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记

　　陈朝观成四年，孝帝早薨，享年一十九。其时新主年幼，右相胡高伺机窃国乱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太皇太后孙氏密谋欲除贼相，事败被鸠。孝帝妻太后李氏年方十八，性格刚毅，胡高恐其效法孙氏，幽闭李氏于南内，罚以舂作。可叹一朝国母，终日操杵，沦为宫奴。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京城街边，三两小童嬉戏玩耍，嘴里唱着时下流行的歌谣。

　　“子为王，母为囚。相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停——”车中之人微掀帘幕，眯眼细听小童所唱歌谣，半晌才放下车帘吩咐：“走吧。”

　　街边的米铺里冲出几个妇人，揪起自家孩子的耳朵就骂：“让你个小兔崽子混闹，让你个小兔崽子乱唱，还不快回家吃饭去！”。她们边骂边看向牛车，直到它“嗗噜嗗噜”走远后才松了脸面，慌忙拽着小童们离开。

　　牛车复行半刻，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客栈名为“及第”，本是京里有名的状元店，但逢大比之年必定满座，可如今却是门可罗雀，招牌半斜。赶车的壮汉把缰绳交给了客栈伙计，停妥之后从车内接下一老一少。老者鸡皮鹤发，须眉如绦，半眯的眼里精光四射，看起来就是厉害人物。少年未及弱冠，神采跳脱，一双眸子色泽极淡，宛若上品琉璃。

　　“爷爷，就是这吗？”

　　少年打量着眼前的破败客栈。

　　“就是这里。”老者拉起少年，“我们进去！”

　　胡高篡权后，废科举，举孝廉。所谓“举孝廉”，不过是举同族子弟为“孝”，荐亲信党羽为“廉”。有另一首童谣反映了文武百官的时况——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孝廉们不学无术，嫉妒往昔科考举仕的官员，对其极力打压，不过短短三年功夫，庙堂之上竟无一士子。及第客栈也从福地变成了笑柄，几乎无人问津。

　　祖孙二人并未在大堂就座，直接去了掌柜房。房内埋头抽旱烟的中年掌柜见了来人大惊失色，烟枪“咣”地掉在地上。

　　“东，东家……您，您，您来了。”

　　掌柜腾地站起。

　　“我带十二郎过来看看，兴许从此住下了。”

　　老者把掌柜的晾在旁边，任由他冷汗涔涔，腿脚打颤。

　　“方掌柜，我们旅途劳顿，先去休息。你晚些时候把账簿交与十二郎，也让他和你学些常务。”

　　掌柜连连应是，恭送二人前往内院上房，待为他们打点停当，又躬身退出内院。“哎哟我的娘喂！”回到掌柜房后，他一屁股跌坐地上，抬手拭汗，喃喃自语：

　　“时局如此糟糕，这郡王老爷怎的带那孽物来了？！”

　　按陈制，皇子封亲王，授金册金宝，府置官属，护卫甲士隶籍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则授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冠服视一品。诸子年十岁，则授涂金银册银宝，封为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嫡长孙则授长孙，冠服视二品。诸子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陈朝建国至今三百余年，宗姓实繁，贤愚杂出，除列朝所封之王，郡王以下唯有行义事实可采者方入典籍，而后嗣不继将被除爵夺册。

　　及第客栈的幕后大东家就是苏州府长平州的庄定郡王刘济琅。刘济琅十岁时被封为庄定王世子，年逾而立方才袭爵。宗世子弟守爵不易，侯门似海深，朱门酒肉臭，不知有多少世子长孙莫名早夭，一朝王爵得传六世者往往不及半数。刘济琅妻妾成群，却始终无子无女，直到四十岁上遇到高僧指点才得了一对嫡生的龙凤胎。

