆满了红红的山楂的摊位前，说笑着，那是寒冷萧瑟的严冬里唯一温暖的所在。

　　柳洺扬睁开眼，泪水兀自流出，湿了枕头。

　　天已亮，他缓缓坐起身，将头埋在膝上，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part2

　　拉面店的周老板年纪五十岁出头，是个圆滑的生意人，下岗后跟妻子两人开了这家同福拉面店，在海宁市的安和老街也经营了四、五年，老顾客很多，生意还算不错。

　　他开了棉质门帘，恭敬的送走了客人。

　　“郑老板，下次再来啊。”周老板满脸堆笑。

　　“老周，这个月的保护费收的多了啊。”客人走远后，周老板的妻子方雪华走到门口，在周老板耳边抱怨道。

　　“行啦，你可别说了，这郑老板手底下的人可都不是善茬，小心被客人听到告诉他。年底了都想有点钱过年，多收点也正常。”

　　“这安和街虽然生意好做，但保护费也收的多，都没人管管。”

　　“这年头谁管谁啊？自己都管不过来。”周老板斜了她一眼，一转头，看到了寿司店的小子出了门，打招呼道：“洺扬，上学去了？”

　　“嗯。”柳洺扬礼貌的笑笑，摆了摆手，跟周老板和方雪华道别。

　　“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刚生下来就是关大娘一手带大的，爸妈接他回去没享几年福又被送回来，现在关大娘一过世就没人管了，我说老周，他们老柳家那个女婿——”

　　“雪华，人家家事儿你就别掺和了，走走，屋里热气都放出去了，进屋去。”

　　part3

　　“妍妍，今天情人节，晚上一起逛街啊？”一个男生跟身边的女生提议道。

　　“我的情人节礼物呢？”女生得意的甩了甩刘海，伸出手。

　　“晚上一起去东城区看看呗，那边的商业步行街什么都有卖的。”男生笑道。

　　柳洺扬穿过这对早恋的小情侣，掸掉身上的雪，率先进入教学楼。

　　他们聊天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东城区的步行街，崇光小学就在那边，当年他上小学那会儿，那里还没有步行街。八年过去了，不知道自己常去的那几家小店，还在不在那里。

　　柳洺扬走进高三四班教室，时间尚早，学生们正三三两两的在座位交头接耳，看他们兴奋的模样，柳洺扬猜测他们都是在讨论情人节的事，他径直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节课就数学测验，完蛋了！”他的同桌吴磊跟前座张辉抱怨道，手下不停，飞快的抄写着昨天的作业，字迹潦草到自己经常找不到上一句抄到了哪里。

　　“嘿嘿，有你在，我都不担心班主任会罚我。”张辉咧开嘴角幸灾乐祸的笑笑，将最后一截烤肠吞进嘴里。

　　“张辉！又把垃圾袋扔到地上！”张辉的同桌王丽正整理书本，油腻腻的塑料袋扔在她的脚边，她瞪着眼睛抗议。

　　“哎呦呦，我错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吗？别揪耳朵。”张辉被拧住耳朵，疼的赶紧求饶。

　　“哈哈，小两口大早上就打情骂俏——”

　　“吴磊！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找打！”王丽拿起张辉的课本朝吴磊砸去。

　　三个人打闹起来，清晨安安静静的教室里倒是一下子热闹起来。起哄的、围观的、错过了好戏打听情况的，还有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跟着傻笑凑热闹的，无聊的学校生活总需要借着别人的乐子打发时间。

　　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最角落里——就是被这三人围着的那张课桌，还坐着一个默默看书的学生，他低着头，自顾自的看着数学课本，即便他的课桌都被撞得歪七扭八，他也没有抬一下头，更没有皱一下眉头，一丝不苟的看着书本，犹如一幅精致的肖像画，时间都在此处静止。

　　part4

　　上课铃打响，班主任顾飞走进教室，一如既往的严肃，他推了推眼镜，站上讲台。

　　“各位同学，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也看出来学校里已经有躁动不安的学生了，大家不要受别班学生的影响，保持住目前这个劲头，不要因为过年而松懈！大家的目标是四个月后的高考，不管什么节日，都不能让我们放松自己．．．”

