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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
行同趋同,千里相从;行不合趋不同,对门不通。——淮南子
听说何才贵要来路州,杜慎言自然是十分高兴,只是想到晚上去赴宴,杜林一人在家,不免有些担心,笑道:“杜林要考试了,喝酒我就不去了吧,你代劳一下,好好陪陪老连长。”
黄永泰摆手说道:“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啊,是老连长亲自点名要你到场的,我也打了包票。”他略顿了一顿,吸了一口烟,又道:“我看这样吧,下午放学,我让刘沁去接杜林,今天晚上杜林就睡在我家,不用回去了,明天还是由刘沁送他上学,你呢,就踏踏实实的跟我喝酒去,杜林有他干妈在,你还不放心吗?”
杜慎言本也是犹豫,心知老连长难得来路州一趟,如果不打个照面,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见黄永泰如此安排倒也妥当,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有嫂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这小子最近调皮的很,我怕给嫂子添了麻烦。”
黄永泰抬了一下手,做了个挥掌的动作,笑道:“他敢?你这个亲爸爸下不了手,我这个干爸爸可是下得了手的,他要是调皮,我就打他的屁股。”
黄永泰言不由衷,实际上最宠杜林的就数他了,有一次,杜林和几个孩子捉迷藏,躲到了派出所的档案室里,不知怎么的,竟然将一排档案柜全给推倒了,满地的文件资料,乱成一堆,杜慎言也是真的急了,抬手就要去扇儿子的耳光,黄永泰赶紧将杜林护在身后,死活不让杜慎言动手,还要责怪杜慎言太过冲动,等到杜慎言的火气稍减,他转身又去安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杜林,一口一个乖乖亲亲宝贝,就好像杜林没有做错事,反而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全所上下无不为之莞尔。
聊完了家常,黄永泰话锋一转:“早上徐鹏给我打过电话,说冯继昌已经过世了,你来我这儿,也是为了这件事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杜慎言原原本本将昨天夜里怎样接到冯继昌的电话,又怎样将冯继昌送到了医院,以及老人过世等等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明天我还要去趟医院,老人家的后事要抓紧办,上午我就不来所里了。”
黄永泰靠在沙发上,抓了抓头皮,想了一会儿,说道:“冯继昌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我让虞振伟和徐鹏他们俩个去处理。”见杜慎言惊怔的看着自己,便笑道:“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段时间挺累的,应该多抽点时间陪陪杜林,还有虞振伟和徐鹏两个年轻人,也得找个机会让他们锻炼锻炼。”
杜慎言想起在医院里,徐鹏说的那段“穷人论”,觉得此刻抽身未见得是件坏事,于是点头应道:“那好吧,其实我是最见不得办丧事,每次都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哈哈哈!”黄永泰用手指着杜慎言笑道:“好歹你是当过兵的人了,胆子这么小?”他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了,又碾了几碾:“你先休息两天,月底就是治安整治活动,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杜慎言一惊,问道:“怎么又有整治活动,以前都是一年来一次,现在快赶上半年来一次了,每次整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又不敢动真格的,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累死累活不说,还要遭人埋汰,领导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着杜慎言发牢骚,黄永泰微微一笑:“慎言啊,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有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公开场合不要乱讲,这次倒也不全是官样文章,明年开春市里要举办首届园博会,这是件大事,是关乎到全市的城市推广和招商引资工作,治安整治活动就是为园博会保驾护航,老江上午去局里开会,回来就要传达局里的最新指示,我估摸着,这次活动搞完,年底至少还有一次,总之,在园博会闭幕之前,局里这根神经都是不会松的,你不要吊儿郎当的。”
两个人说着话,副所长江涛推门进来,黄永泰哈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老江,开会回来了?”
杜慎言也连忙起身,打了个招呼:“你好,江所!”
江涛将一叠文件扔在黄永泰面前:“这是会上发的文件,你先看看。”他看着杜慎言:“小杜啊,夜里没睡好吧,眼睛里全是血丝,年轻人不要总是贪玩,要注意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杜慎言笑道:“谢谢江所关系,我这身体扛得住,再干二十年革命工作没问题!”
黄永泰递了烟给江涛,翻看文件,问道:“老江,会上有说什么吗?”
江涛拉着杜慎言坐了,一边低头点火,一边说道:“从二十七号到下个月十一号,整治活动一共十五天,虽然没有正式通知,但是我听老董说,我们可能要分配到西埠港口园区,再就是强调了组织性和纪律性,要求严格遵守三有三不,这都是些老生常谈了,不过既然是老生常谈,还是要引起重视啊!”
