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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求学(二)
她叫Jenny,美国人,中文好得跟大山似的,感情不顺家庭破裂,选择跳楼自我了断。
然而她并未能完全了断,所以造成了眼下的局面。可见跳楼并不是一个完美的自杀方式,
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可是她还有意识。她以为她还活着,可是躯体却是我的。所以我刚才苏醒那会儿才会神志不清地连‘瑶瑶’这个昵称都想不起来。
这不科学!我否定了她的所有陈词。我可是一光荣的预备党员,一优秀的理科生啊,怎么能相信如此怪力乱神的故事呢?
‘我也不信。’她说,‘可是信与不信,这事儿就这么发生了,你我都是当事人。’
‘你能接受?’我问。
‘我不能接受的事情多着了,’她说,‘可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也是……’我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要说我也是奇葩,换做别人遇上这档子事早就不知所措了,我倒是觉得新鲜有趣,还乐呵呵的。我还想继续聊下去,敲门声响起,阿姨问我好点没,能下床吃饭么?我一个鲤鱼打挺就蹦跶了起来。说来也奇怪,在床上昏迷了两天的人,眼下就跟没事人一样,胃口好得气吞山河。吃饭这事儿吧我最擅长了,从小我就特能吃,村里出了名的大胃王,我爸怕我把家里吃穷了,只有春节中秋才允许我放纵一回食欲。在他眼里我就一饕餮。
我大概是饿的太久,满眼冒着奇怪的东西,什么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一串一串地从我眼前飘过……
我爸倒也不负我所望。我这刚从昏迷不醒恢复过来还没半天,他老人家就折腾出满满一桌子菜来。我爸烧的一手好菜,从小到大我都是吃他做的菜长大的。
说到这里还得提一句,对我而言,‘从小’这个词的概念特指从七岁起。因为我完全丢失了七岁之前的记忆。我这人倒不健忘,相反记忆力好得出奇,六七年前除夕夜吃了哪些菜我都能给你报出菜名来,就差过目不忘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记不起七岁之前的事情,一点点都记不起。最为可惜的是我妈在我七岁前就走了,至于这个走了是真走了还是没了我没敢追问。总之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和门口的这一亩三分地相依为命。
好在后来我有了我阿姨。阿姨虽然不是亲妈但拿我也不错,比起电视剧里那些恶毒的后妈们好多了。所以我过得挺幸福的,几乎没有体会过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痛苦。
“爸,整这么多菜啊。”我想着到底是亲爸,疼人,桌上满眼都是飞禽走兽。
我爸看着我又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突然老泪纵横,操着我家乡的方言开始念叨:“瑶瑶啊,你吓死爸爸了知道吗?本来爸是担心你不行了,这些菜是买来办白事的,这回不用办了……”
听我爸这么一说我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搞了半天我吃的还是自己的丧饭……
我爸就是这么一实诚人,有啥说啥,想到啥说啥,啥都能说出口。后来我将这种实诚归结为没文化,没有读书人的狡猾。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我阿姨是怎么看上他的。我阿姨可是个十足的女强人——我们镇上中学的副校长。生活里她也是个时髦的女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还珍藏着不少大牌的衣服物件,那些可都是传说中的名牌啊,不过大多都是她年轻时候添置的了。自从嫁给了我爸,她啥好东西都没捞着,有时候我都替她叫屈。
“瑶瑶病刚好,你的菜要做清淡点,忌大荤,忌辛辣。”阿姨指示我爸。
看看,知识分子懂的就是多。我爸听了乐呵呵地直点头,欢快的不行。
我夹了一筷子我爸的拿手招牌菜——香辣大肠往嘴里送。就在美味的大肠要触及我味蕾的那一瞬,我听见心底那个声音尖叫‘OMG,这是什么玩意儿?’
“大肠啊,没吃过吗?”我随口说道,话出口后才发觉不小心讲出了声。
我爸和阿姨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爸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吃过啊,怎么可能没吃过,你这娃又说瞎话。”
‘这是人吃的么!’Jenny严重抗议。
‘开玩笑,这不是人吃的还是狗吃的啊?心肝肚肺脏,下水才是人间美味的真正要义!’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我摆弄着我对美食的理解。
‘你爸不是做法餐的么?’
‘法餐?大姐,你开什么玩笑……我爸连汉堡和肉夹馍都分不清的人……’我心生奇怪,她是从哪儿看出来,我爸一民间川菜爱好者会做法餐的。
‘反正我不吃。’
‘我吃东西你会感受到味道吗?’我问她。
‘不会。但是我会精神上感受到恶心。’
她再三要求,我只好妥协。谁让眼下我们已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呢?我顺手将刚刚夹起来的一筷子大肠丢进我爸碗里,笑着说:“爸,您辛苦了,您多吃点。”
我爸感动得不行不行的,还不忘嘱咐我:“也给你阿姨夹菜,也给你阿姨夹菜。”
放弃了心爱的大肠,我只好转攻炸臭豆腐。那也是我的挚爱,金灿灿油亮亮,闻着臭入口香……
谁知我刚伸出筷子,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振聋发聩——
‘OMG,你都吃些什么东西?’
