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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花源记
在过去的一些年里,我想过我可能会以何种方式死去,比如老死、病死、淹死、难产死或者其他的一些意外死,但唯独没有想过一种情形:梦死。直到那一天真正降临,我才将明白,这世界并不真实,而我的死亡,只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我在这里度过的一生,都将感到异常怀念,并继续为之而战。孙亚的绝境幻城,成为一个特战士一生的启迪。
那个春日,我脸上长满了痘痘,红色如米粒般大小,异常顽固,无论用什么草药都除不尽。我开始有了烦恼,开始每天对着镜子发呆,开始觉得自己丑陋不堪,并觉得镜子里的面孔陌生。那种感觉,一点点加深,仿佛是从灵魂里渗出,穿越重重光阴,一直从彼岸,到达此岸。
一天傍晚,云霞如绮。
雪寮从田里回来时,头发胡乱用一根稻草扎着,衣衫湿透,双脚赤着,上面还沾着些泥巴。
“怎么这样狼狈?”我一面给他倒茶一面打趣道。
“不小心洗了个泥巴澡。”雪寮坐在杌子上,接过茶盅,随即一饮而尽。
“脏兮兮的,又没精打采,累得跟伏尔加河上来的纤夫似的了。”我仔细看着他,并未注意自己的言辞,只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在心里暗暗决定改日一定要画一幅妙趣横生的《书生泥澡图》来。
“伏尔加河?”他放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怎么了?”我正在倒水,没有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很快地,我将水盆和毛巾端到他面前,仔细给他擦手。而这时,他会很享受地眯起眼睛,就像一只享受主人抚摸脑袋的小猫一样,十分乖顺。
“没事……”雪寮睨了我一眼,随即站起来,一面将脏水端到外面浇树,一面用鼻子嗅了嗅,“你煮了什么,好香!”
“哦,差点忘了!你等等!”我飞快地朝小厨房奔去,将放在炉上温着的党参黄芪炖鸡汤端出来,又折回去拿了碗筷、汤匙、凉拌酸瓜和小碟子腌萝卜干。“这是我和赵琳一起做的,快尝尝。”
这时,雪寮的胃十分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他似乎饿极了,很快便夺过我手里的大汤勺,飞速给自己乘了满满一碗炖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还不忘偶尔停下称赞我两句,可即便如此,他的动作看起来仍不失优雅。他像个落魄人间的仙人,静静地过着凡人生活。
等到碗见底,他才想起什么似的,目露歉意地问我:“你吃了什么?”
我失笑道:“我喝了清粥,很饱。”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开始吃第二碗。每当劳动量增大的时候,他的饭量也会相应增大,比如像这样,即便是晚餐,也能一顿吃下一小锅。等他吃饱后,热水便差不多也烧好了。
农忙的时节,总是这样的。
雪寮和我一样,都从骨子里热爱着这种生活。
晚饭后,我们会一起散步消食,——也许会在花圃里逗逗小斑点狗、大黑猫,也许会去田地里看看稻苗、青菜,也许会去邻居家串串门、围炉夜话,也许会去学学于冰教孩子们做鸟屋、竹篾灯笼,也许会在村子里瞎转悠、和小孩子们玩游戏,也许会参加一些特定节日里才有的小活动……等我们走得累了,就在某一个舒适的地方看流萤、看星星,或者回到竹楼里念书、画画、弹琴、写故事。有时候,看见地上的影子、水里的月亮,我会触景生情地感叹两句脸上的痘痘,而雪寮则偶尔会取笑我,念出一两句令我十分恼怒的诗词,诸如“朱砂舞”“千痘万痘红似火”“胭脂扣”“一点海棠燎雪原”之类的,接着又毫不相让地和我拌起嘴来,相视一笑又或者闹得不愉快。
美妙的田园岁月,像一纸油画,像一场幻梦,更像一首被人遗忘的诗赋,诗赋是这样唱的:春鸠鸣,绿合山斜,杨柳依依兮,超埃尘以遐逝;杏子肥,木芙蓉质,开自飘零兮,漫看云起水穷。
时间如水,洗胭脂落,红颜弹指老。
昼夜如梭,织千机衣,俊秀换枯朽。
倦鸟去了又回,泮冰逝了花追,太阳四季、胭脂花红,终究不过一场繁华烟花,灿烂之后永寂。