黄永泰点了点头:“老江,你去通知一下所里的党员干部,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会上我们再集体讨论!”
下午四点半,南埠中心小学放学,杜林站在校门口的人群中四处张望,找寻父亲的身影,忽见刘沁急匆匆的挤了过来,杜林大感意外:“干妈,你怎么来了?”
刘沁微微喘着粗气,显是赶得急了,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笑道:“你爸爸今天有事,干妈来接你放学,路上堵车堵得厉害,你等半天了吧!”
刘沁牵着杜林的手,走到街对面一辆红色□□小汽车旁,将杜林的书包放到了后座,然后回前排坐好,杜林问道:“干妈,我爸有什么事呀?”刘沁发动了汽车,手扶着方向盘前后瞧了瞧:“你爸爸和你干爸爸晚上要接待客人,你就跟干妈回家。”见杜林低头不语,刘沁瞥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呀?”杜林摇了摇头,叹气道:“不是,我就是在想,我爸这个人太不靠谱了,总是临时变卦,不来接我也不提前说一声。”
刘沁笑道:“你这就错怪他了,他今天确实是临时有事,这个干妈可以作证。”她摸了摸杜林的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晚上想吃什么,干妈买回家做给你吃。”
杜林咧嘴一笑:“糖醋排骨,宫保鸡丁!”
“好咧!我们就吃糖醋排骨,宫保鸡丁,让你瞧瞧干妈的手艺!”刘沁一踩油门,汽车转入正道,转眼消失在了滚滚车流中。
杜慎言和黄永泰在机场接了何才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擦黑,因是晚上要饮酒,黄永泰便把车子停在了派出所,换了便装,三个人踅着步子,往望海楼而来。
何才贵年约五十,身材高大,典型的军人形象,只这几年应酬多了,不免有些发福,他一边走一边摸着肚子,呵呵笑道:“哎呀,整天坐在办公室,屁股都坐的疼,老是不运动,身子骨大不如前了,现在想想,还是呆在连队好,吃得香睡得着,身体也活泛,最主要是没那么多的烦心事。”
黄永泰暗笑,这个老何,嘴里吃着肉,说嫌肉腻,后勤上都是肥缺,如果真是连队好,何必费事巴巴的申请调动,心里这么想,口中笑道:“老连长,这次来路州,您别急着走,路州这几年旅游业发展的不错,仙子山、牛角湾、琼湖,还有湿地公园,让慎言陪着您,到处走一走。”
杜慎言笑道:“是啊,老连长,难得来一趟,就多玩几天吧。”
“哎呀,不行啊。”何才贵理了下稀落的头发,叹着气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开个会,完了还要去趟河南老家,事情多,身不由己啊,下次吧,下次我请个年假。”
黄永泰也不勉强,顺口问道:“嫂子还在老家?”
何才贵让了一下车子,往人行道上靠了靠,说道:“是啊,去年下地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崴着脚了,老不见好,现在我娘不在了,小辉也要去南京上大学,我就想干脆把她接我那儿去住,省的这来来回回的瞎折腾。”
“应该的,应该的。”黄永泰点点头,又问:“您这次开得是个什么会呀?”
何才贵说道:“一个产品开发会议,新华美集团你们知道吧,去年他们和我们谈了一个传感器的项目,上半年样品已经出来了,专家组讨论了一下,有几个地方还需要修改,具体方案都已经沟通过了,我这次来就是到现场走走,顺便跟你们两个叙一下旧。”
“新华美集团?”黄永泰恍然悟道:“哦,难怪他们发展得这么快,想不到跟你们部队里都有合作了,嗯,这个李鹤年不简单!”
何才贵问道:“你认识李鹤年?”