　　“张辉，我看老顾就是拐着弯在说今天的情人节呢。”吴磊小声在张辉耳边说道。

　　“他这一说，我倒想晚上出去转转，万一能约到个妹子呢。”张辉用书挡着脸，一脸贱笑回应。

　　上课铃打响。

　　测验卷纸从第一排传了过来，张辉拿了卷纸，将剩下的试卷递给王丽，王丽抽出一张，回头递给斜后方的吴磊，而吴磊拿了卷纸后，将剩余的直接递给过道另一边的同学徐淼。

　　“徐淼，麻烦给我张卷纸。”叫徐淼的女生闻声望去，柳洺扬正略显尴尬的看着自己，于是她又递回来一张卷纸，疑惑的瞥了吴磊一眼，没说话。

　　柳洺扬拿过笔开始答题，数学是他的弱项，每次考试都让他很紧张。

　　“咚！”桌子角撞在一起，柳洺扬笔下一滑，卷纸破了，他抬了下头，吴磊一脸认真的答着题，并没有异样。

　　“咚！”没过五分钟，桌角再次碰撞，柳洺扬微微皱了皱眉，没有抬头，继续答题。

　　碰撞每隔一会儿就来一次，柳洺扬心烦意乱起来，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去大半，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还有三分钟下课，有的班级已经提前下课了。该死，为什么还解不出来！

　　“咚咚！”桌子再次碰撞。

　　柳洺扬正焦急的时候又被无故骚扰，他终于忍无可忍，抬起课桌撞到墙上，与吴磊的课桌拉开一条缝隙，“砰”的一声响起，吓得前座王丽坐直了腰板，一脸厌恶的瞥了一眼后座的柳洺扬，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张辉回头，对吴磊调笑说：“磊哥，发情了？”

　　“去你的，别打扰我答题！对了，最后一道题怎么解的，让我看看。”吴磊胆怯的偷看柳洺扬一眼，将桌椅都向外移了移，跟张辉小声交换着答案。

　　柳洺扬低着头，咬着下唇，指尖接触笔的地方已经用力到发白。这种事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他仍无法让自己完全克制，每天都压抑忍耐着，不知何时突然爆发一次，然后就会被类似王丽这样的女生私下称为“阴郁的神经病”。他曾试图解释，但没人愿意听，现在他已经对这种无端的辱骂充耳不闻了。

　　part5

　　柳洺扬站在办公室里，对面是正在批卷的班主任。

　　“柳洺扬，现在是考高前争分夺秒的时间，环境稳定很重要，你要换座位，得有人愿意跟你换才行，你不是也说了没找人商量吗？其实我说啊，你找了也没用，每个学生都忙着学习，哪有功夫适应新同桌？我不管擅自给谁调座位，学生家长都不会答应，你知道吗？”顾飞说。

　　顾飞见柳洺扬不说话，便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换座位？”

　　柳洺扬低着头，不说话。

　　“柳洺扬，你外婆刚去世，我也很替你难过，但你要振作起来，数学是你的弱项，你得加把劲，你看看吴磊这个半吊子，平时也不怎么学，但这数学却比你答的好多了，大题你空了两道，错了一道，他都答对了，我觉得你们学习上能互补，很合适嘛！平时你得多向他请教请教。”

　　柳洺扬点了点头，默默离开。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柳洺扬收拾好书包，今天他不想在学校上晚自习了。

　　part6

　　步行街灯火通明，店铺、商场都放着音乐，挂着各式彩灯、气球，特意为情人节搞起了促销活动。街两边隔不远就是一个卖玫瑰花和巧克力的小商贩，逛街的多是年轻的小情侣，女生拿着花束开心的与身边搂着自己的男生说笑。

　　一阵寒风吹来，柳洺扬瑟瑟发抖，急忙将围巾裹住鼻子以下部位，在这个不太冷的海滨城市，他还是最怕冷的那个。

　　他跟随着记忆，找到了叫“苏菲礼品店”的小商铺——一个小而温馨的店，橱窗前琳琅满目的精致礼品在不停闪烁的彩灯下更加华美夺目。

　　柳洺扬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震掉皮靴上的积雪，迫不及待的进门，门口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淡淡的松木香味弥漫着小店，现在人还不算多。

　　他放松的深吸口气，摘下手套，浏览起货架上的礼品。

　　他寻觅着，记忆里，那是一个镶在水晶中的风干红玫瑰花朵。

　　“是这个。”他情不自禁的轻声自言自语，眼中放着光彩，时隔八年，他本已不抱希望，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的找到了。

　　他伸出手的那一刻，另一个人却先碰到了它。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手背青筋裸露，肤色微黑，大而厚实的手看上去很性感，柳洺扬不禁想看看他长相如何。

　　一个个子很高，身材健壮结实的年轻男人，头戴黑色鳄鱼纹的鸭舌帽，阴影下五官立体端正，额前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看上去竟然有种值得信赖的沉稳。