每当午夜无眠,相偎谈笑,总忘不了那春日宴、夏萤虫、秋剑舞、冬踏雪,也曾编柳折梅、嬉水葬花,也曾捉蝉弄月、听雨留霜,也曾欢喜也曾愁,一世两生伴竹楼,展眼到了尽头。属于火舞和雪寮的漫长往事,仿若云水边的凤凰歌谣,一面浴火涅槃一面伴琴清唱,仿若天地间一场冰与火的邂逅,剧烈地相撞、嘶鸣、融合,早已分不清是火舞融冰雪,还是雪寮里篝火如歌、酒醉冬春。
在这样的诗情画意之中,我们老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看着昼夜交替、闻着四季花香,以及听着诗歌管乐,变得佝偻、丑陋、衰弱,经不起冷风吹,受不得毒日烤,也爬不动高山岗。时间改变了这世间万物,其中也包括我们。终有一日,当春日的暖阳照耀着我们时,我们只能慢悠悠地相互搀扶着,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走过曾经飞快跑过的田野,彼此微笑。到了这样的时候,桃花依旧,琴声依旧,画板依旧,而我们的白发,已像云丝一样干净;我们的皱纹,已像层峦一样叠交;我们的皮肤,已像枯木一样褶曲,我们的四肢,已像瘦柴一样易折。我们整理画稿、乐谱、诗集、小说以及竹楼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小饰物,像风铃、贝壳、千纸鹤、泥塑、石雕、木刻龙、胭脂花扇、竹篾灯笼、白玉纸镇、树叶书签以及各色风筝等等,我们也仔细地整理那些新的旧的花簪、项链、镯子、帽子、衣衫、襦裙、长裤、木屐、筒靴等等。任何一件事物,都载满了回忆、刻着欢喜哀愁,甚至能让我们说一下午话。
属于火舞和雪寮的漫长往事,仿若她笔下的画、他手中的弦,每一笔每一拨都是人间绝色、云上天籁。她画里的朱砂,便像他左边眼角那颗米粒大小的痣;他指尖的音符,便像她在踩秃稻桩时腰间流苏坠子发出的声响,一起鲜艳、活泼,将短暂的生命扩深成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那样安静、悠长。
春天过了。
夏天来了。
转眼间,又是秋天。
金黄色的麦浪,像小王子那一头忧郁的短发,伴随着日日月月,穿梭无尽星辰,来到这世界。
“雪寮,我们老了。”有一日,我看着镜子,对为我梳头发的人叹道。
“我们不仅老了,还会死,你害怕吗?”他动作缓慢,梳着那些如雪般苍凉的稀丝,语气里透着无尽的荒茫。
“我不知道。”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人。
“你心里感到害怕,但从不说。”他叹息一声,放下梳子,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什么?”
“你自己。”
“我自己?”
“你自己,或者镜子里的你。”雪寮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到露台上,又指着远处的大雪山问我:“你还记得那里是什么吗?”
“不记得了。”
“可你是从那里来的。”雪寮见我看着遥远天际发呆,于是继续说道,“翻过几座大雪山后,有一个山谷,山谷里有个废弃的茶寮,你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
雪寮又道:“再往后,气候会越来越恶劣,会有一片森林,比十里天涯还要凶险。从来都没有谁能穿越那里,但你做到了。很多年以前,你从那里来到桃花源,你像个迷魂而不是迷路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直到一场大病过后,你仿佛想开了似的,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桃源人。”
“让我想想……”
“你不是这里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起初,你害怕在镜子里看见你自己,但那场大病让你克服了这种恐惧。再后来,你脸上长了痘,变得很难堪,你顾影自怜,又开始讨厌镜子里的你自己……你曾说过,等我们老得快要动不了的时候,我们就去桃花源外,去看看那个也许并不丑陋的世界,你似乎已经真的忘了那山外山后的一切。而实际上,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你每次在镜子里所看见的是什么,那些你不经意间提及的东西从何而来,那些曾出现在你梦魇里的银发妖怪、不死人、白袍火鸟……这些也只有你知道,你一面逃避一面割舍不断。”
“我们一起去那一边吧,雪寮?”