黄永泰笑道:“谈不上认识,就是见过两次面。”
何才贵说道:“我和李鹤年倒有些交情,不过只是业务上的往来,他是个苦出身,父母死的早,哥哥是个残疾,他排行老二,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当年恢复高考,李鹤年白天出工,晚上看书,硬是一天啃了半个馒头,考上了清华大学,确实不简单,他的这种横劲,一般人做不到的。”
杜慎言听着来了兴趣,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何才贵笑了笑,说道:“后来就有意思了,李鹤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进了路州市机械局工作,还结了婚,听说他的太太,是当时机械局汪局长的千金,再后来,李鹤年被下放到华美机械设备加工厂锻炼,这一锻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干到现在,他的事业起步,应该与他太太的支持是分不开的。”说着,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支持归支持,从华美加工厂到新华美集团,李鹤年绝对功不可没,要是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新华美。”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踌躇满志的李鹤年,来到新华美集团的前身——华美机械设备加工厂,担任生产副厂长,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二十年以后,就是这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加工厂,竟然发展成为跨越机械、电子和房地产诸多行业的集团公司,仅去年一年,新华美集团就在下城区和路水市,连续拿下三处黄金地块,气得老牌房地产商——华禹集团的董事长赵军,在办公室里是暴跳如雷。
关于李鹤年的种种经历和传闻,黄永泰和杜慎言有些听说过,有些没听过,心中不住的感慨,特别是黄永泰,素来志存高远,不禁有感而发:“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跟人家一比,我们这些人就太不中用了。”
说着话,三人已是来到了人民东路的人民广场,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街面上人潮涌动,位于广场东北角的望海楼,更是一片灯火通明,酒店门前,各式车辆排成数行,整整齐齐向北延伸出去百米有余,七八个身穿制服的门童和保安,正忙着迎来送往。
黄永泰领着头跨进望海楼酒店大厅,领班经理司晓曼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手里拿着步话机,笑道:“黄哥,杜哥,欢迎欢迎,房间我都安排好了,三楼驱逐舰厅。”她吩咐一个侍应:“去跟厨房说一下,让三零一八的菜先走。”转脸又对黄永泰笑道:“黄哥,你们先上楼,我把这会儿忙完了就来。”
何才贵听着新鲜,走进电梯就问:“驱逐舰厅,这是什么意思,要赶我们走吗?”
黄永泰笑着解释道:“这是他们家的规矩,这家酒店的老板和我们一样,都是东海舰队的战友,退伍以后合伙开了这家酒店,所以取名望海楼,连房间名字都是用的军舰名称。”
何才贵笑着连连点头:“哎哟,这个不错,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到了房间,三人各自落座,因是司晓曼特意关照,女服务员上菜很是及时,没一会儿,桌上已是摆满了钵盆碟碗,菜式荤素均配,咸淡相宜,样样精致,黄永泰拧开一瓶路州大曲,依次给三人斟满,笑道:“老连长,五粮液、茅台你喝的多,今天换一下口味,尝尝我们路州的特色酒。”
何才贵笑道:“好,好,不过先说好了,我们点到为止,不许喝醉了。”
话虽这样说,黄永泰和杜慎言怎肯放他得过,没半个钟头,何才贵已是喝得满头大汗,一边拿汗巾抹着脖子,一边将衬衫脱去,只留了一件白色背心,脸上愈发的溢着红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永泰啊,你小子厉害,几年不见,酒量见涨啊,难道真是当了官,腐败出来的?”
黄永泰用手指着空调,示意女服务员把温度再调低些,然后也学着何才贵将外衣脱了,往后挪了挪椅子,笑道:“老连长就会说笑话,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芝麻绿豆大的官,要腐败也轮不到我们。”
杜慎言笑道:“老连长,黄所那是谦虚,他现在是市局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说不定哪一天就调到分局,将来做个分局长,还不是小事一桩。”
黄永泰夹了一块鱼肉到碗里,一不小心将汤汁溅到了身上,他叫过女服务员,重新拿来了一块手巾,在衣服上擦着,笑道:“慎言,你是个老实人呀,怎么也学会拍马屁了?我是最不爱听别人叫我黄所的,黄所,黄所,搞得跟黄色场所似的。”何才贵和杜慎言俱是哈哈大笑,一旁的女服务员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三人又喝了一杯,忽听得“笃笃笃”几声敲门,接着房门便是一动,司晓曼从外头走了进来,刚才匆匆一瞥,何才贵不曾看得分明,此刻再见到她时,方才着意打量了一下,只见司晓曼仅止二十三四岁,穿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白玉般的脸上透着红晕,两道柳眉下,一双媚眼含情,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还有两只不显眼的小酒窝,果然是位奇巧佳人。
四年前,望海楼开张当天,广撒请帖,黄永泰跟着市公安局局长朱汉成后面,应邀前来赴宴,一共三十六张席面,作为领班经理的司晓曼,一桌一桌挨个儿敬酒,竟喝掉了二斤多的路州大曲,回到休息室,脱掉高跟鞋往下滴水,恰好被内急找错地方的黄永泰看见了,黄永泰惊讶之余,与她攀谈起来,二人由此便成了朋友,后来,黄永泰只要有所应酬,多选于望海楼,顺带着连同杜慎言以及派出所其他个别同事,也都与司晓曼熟识了。
黄永泰一拍手,笑着起身,拉着司晓曼坐到了自己和何才贵的中间,又让女服务员添了一副餐具,然后笑道:“小司啊,介绍一下,这位何连长,就是我的老领导,当年在部队,我和慎言都是他手底的兵,你来的好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就按路州的规矩,朋友来了有好酒,你就连敬老领导三杯,怎么样?”
