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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飞花
一日,朝廷突下急诏,令展颢进京。起因是来访的辽使提出要比试骑射。对方乃辽国皇室之人,任南院麾下大将军。挑禁军将领与之比试,级别不当,朝中武将,真宗不是嫌脸上刺青,就是挑剔干瘦矮小。满堂文武,济济一堂,要面子没里子,要里子没面子。其实,眼前真有个合适人选,只是真宗不好意思开口。学士陈尧叟虽说是文官入仕,体硕身长,面如冠玉,难得的是臂力过人,善于引矢。扭捏半天,没得办法,真宗找近臣私下对陈学士说可否愿意以武官职位参加比试,当委任以节度使。学士不过是个清职,而武职以节度使最高,俸禄之厚甚在宰相之上。不想来人回报,陈尧叟尚不及表态,陈老母就自后堂出来,捶打儿子“我陈家书香世家,你父亲、兄弟都状元及第,你也曾连中三元。今天居然贪图厚禄而数典忘祖,真真丢脸。”真宗发愁叹气,进京述职的枢密使周显起身推荐帐下的展颢,箭术百步穿杨,且生得仪表堂堂,因常骑白马,敌军遥望,称之为“白马将军”。
前来宣旨的大臣说由于周大人力荐,所以随行侍卫都从军中选取,务必选取相貌端正且善于骑射的男儿,再三叮嘱“事关国体,务必用心”。展颢还倒在其次,真正上心的是李奭,比迎娶新娘还用费心费力。几轮比试,又按照个头、相貌遴选,共得十八人,其中也点了他的名字,全是十七、八岁的赳赳少年郎。人靠衣装马靠鞍,新做的银色盔甲,雪白的高头骏马,马头络挑的是金色,马鞭选的是红黑两色。如此折腾良久,才得意洋洋拉到展颢面前。
展颢匝看之下,大笑道“你倒是会挑啊。知道的人,道是跟我进京比试,不知道还以为我带他们去相亲。”
李奭道“比试事小,给我们长脸是大事。要不是我长的黑,也就跟去了。当然,此去能拐个媳妇回来,那是更好。”大宋征兵标准宽松之极,男子一米六便可入伍,其中个子高挑些,长得端正些选取做了禁军,朝廷还不时抽取地方优等兵卒补充中央力量,加之下级军士的衣甲多为暗色,远望去灰溜溜、黑压压,两军对阵之时,西夏、大辽叫阵都直呼“宋猪”。
十八铁骑随展颢奉旨入京。既得真宗暗示,入得汴梁,派头更需得做足,引得众人围观。虽说京城从不乏热闹,十几余军中男儿整齐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情景还是扎眼。队形如线,只听得马蹄轻叩青石板的节律声。另侧深巷有迎亲队伍,见得马队阵式停下吹打,先等他们过去。他最后通过,对方以为已经无碍,冒冒失失敲了一记锣鼓,他感到坐骑肌肉陡然紧绷,暗叫不好,这个家伙别是当作出征冲刺的信号,当即脚下用力,夹紧马肚,双手暗自凭尽全力,死死勒紧缰绳。那战马嘶叫立起,前蹄高扬,后脚却牢牢钉在原地。前蹄落地后,它在原地小踱几步,鼻子里喷着白气。他伸手抚摸马头,让它尽快安静下来。展颢连同其他跟随都没有回头,只有并排的战友勒过马绳,让出回旋的空间,紧紧盯着他的举动。他安抚马匹后,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复催马跟上。
街道老百姓看得兴奋,大声喝彩。沿街楼上,年轻的姑娘凭着栏杆,捏着手绢,举手比划,指指点点。他眼不敢视,只觉得上方尽是粉红、湖青、藕紫等鲜嫩颜色,纷杂起落,脑袋有些点晕忽忽的,汗水顺着头发直往下流,好在头盔掩面,不然当真要红着脸走完整条街。
比试顺利,天颜大悦,展颢任河北经略史,周显推荐有功,升节度使,各侍卫俱有赏赐。展颢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摆下三桌,犒劳随行兄弟。众人心中欢喜,都喝得尽兴。他平时饮酒不多,不敢鲸吞豪饮,最后众人七倒八歪,他倒还能勉强扶桌坐得住。酒态个人神态各异,有人笑,有人歌,有人舞,醉眼看去,甚为好笑。春花随风飞入,散落满地,有种他所陌生的香靡华丽,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方。
展颢也喝得不少,微笑看着众人。徐徐环视之间,遇上他的目光。
他犹豫了片刻“将军似乎不开心么?”