‘臭豆腐也不能吃?’
‘这是什么啊!这么臭!’
‘不懂享受。’我说,‘你的人生有何意义?’
我不再理会她,径直将臭豆腐送入口中。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吃,是不是要我吃斋啊?
‘NO!SHIT!’她惊叫。
她的叫声让我崩溃,就像是听见塑料泡沫摩擦或者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心中不断起毛。
‘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我问她。
‘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真是难以置信,你竟然吃的都是这些垃圾!健康饮食!You know?蔬菜和杂粮可以多吃,肉要少吃,最好是吃鱼肉,实在不行鸡胸肉也行,牛肉是我的底线,猪肉能不吃则不吃。还有你家这烹饪的方法,不是爆炒就是油煎,还有这么多烟熏食品,难怪你要生大病!……’
我觉着自己正在收看一档CCTV的养生类节目,她将我描绘成一个垃圾桶,而我家则是一个垃圾场……
我没理会她,这家伙健康饮食了半辈子,最后大头朝下一命呜呼,不都白瞎了么?趁着她神神叨叨的功夫,我悄悄塞了一口红烧肉入口,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惨叫声让我浑身颤抖,不断冒鸡皮疙瘩。
“怎么了瑶瑶?”阿姨关切地问我。
“没事儿……没事儿……”我强装镇定。
为了能吃顿安稳饭,我决定还是老实点,以蔬菜为主食,偶尔冷不丁地偷吃一口肉食,在自家饭桌上吃饭却跟做贼似的。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我却只能吃糠咽菜,不禁心酸。
“胃口不好啊?”我爸见我总是盯着蔬菜夹,不放心了。要知道以前的我可是无肉不欢的,恨不得就一食肉动物,这回好,大病一场后改食草了。
“没事,我这刚病好,胃口一般,多吃蔬菜,健康,健康……”我支支吾吾。
见我有如此觉悟,阿姨表扬我:“瑶瑶到底是长大了,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了。”
我爸却老泪纵横起来:“过几天离开家,就吃不上爸爸亲手做的饭啦……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你从小就是吃着爸爸做的饭长大的,现在一转眼,翅膀硬了可以出去闯了……”
“爸,你说啥?”老人家热泪盈眶,我一头雾水。
“瑶瑶,你昏睡的这两天,S外的转学接收通知书到了。”阿姨告诉我。
“哦——”我恍然大悟,才想起这茬来。
‘S外?要去S市咯?’心底那个声音突然尖叫,比我激动多了,我又一阵颤抖……
“瑶瑶你真没事吧?”阿姨见我反常问道——能不反常么?动不动就跟抽羊癫疯似的。
我是一准高三生,开学就升高三。在镇上的中学里我可是一小霸王,不论是课上还是课余都可以在学校里横着走。一来我争气,分高。在镇中这样以应试教育为根本的教育体系里,分数意味着一切。你打架,你斗殴,你分高,那么你还是一个好学生,只不过是个调皮的好学生。你起早,你贪黑,你分低,那么你就是一个坏学生,只不过是个安稳的坏学生。二来我阿姨可是副校长,这是重中之重,我可以狐假虎威。所以打心眼里,我并不乐意转学去S外,那所传说中的国家五星级重点中学。有句老话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我觉得我这山鸡女王当的挺开心的,何必要插了羽毛装凤凰呢?而且我爸也是强烈反对的,从小他对我的学业就没什么要求,顺其自然就好,我们家是慈父严母的典型。
可是话说回来,镇中的教育质量确实不敢恭维,数学老师像是教体育的,英语老师像是教方言的……每年镇中只能出几个普通的本一生,要是哪家的孩子考上211,那就值得杀猪宰羊请全村吃饭了。这显然够不上我阿姨对我的期望,也对不起我姜某人的才华——我不知道是遗传的哪儿的基因,聪明的一塌糊涂。每天在学校里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看着别人寒窗苦读,一到考试照样分数甩别人一大截。对于所有镇中的学生而言我就是他们痛恨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我想上帝真是不公平,好在我是既得利益者,也不必在意公不公平了。
既然镇中这座小庙容不下我这尊大佛,我阿姨千方百计地托熟人,将我往大庙里送。
‘S市你熟吗?’我问Jenny。
‘熟,我的半个故乡。’她答道。
‘S市好玩吗?’我问。
‘好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越多的地方江湖就越是险恶。S市人特多。’她答道。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一部叫做《上海滩》的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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