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这件事

　　郑宾，是柯商春读研究所时认识的那帮好友之一，目前在一个靠海的港镇公所里做事，同时兼任这个港镇的导览人员，他也是这个港镇土生土长的孩子。
　　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郑宾没读完研究所便转投向公职，又花了一些时间才转调回港镇，每天都以愉快的心情上班。
　　柯商春前几年去参加过他的婚礼。一伙人约了约，就在前一天杀了过去，帮郑宾举办所谓的婚前派对。
　　郑宾带他们去住一家叫做海潮的旅社，那是一间小又有些旧的地方，只有两层楼，总共三间房，平常时候没住人时也没锁上。
　　它只有一间房能看得到整个海面，没有难看的消波块，也没有港口的船油味，甚至傍晚时可见飞掠在海平面的海鸟，画面美得像幅画。
　　不过这间房并没有很抢手——旅社几乎没有客人。
　　郑宾熟门熟路的就直接上了这间房，他说以前暑假回来，为了躲家人唠叨，还会在这间房里住个几晚，享受一下单人独一无二的美景。
　　往后若是他们来，也都会自行要了那间房住；不过那也是好几年的事了，他们很久没来这边碰面，多是郑宾到外地办事时约见了。
　　这回，柯商春为了杂志里的一篇主题回顾，要来这里与公所洽办可以用上的数据，顺道要做一些当地采访，便联络了郑宾。
　　两人电话上聊了聊，又决定约了另一个好友一同去，三个人打算重温过去的旅游心情。
　　收拾过简单的行李，柯商春搭火车到达附近的P市，又转搭了当地巴士，晃荡了快要半日后，终于到达这个港镇。
　　柯商春一下车，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挥手。
　　「你怎么胖了这么多？」看见郑宾，柯商春忍不住说。
　　一边另一个好友梁宏一，听了就伸手一拍郑宾圆阔的肩头，笑：「嫂子手艺一级棒，他不胖才怪。」他昨晚就来了，住进郑宾家里。
　　「怎么见面就调侃我啊？」郑宾也笑，「小春，行李就这些了吗？」
　　「嗯。对了，我这回得必须边采访边写稿，可能得要住旅社才行了。」柯商春说。
　　他原是接受郑宾提议住他家，但现下要边写稿的话，还是得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才行，况且也不好把人家家里弄得一团糟。
　　「这样赶啊？」郑宾觉得惋惜。
　　「就去住那间没人的旅社啊。」梁宏一在旁说：「不过今天先别急写稿了，我们难得聚聚，怎么能不喝一杯！」
　　「那倒是。」柯商春笑了笑。
　　之后便上了郑宾的车，先载往了海潮旅社，途中柯商春才知道梁宏一因为工作缘故，只能待到明天而已。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决定今晚一同住旅社，然后买酒回去喝。

　　海潮旅社比起以往更加破旧，招牌上的字体有些模糊不清，柜台前还堆积了几个纸箱。由于郑宾已经很熟了，就自行上了二楼，到了那间房前却发现锁上，只得返回柜台喊老板出来。
　　「这里没什么生意，有人要住就给住了。」老板似乎不想多理会。
　　「怎么就正好租那间啊……」郑宾不满的说。
　　「房客自己选的，你们也不是天天来。」
　　这一句话说得他们没话驳斥，但还是付了住宿费用，选了另外别间。
　　「这间也还可以。」柯商春说，只可惜看不到海。
　　「这老板真够懒散。」梁宏一摇头，原本还要去另外一间，谁知居然堆积了满满杂物。
　　「还是去住我那里？」郑宾问。
　　「这里可以了。」柯商春笑，「你知道我这人忙起来就会一团乱，哪里好意思让嫂子整理啊，别说了，去吃饭吧。」
　　锁上房门后，他回头见到郑宾在打量被人抢先要走的那间房门，「怎么了？」
　　「到底谁住走了，我居然不知道……」郑宾摸摸浑圆的下巴，「这几月也没见到陌生的人啊。」
　　「我们今晚住这里，再来看看是谁好了。」梁宏一提道，「看谁这样胆大！」
　　「说得对喔！」
　　柯商春随他们去起哄，望了一眼闭合的门，往前走下阶梯。

　　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加上心情开怀一起喝了几杯酒，几人早就忘记这件事；彼此东聊西扯，还讲了柯商春半年前参加同学会时的事。
　　提起苏明这个名字时，没想到郑宾记得——他和柯商春都上同一个大学的研究所，梁宏一则是校外考进的。
　　不过郑宾说只是看过这人，实际也不认识，所以这个话题就是简单聊过而已。
　　之后，大家不知何时停止说话了……
　　柯商春感觉自己好像有睡着，他睁开眼睛时，看见时钟的时间已经是午夜两点。
　　梁宏一倒在长沙发上，他自己是坐在一张藤椅上，姿势不良过久有些难受，便动了动手脚，眼睛却看见郑宾贴靠门前，望了一望门眼。
　　「郑宾？」
　　「我听见脚步声……」郑宾转过来说，一脸疲困，半梦半醒似的，「想说是隔壁的回来，却没有看到人。」
　　「也许早进屋了。」柯商春打了个呵欠，起身去拿了件毯子盖到梁宏一身上。
　　「这样快？」郑宾还是不信的再朝门眼望。
　　柯商春前日坐了一天车，晚上又喝了酒，说实在的极为疲累，便不想理会郑宾，自个儿摸上床后，倒头就睡了。
　　隔日郑宾似乎就忘了这件事，载着梁宏一去搭车，柯商春趁此把自己洗漱了一番，就先徒步至镇公所与人洽办，等到郑宾回来后，两人一起去拜访镇上的耆老，以及到故旧的文物保存处一趟。
　　由于柯商春要跑许多处地方，有时候郑宾也不能都跟着，所以后面就各自行动了，到晚上后，再由郑宾接他去家里一起吃饭。
　　柯商春原来想采访收集若顺利，还有余裕的来慢慢写稿，但是采访数据比他所想得还难收全，内容几乎凝滞不前，编辑部那儿又来联络，希望提前收稿…因此后几日他婉拒了郑宾邀约，躲在旅社没出门赶着撰稿。