展颢笑得很温和,停了停才问“你怎么会说我不开心?” “是…将军的眼神。”他识字不多,尚不知道有种情绪可称为寂寥,只觉得心中天神般的将军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当下,如有所思,似有忧郁。
“你倒是心细。”
“以前在商铺做过伙计,也在驻军做过小兵。平日若不多用些心,不知得挨多少拳头”。
“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并不完全开心。”
“将军可是为了昨日比赛?”真宗有言在先,不可输,不可赢,只可平手。这层授意,听得真叫人憋屈。
“是为此,也不是为此。你还太过年轻,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言罢,他以指扣桌,唱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他唱了两遍,中间还有几分悲凉,最后两句突然高亢起来。席间气氛陡转,恰有急风吹过,春花一改派柔美慵懒之象,纷纷洒洒,入雨般直直坠下。
自京城回来后,展颢提李奭做副将,因听得他曾在商铺做过伙计,断断续续认得些字,便叫他把军中日常开支做成账目交来给自己看。那天,他又带账本过来,展颢一页页细细翻看,圈出几处错误,抬头看他正凝望墙上的字幅,上书几个遒劲大字——“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展颢笑问“能看懂么?”
他摇摇头“字都认得,但是看不懂。”
展颢把意思说与他听,又问“我总听李奭叫你小六,你的全名呢?”。小六这名字是李奭私下叫的。第一次带他出去做生意,路上休息时问他姓名,乡下取名为得好养活,常常带着贱字,他参军报名时也没有改,说出来后果然引得大家哄笑。李奭也笑了,问他生辰后“你在我这群娃娃兵中排行第六,就叫你小六吧。”
展颢道“我替你另取个,好不好?不如叫林汉,就取这个字幅中‘汉’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他点头后,展颢便从桌上文案抽出花名册,在监粮官的空处填上他的新名字“你学得很快,心也细致,以后就正式做起来吧”。其后,展颢把地下经营慢慢也交由他打理。这数十万部队背后的营生着实庞大,不光是当铺、商铺、还有钱庄,光每个月放印子钱的利息就颇为惊人。军队从商虽说是公开的秘密,但毕竟见不得光,账目都私下另做。
每逢年头岁尾,李奭便安排打点重礼,给各路神仙烧香,尤其是京官重臣。这也是没得选择的办法,朝中重文轻武风气由来已久,展颢手握重兵,戍守边疆,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展颢自持身正,然作为兄弟的李奭不得不未雨绸缪。
饶是百般小心,还是力所不及。那天,林汉进了房里,李奭脸色阴沉,也不等他开口询问,扔过一份书简。他捡起来翻看,大意是力建真宗降级使用展颢,所列举的罪证莫名其妙,说展颢生肖与真宗相冲,此人握兵权,主生杀,将与社稷不利,又说什么今年汴河水灾便是上天对展颢担任经略史的预警。林汉丝毫不惊讶这等奏折的抄文这么快就会出现在李奭桌上,但看到落款时,他整颗心就象掉入冰窟,此人官箴素好,爱民如子,清正廉明。李奭也吩咐不必送礼与他,以免适得其反。
李奭道“书生误国,一点不假。我们前方浴血,他们倒象防家贼一样盯着我们。”
“所幸皇上还算明白,没有听信这些胡言乱语。”
“这份折子不是第一份,也不会是最后一份。众口铄金啊。至于皇上那边…,很多事情,你现在是不会懂得。”
林汉突然想起展颢在酒楼的喟叹“那展将军明白这情形么?”
李奭没有接问话,像是自语“我这大哥什么都好,就是那些孔孟文章读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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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陈尧叟那段文是史实。假托水灾之患,请罢主帅,就是当年欧阳修弹劾大将狄青的理由,因为找不到其他得力罪证,只能假托阴阳五行之说。欧阳修尚且如此,更勿论他人,可见宋朝重文轻武到了何等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