　　不惑得子，如何不爱？嫡子十岁时，刘济琅就上书请册儿子刘奇淯为世子；女儿刘美妫为郡主。那刘美妫清丽多才，活泼可爱，刘济琅把她留到双十还不愿发嫁。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当刘济琅好不容易狠下心打算把女儿嫁出去时，惊诧地发现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孩子的父亲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刘奇淯。

　　兄妹相亲，有悖人伦，急于掩盖丑闻的刘济琅把女儿匆匆配给了姑苏名门李氏家族的旁支。恋妹至深的庄定王世子无力阻拦，急痛攻心，在刘美妫出阁之日吐血暴卒。七个月后，刘美妫在李家生下了一子后也自缢追兄而去。

　　不曾得到便也罢了，艰难得到后复又失去最是让人心痛。刘济琅短短一年内痛失爱子爱女，自然追悔莫及，一双儿女的遗腹子于焉成了老郡王唯一的慰籍。他以年老孤寂为名把孩子接回王府，起名李应天。李应天在同族堂表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就有了十二郎的小名。虽然李应天是刘济琅的嫡长孙，本该袭了郡王爵，奈何他是□□产物，见不得光，庄定郡王的爵位到了刘济琅算是绝了。

　　“唉——，”

　　“唉——。”

　　“唉——！”

　　太阳一落山，方掌柜就开始在内院门口辗转踱步，两只脚是跨了又缩，缩了又跨。如此这般许久，直到月上梢头，才终于捧着一沓帐册走了进去。进内院后，他又在两间上房门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敲响了左边的门。

　　“方掌柜？”苍老的声音有丝困惑，“……进来吧。”

　　方掌柜深吸口气，推门进屋，阖上门后“扑通”便跪。刘济琅扫了眼帐册，说道：

　　“直接给十二郎过目就好，不必先呈给我。”

　　“东，东家～”方掌柜匍匐爬行至刘济琅跟前，竟留下两行泪来，“小的守着这及第客栈也有十余年，纵是光景不好，也没让这店面被胡贼收了去。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东家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吧！”说完，连连磕头。

　　“方掌柜何出此言？”

　　“东家，恕小的不敬，那十二少是天煞下凡，小的八字轻，不敢和他共室。”

　　方掌柜面色青白，犹有惧色，态度却非常坚定。

　　“胡言乱语！”刘济琅厉声喝斥：“我庄定郡王唯一的外孙怎么会是天煞星？！阿贵，你当初放着王府管事不做，自请赴京当及第的掌柜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混帐念头？”

　　“东……老爷！小的无意听到了宋仙师的断言……”

　　掌柜方贵想起刘济琅长久已来对自己的好处，既惧且愧，涕泪难抑。可是，十二少胎中克父，初生克母，目色灰淡迥异常人，绝对是颗煞星。

　　“宋仙师的话……你听到了？”

　　刘济琅沉下了脸。

　　“小的听到仙师说十二少不是人。”

　　“……还有呢？”

　　“小的听到这句话时，十二少正好瞪了小的一眼，吓得小的拔腿就跑！”我的娘喂，十二少还未足岁即有那般可怖的眼色，难道仙师还有更厉害的评断？

　　刘济琅眯眼打量方贵的容色，惊惧青白不似作假，沉吟半晌后，“叮”地掷出个黑布钱袋。

　　“你放下帐册，拿着这笔盘缠回乡去吧。”

　　“老爷……”

　　方贵抽抽泣泣，面有不舍。

　　“去吧，这些年难为你了，及第客栈你打点得很好。”

　　“老、老爷……您保重！小的就此别过。”别再把天煞星带在身边。

　　方贵重重磕了三个头，捡起地上的钱袋，蹒跚离去。

　　“唉——”刘济琅叹了口气，松开袖箭机关。十六年前宋仙师的断言再次缭绕耳边——“此子奇物，非人也。目色淡者，螭虎盘踞其中是也。若逢太平胜世，定为良将；若天下大乱，或称霸称帝也未可知。”

　　应天吾孙，我不求你闻达于诸侯，但愿你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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