　　“你也要买这个？”男人转过头看向柳洺扬，声线低沉浑厚。

　　柳洺扬吓了一跳，自己刚才竟然走神了。

　　“没关系，你拿吧。”柳洺扬连忙摆摆手，客气的说，又为免尴尬，转头问柜台：“老板，请问这个水晶玫瑰还有吗？”

　　“就剩一个了，这款今天就卖出十几个，摆着的那个是最后一个。”女老板答道。

　　柳洺扬后悔自己礼让的太快，却听那个男人说：“给你。”同时递过来。

　　“不用，谢谢。我不是送人的，等下次来货了我再买。”柳洺扬微笑着婉拒，虽然他也想要，但他可不想让有情侣的人在这种日子买不到送恋人的礼物。

　　男人看着他，笑了笑：“好吧。”

　　女老板熟练的包装好男人的礼物，盯着他笑问：“帅哥，是送女朋友的吧？”

　　男人耸耸肩：“差不多。”

　　柳洺扬出了店铺向家的方向走，没多久，他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在转弯处的阴影里藏了起来。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随后也沿着柳洺扬的足迹跟进来。

　　柳洺扬突然闪出来，吓得跟踪的人大喊一声“我的妈呀！”。

　　“吴磊，你有完没完！”柳洺扬眼中冒着怒火。

　　“柳洺扬，你搞什么！真是神经病不成？吓他妈我一跳！”吴磊吼道。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走这条路不行吗？谁说我跟着你！”吴磊反驳 。

　　柳洺扬咬了咬牙，一言不发的走了。

　　“李洋，你不是说你有女朋友吗？情人节也没见到你们在一起，唬我的吧？”吴磊快步跟在柳洺扬身边。

　　“我说了我不是李洋！离我远点！”

　　“切，你不就是怕霍天佑来找你寻仇吗？”

　　柳洺扬心里咯噔一下，握紧了拳头，声音有些紧张：“你再纠缠我，我就不客气了。”

　　“嘿嘿，怎么个不客气？你打得过我吗？”吴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直勾勾的盯着他：“你喜欢男生吧？”

　　“你信不信我告诉顾老师你是个同性恋！”柳洺扬挣脱不开他的手，威胁道。

　　“操！你说我是，你不也是吗！你不光是gay，还他妈是个杀人犯！”吴磊气急败坏，将柳洺扬另一只胳膊也抓住。

　　“我说了我不是同性恋，更不是李洋，你敢碰我一下试试，我一定会告诉顾老师！正好我想换座位还没有理由，明天我就跟老师说，我再也不想忍受你了！”

　　“换座位？哼，你觉得后两排有人愿意跟你这个神经病一座没？哦，对了，可能有一个人愿意，咱班的万人迷，嘿嘿，你跟她倒是天生一对，明天你就换过去，听到没？”

　　柳洺扬垂下头，咬住下唇，无法反驳，他恨吴磊，却只能被他压制。

　　吴磊口中的万人迷，叫万雪莲，是全班心照不宣的讨厌对象，因为她从镇上转校来的那天穿着土掉渣的花布衣服，短发竖在头顶像鸟窝一样，脸色黝黑，自我介绍时带着方言又有些口吃，个子矮，其貌不扬却又自我感觉良好，一下子成了大家笑话的对象。她本人不以为意，也不知是看不出来同学们的恶意，还是故意装作不介意，反正每天都乐呵呵的与同学说话，面对同学的不友善也从不计较。

　　而这并不代表柳洺扬愿意与她成为同桌，因为之前一次实验课两人被分到一桌，虽说是共同做实验，但万雪莲不懂装都又对他发号施令，自己被她搞的焦头烂额，最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实验室。

　　“万人迷同桌是我哥们，你不是想换座吗？跟他换，怎么样？”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柳洺扬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咬牙切齿的问。

　　“我不是说了嘛，跟我上床，小妞儿。”吴磊扬着头，戏谑的说。

　　“好，去我家。”

　　part7

　　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人拎着礼品袋从苏菲礼物店出来，一路走到了崇光西路５１号，只见门口的牌匾写着“崇光少年宫”，一批孩子从大门走出来，他问了一个孩子的家长才知道，这里已经不是崇光小学了，现在是给孩子做补习和特长培养的场所。

　　男人进了大门，非常熟悉在里面穿行，来到一个花坛边，用事先买来的军用铲挖开花坛里的泥土，取出一个塑料的糖果盒子。

　　他打开盒子，盒子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他借着月光看着纸条上清秀的字迹，叹了口气：“礼物我买来了，可你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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