听黄永泰说要连喝三杯,何才贵觉得有些过了,刚想要出言阻止,不料司晓曼竟是非常的爽快,咯咯笑道:“好吧,就听黄哥的,您说三杯就三杯!”她起身取过三只空杯,并逐一斟满,端起其中一杯,对着何才贵笑道:“老连长,您是黄哥的老领导,也就是我的老领导,今天初次相逢,招待不周,小妹我敬您三杯,您随意就好了!”
何才贵睁大了眼睛,看着司晓曼不紧不慢,一气将三只酒杯里的白酒全部喝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如没事人儿一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暗暗乍舌,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小女子,酒量如此惊人,情不自禁的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道:“司经理巾帼不让须眉呀,当真是好酒量!”说着,何才贵也拿起酒瓶,将那三只酒杯再度斟满,笑道:“不过,我老何不喜欢占女人的便宜,你喝三杯,我也喝三杯,我们是既公平又公道。”
黄永泰、杜慎言站起来一齐鼓掌叫好,待何才贵三杯白酒下肚,司晓曼亲手为他夹了一大块狮子头,放到了碗里,笑道:“来来来,老领导,先过个桥!”
众人重新落座,何才贵抹了把嘴,感慨着说道:“哎呀,路州真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就拿我们司经理说吧,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还有点儿眼花,还在纳闷呢,难道是哪个电影明星走错了房间?”
司晓曼见他夸奖自己,心中自是欢喜,脸上更添几分娇艳,黄永泰看着司晓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何才贵笑道:“老连长,你说路州是个好地方,那你知不知道,路州有三样宝贝,第一是路水河的白鱼,第二是兴阳的贡米,第三是什么你知道吗?”
何才贵连连摇头,说道:“这我哪儿晓得!”他见司晓曼笑靥如花,已是猜到这第三样宝贝,一定是与司晓曼有关,果然,黄永泰喝了一口酒,身子后仰,一只手臂搭住了椅背,笑道:“路水河的白鱼,兴阳的米,凤凰镇的女人娇滴滴,第三就是这凤凰镇的女人,甭管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是如花似玉!”
何才贵盯着司晓曼,笑道:“司经理就是凤凰镇的吧!”
司晓曼矜持了一下,摇头笑道:“老领导,你不要听黄哥瞎说,我们那儿的女人,白是白了点,也不敢说个个如花似玉呀。”如此一说,她便是承认了,虽然带着自谦,却隐隐透着得意的神色。
说到这里,杜慎言插了一句:“小司,你也不用谦虚,你们凤凰镇的女人确实是漂亮,其实关于凤凰镇,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司晓曼举手笑道:“这个我知道,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说是岳飞在凤凰镇抗击金兵,寡不敌众,眼看就要打败了,突然从仙子山上飞来了凤凰,大展神威,将金兵赶跑了,所以凤凰镇才叫凤凰镇。”
杜慎言摇了摇头:“你这个传说,路州人几乎都知道,有什么稀奇的,我要说的故事,也在凤凰镇,不过是发生在清朝的乾隆年间!”