“好。”
雪寮苍老的面颊,被皱痕扭曲,已没了少年时的明媚,却多了时间积淀的睿智。不,他素来睿智,如同一面镜子。秋风吹起他的发丝,清雪般寂寥,一如多年以前某个大雪天里的冰凌,挂在那片森林里。
这一刻,我忽然深切地意识到:我们在这世上,活了一辈子,迎接新生,告别死亡,种下种子,收获果实,跌倒爬起,生病痊愈,相依相伴,度过所有的昼与夜、春与秋。一直到现在,我们都太老了,老得无法再提起画笔画一幅完整的画,也无法挥舞长剑斩断不断飘落的桃花。我怀念我作画、他弹琴的那些日子,怀念我为他做羹汤并等待他从田地里回来的那些日子,怀念他在花树下舞剑、在雪山里驭狼的那些日子,也怀念我们一起参加的每一次盛宴、野游、舞会、祭祀、哀悼……当生命走到尽头,呼吸间只余下怀念,怀念这,怀念那,有得也有失,却唯独找不回。在这寂静中,我们即将死去,归于尘土,并且一事无成。这世上的美,必是短暂的,是不可多得的,否则也难以被称作是一种美了,就好像火舞雪寮,好像一场烟花。
我忍不住笑了:“我没有欺骗你,从来都没有。”
雪寮叹息一声,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可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接下来,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像在多年里逐渐形成的心照不宣。我们相拥,彼此微笑。
秋叶黄了,繁花枯萎。
倦鸟扑腾一声,离开了光秃秃的树桠,消失在云端。
很快地,寒冬降临,大雪掩埋万物,而谷里温暖如初。我们带上竹制的滑雪板去远山坡上滑雪、堆雪人、折梅煮酒,累了就歇在茶寮中——多年前,我们将那里收拾成了一个小驿站,供远游的村民歇息。我们决定翻过重重雪山,穿越大森林,克服那终年不化的冰雪,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为此,我们带了一些自制的干粮,像松饼啦、花糕啦、肉干啦、面包啦之类的;我们还带了季善给的御寒草药、驱兽香等必备品,装了满满的一大包,一并放在狼拉雪橇里……
我们走了许多路,却一直走不出去。直到我们不能继续再走,才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沿原路返回。
我感到失望,而雪寮也无法理解:如果多年前我可以穿过这片林子来到这世界,那么多年后为何我不能从这世界走出去?雪橇狼疲倦地抛下了我们,大荒林顽固地阻碍着我们,就连脚下厚厚的冰雪也欺负我们年老衰弱……那么,那么我们究竟还能不能去往外面的世界,并见到那里的太阳四季及人间欢愁?我不知道,也不确定。生命尽头给我的,是这样一种遗憾,并成为无尽的迷茫、失落。
冬日过去了,春季来临。
太阳焕发明亮光彩,融化一部分冰雪。泥土香、花香、草香、木香……开始弥漫在桃花源里。
一天下午,我们迎来了那位传说中的客人。他同我一样苍老,但热爱生活,喜欢宁静与自然,喜欢走路与说话,也喜欢孩子们的欢歌笑语、年轻人们的青春活泼以及老年人们的岁月佳酿。他自称是武陵人,以打渔为生,因为沿着小溪漫步而迷了路,穿山越野,误入十里天涯,又凑巧走出那桃花迷林,来到这里。桃花源里的人得知后,都对他感到很好奇,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好奇,于是挨家挨户地宴请他,设酒杀鸡做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倾听他讲外面的故事。
两个世界,在时隔许多年后,终于再次接触了。
他来了——
花圃里的胭脂花、楼顶上的迎春花、溪涧边的鸢尾花、桃源边沿的桃花……仿佛一片片都开放了,像梦想那样灿烂。
他来了,一步步,在村民的簇拥下,来到了小竹楼。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哒、哒、哒,似叮咚泉的叮咚、鸣唱溪的鸣唱,嘶哑的是符,嘹亮的是音,无拘无束,不理会这世间一切。我迫不及待地从屋里奔出来,险些跌倒,又被雪寮扶住。
“他来了,他来了……”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是啊,他来了。”雪寮的声音里却仿佛蕴藏着一丝悲哀,哀而不伤。他偏过头,冲我微微一笑,一如许多年以前,那初展冰绡般的极致冷艳。但这不能感染到我的激动,——那莫名的百感交集。
从不远处,走来一个陌生的高瘦老头,白发苍苍,皱纹满布,但精神矍铄。他的眼窝微陷,里面有一双非常犀利的眼睛,攒聚着光亮,像墨黑旋窝一样幽深;他有一只挺立的大鼻子,鼻锋微钩,看上去非常立体;他还有一张淡红色的嘴巴,不大不小,不薄不厚,下面留了一撮白胡子,不长不短,干净又利落。他两腮微红,沁出一层薄汗,想必是走了些路、晒多了太阳或喝了些酒。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子,虾红色的两只裤管用丝绦扎在脚踝处,木屐踩在地上,一步步,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走得近了,还可听见其中混杂的细微嘎吱声。
他就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人。
他从外面来,可惜的是,我觉得以前并没有见过他。
接下来,我们像旁的人那样,热情地款待他,奉上我们最好的酒菜、藏品,并听他讲外面的世界。
他很喜欢我们的藏画,尤其是其中一幅火鸟图,他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画出它,于是我将多年前的一场梦告诉了他。做为回报,他也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梦的小故事:“多年前,当我还是个懵懂的小男孩时,有一次我问我养父,‘为什么我和别人长得都不一样呢?’我养父告诉我,‘因为你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你来自非常遥远的别国’。于是我又问他,‘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国家?’我养父回答说,‘因为你生父原先的国家太弱小,它无法承担他和你的生存。’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生父,但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知道我们长得很像,有一样颜色的头发、肤色和眼睛。我梦见他被工厂里的机器砸死,鲜血流了满地,一直流到我的脚边。然后,在翌日的美术课上,我也画了一幅画,也就是那个梦:工厂、机器、鲜血以及亡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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