司晓曼饶有兴趣,笑道:“那你赶快说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黄永泰和何才贵都没说话,呵呵一笑,碰了杯酒,坐着便听杜慎言娓娓道来,相传在乾隆年间,凤凰镇有一户姓周的人家,丈夫周树根,妻子胡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九金,全家人靠水吃水,以在长江里打渔为生,家境非常贫寒,夫妻俩含辛茹苦把九金拉扯成人,转眼就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周树根和胡氏拼拼凑凑,拿出了全部家当,就差把家里的墙都给拆了,才请了镇子上的媒婆,替九金说了一门亲事,待到媳妇王氏进了门,本以为一家人可以欢欢喜喜、太太平平的过日子,谁知这个王氏不仅好吃懒做,还嫌贫爱富,没有好的不吃,没有新的不穿,对九金一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九金无用,没有本事挣到钱,自己嫁到他们家里,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刚开始,九金还能处处忍让,毕竟家里确实穷,人家嫁过来跟着自己受苦,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可后来再一瞧,自己的忍让,不但没有换来王氏的收敛,反而她是得寸进尺,越发的无法无天,稍有不顺心,竟然对周树根和胡氏又打又骂,九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不愿意父母为了自己遭罪,所以把心一横,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趁着王氏熟睡,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掐住她的喉咙,把王氏活活掐死了,接着顶风冒雨,连夜用渔船把尸体运到了江心,扔了下去。
过了一个月,王氏娘家人上门来寻女儿,这一下纸包不住火了,见寻不着女儿,王氏娘家人便把九金送到了衙门,九金供认不讳,判了斩立决,到了行刑这日,九金被绑缚刑场,一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周树根和胡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夫妻俩商量好了,只待儿子人头落地,他们便一起回家上吊,随着儿子而去。
吃完断头饭,摘了亡命牌,就在侩子手举起明晃晃的鬼头刀,正要砍下时,忽然听见有个女人大叫“刀下留人”,在场众人朝她看去,王氏的娘家人即刻便认了出来,正是女儿王氏,九金和周树根夫妇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娘家人问起女儿到底怎么回事,王氏说她失足落江,扒了一块浮木,飘到了下游,因不认识路,又缠了足,沿途乞讨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了凤凰镇,虽然过于离奇,但王氏就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也由不得众人不信。
官府当即释放了周九金,他带着王氏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九金再次盘问王氏,王氏这才和盘托出,原来那日她并没有死,而是背过气去了,被扔到江里,经水一呛就醒了过来,而且经此一事,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可恨,对不起九金,对不起二老,所以愿意重新做人,孝敬父母,勤俭持家,老老实实跟着九金过日子。
“不可信,不可信!”何才贵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王氏太好说话了,自己被杀,不但不恨九金,还要法场救夫,再和他好,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
黄永泰哈哈大笑:“确实有点假了,女人嫌贫爱富是天性,算不得什么大的罪过,男人挣不到钱才是罪过,我看这个故事肯定是个穷鬼编出来的。”
司晓曼看了黄永泰一眼,说道:“黄哥,你这话是夸我们女人,还是损我们女人呀?嗯,故事虽然有点假,却是劝世之言,我听着倒是蛮有意思的。”
听他们一一说完,杜慎言笑道:“故事又没结束,你们别急呀?”
司晓曼催促他道:“快说,快说!”
杜慎言继续往下说,自从王氏归来之后,整个人果然变了个样,每天早起,挑水做饭,送完丈夫出门,再回来侍候公婆,主持家务,闲时到附近野地里,挖来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以资家中余粮,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一句怨言都没有,见王氏迷途知返,周树根和胡氏非常开心,九金也是乐不可支,干起活来使不完的劲,睡起觉来更是又香又甜,且夜夜欢愉,妙不可言,连梦都不做一个,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天亮了。
但是,就在九金一家人安稳度日之际,凤凰镇上出了大事,不知从何时起,一场灾难悄悄的降临了,先是有几户人家,养的家畜不明不白死去,镇民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邻里间的龃龉,只报了官,府衙捕快下来查访,什么都没查到,接着连耕牛和狗也相继倒毙,才觉察到有些不正常,再接下来,镇子上有人在夜里暴亡,开始仅有一个两个,所有人还能沉得住气,后来死了五个十个,甚至有一家三口一夜灭门。
镇民们由慌乱变成惊恐,最后变成愤怒,也不知是哪一个先说的,九金家的媳妇是鬼不是人,她早就在长江里淹死了,是恶鬼附了身,回到镇子里吸人骨髓,随着镇子里死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传闻得到了大多数镇民的认同,人们聚集在一起,来到周家门外,要求周家交出王氏,大伙儿要把她绑起来烧死,看看这个王氏到底是人是鬼,周家人当然不同意,周树根、胡氏和周九金与众人理论,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众人只是不听,咬定了是王氏作孽,最后不顾周家人的阻拦,众人一齐冲进了屋里,这时才发现,王氏早已不知去向。
杜慎言看了看黄永泰等三人,见他们都不说话,怔怔的望着自己,便住了口,剥了个花生扔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响,片刻,何才贵问道:“没啦?”
杜慎言笑道:“没了!”
这个凤凰镇的故事,杜慎言是听弟弟杜慎行说的,因为觉得有趣,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其实故事只讲了一半,原本还有下半截,只不过,杜慎行当时看的那本《地方通史杂记》,后面的一部分缺失掉了,杜慎行还说,王氏就是个倒霉蛋,最后终不免一死,后人记载这段历史的时候,为了掩饰世人内心的丑恶和无耻,故意摆出迷魂阵,在前面铺垫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情节,这是中国文人惯用的伎俩,情知在逻辑法理上讲不通,既缺乏科学认知的态度,又要保持道貌岸然的正面形象,便只好归结于神仙鬼怪,寻出一个替罪羊来,其实说到底,无非就是一场瘟疫罢了。
司晓曼身为凤凰镇人,这个有头无尾的荒诞故事,却是闻所未闻,心里头感到怪怪的,明知道是虚构,又好像故事里的事,或许真的曾经发生过,愣了一会儿,问道:“杜哥,我不相信王氏是鬼,这个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杜慎言如实说了,黄永泰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有什么相信不相信,这种故事聊斋志异里多的很,你还当真了?”
何才贵手持酒杯,沉吟着说道:“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解释不清的事情太多了,怪力乱神虽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我认为孔夫子说得对,敬鬼神而远之,就算是远之,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
黄永泰是个无神论者,笑道:“老连长,你还这么迷信呀,人类几十年前就上过月球了,也没发现什么嫦娥和吴刚,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人死了就是一坯土,仅此而已,所谓的解释不清,大多是当事人故弄玄虚,掩人耳目,以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这倒不是错,因为利益所在,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纵有牺牲取舍在所难免,加之年代久远,后人以讹传讹,真相自然扑朔迷离,就拿现如今说,我们的新闻媒体报道,难道一点不掺假吗?恐怕未必吧,说到底都是既得利益在作祟,古今中外,概莫能焉!”
何才贵若有所思,说道:“你还记得梁干事吗?你和慎言退伍的第二年,他也回了江西老家,我去赣州出差,就顺道去他家玩了两天,当时他的父亲刚刚过世,请了和尚在家做法事,有个和尚就对他讲,他家的房子起得不好,一间比一间大,呈一二三的格局,这是大忌,劝他推倒重新再盖,要不然恐有人丁之祸,你说梁干事哪儿会理这一套,只当那个和尚是危言耸听,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黄永泰问道:“他家出了事?”
何才贵点点头,又道:“也就过了不到两年,梁干事就在国道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给碾死了,你想手扶拖拉机才多快的速度,这不奇怪吗?紧接着他妈伤心过度,也跟着死了,留下一个媳妇和一个儿子,听说改了嫁。”
黄永泰笑道:“这也不代表,就一定跟他家的房子有关呀。”
何才贵叹道:“永泰啊,可能是我年纪大了,看事情,想问题也变得复杂了,尤其是这几年,全国各地到处跑,所见所闻不算少,心里头就有个‘怕’字,我不是迷信,而是的的确确深有体会,命理、风水、鬼神之说固然过于飘渺,但不能因为你没有见过,就此断定它并不存在,做人做事也是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常怀畏惧之心,才能走得踏实,初生牛犊不怕虎,精神虽然可嘉,却终不免沦为虎口之食。”
黄永泰默不吱声,点了点头,他倒不是认同何才贵的说法,而是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争论下去,司晓曼见气氛略有沉闷,忙起身取过酒瓶,为众人斟酒,笑道:“老领导,您见多识广,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今天听您一席话,我是胜读十年书,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
黄永泰也起身端了酒杯,笑道:“是啊,老连长,我们一起喝一杯,来个满堂红,慎言这个故事说的不错,明天就让他开车带您去凤凰镇走一走。”
“算了,算了,还是下次吧!”何才贵挺了挺肚子,笑着摆手道:“人只要一上岁数,玩心就没年轻那会儿重了,要是早个十年,我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去。”
司晓曼笑道:“您上什么岁数呀,不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五十还要顶呱呱,您还不到五十,早的很呢。”
何才贵故作惊讶,调侃道:“是吗,司经理,看来我还能再顶几年嘛!”
黄永泰和杜慎言纵声大笑起来,司晓曼啐道:“呸呸,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这些男人,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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