　　柯商春赶在最后期限送出了文稿，又发了mail确认传送后，他才松了口气，便关上计算机。
　　总算是赶出了内容……
　　原订一周才要的稿件，只花了四天时间写完，于是平白多了三天假期，柯商春打算直接在这里休息，刚才郑宾也来过电话，一会儿会接他到港口那去走走。
　　柯商春梳洗过后，整个精神轻松不少，疲惫的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提着心思，怕郑宾来时他却睡熟了就糟糕。
　　但这些天没睡好，现在又放松身体，整个人直往被窝里钻……
　　柯商春正觉得迷蒙之际，耳尖不禁竖了起来——外边隐约有鞋子踩在木板阶梯的声响，很细微很轻，似乎上了二楼的地毯上，一会儿连那点细微都没了。
　　他没多想就弹起身，赶紧冲到了门口，一用力就把门打开。
　　隔壁门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西装，个子高挑人也很纤瘦，似乎被吓了一跳，拿着锁匙的手顿了一下，偏过头来看了一下柯商春，脸色有点苍白，嘴唇抿着。
　　可望来的目光非常的清亮。
　　「……抱歉，我以为是我的朋友。」柯商春愣了一下才连忙道，然后就要把门阖上。
　　「……柯商春？」那人却开口，发出的声音有些低沉。
　　柯商春只差一吋就将门关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把门往前开，他再一次看着那人，呆愣的脱口：「你认识我？」
　　「我是你的大学同学，苏明。」那人说。
　　苏明？苏明——
　　柯商春突然觉得思绪像炸开一样，脑袋轰轰然一片，他瞪大眼睛，又把人更加看了仔细。
　　「你是苏明？」
　　「我是苏明。」

　　苏明执起叉子和开半熟的荷包蛋，卵黄滑腻的沾上煎得香酥的培根，用一种缓慢却不算优雅的动作吃了起来。
　　他忽地停住，向柯商春看去。
　　「……牛奶加过头了。」
　　柯商春回过神，来不及收回手势，加了牛奶的红茶溢出杯缘。
　　「啊！糟糕。」他赶紧取来一边提供的纸巾，将桌面的茶水全都吸附起来。
　　他想得太出神了，一时之间忘记自己正往红茶里加牛奶，幸好溢出的不多，纸巾吸附稍微擦拭过后，桌面又恢复整洁了。
　　不能怪他失态，情况完全——他无法思考，莫名其妙的与苏明巧遇，对方还认出他来，然后邀他一起到港口附近一家店吃饭——那时他还能记得联络郑宾改时就很不错了。
　　从海潮旅社走到这间小吃店并不远，刚才沿着防波堤一路过来时，柯商春心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一句话也没提问，那苏明更不用说，一副便是不想说话的模样。
　　「……你常来吗？」一会儿，柯商春问，他不先问清楚实在吃不下东西。
　　「这里吗？」苏明刚吞下最后一片培根，拿了纸巾正拭净嘴角。
　　「嗯。」
　　「偶尔。」苏明拿过糖罐打开，加了四匙到红茶里。
　　「你怎么会住在那儿——我是指在这个镇上？」柯商春琢磨着怎样问最好。
　　「我住这里。」苏明回答得很快。
　　柯商春愣住一下……
　　说了几句，他才发现——苏明的回答字句都很简短，而且问了才说上一句。印象里苏明可不是话少的人，要是话少又怎么担任学生会副会长？怎么会是那种出尽锋头的风云人物？
　　「你的话……真少。」想着，柯商春不禁说。.
　　苏明看着他，忽道：「你从前也是这样，问一句说一句的，我还以为你有语言障碍。」
　　柯商春还真不知道对方这样想自己呢！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他瞪着苏明，忽然想难不成刚刚是故意讥讽他从前的性格的。
　　「所以你是故意学我的？」
　　苏明怔了一怔，才摇头道：「怎么会，我只是一时想起来，你变了很多。」
　　「……你才是吧。」柯商春瞪大眼。
　　他……不会是遭遇过什么巨变吧？感觉整个人不太一样。虽然依旧高挑，却变得其瘦无比，从前上身总感觉刻意锻炼的肌肉都不见了，倒成了有菱有角的扁薄胸膛，袖子挽上后的手腕骨节分明，夹烟的手指骨节嶙峋的怪可怕。
　　「喔，这倒是。」
　　而听了柯商春的话，苏明没否认，还说：「我记得你以前很瘦，现在这样比较刚好。」
　　柯商春从前也是过瘦一族，进了研究所后被学弟架着吃饭不说，梁宏一最爱找他一起乘自行车去溜转，一些时日身体也健壮多了。
　　加上他性格变得外放，也喜欢四处走走看看，知道的话题多了，也更加不怕与人交际。
　　「我也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柯商春边回忆道：「你变得……怎么说啊……」
　　苏明沉默，慢慢的吐了一口烟，就直接把烟撵熄了。
　　「我从读小学开始……」他开口，却是没头没脑的说：「不管是课业、或是人际方面，全都很拿手，只有我愿意…就有办法掌控，我想，那是因为我很喜欢说话。」
　　「高中的时候，我就当了三次班代、一次学生会长，要联系学校与学生之间的活动一大堆，就算事情做不完，蜡烛两头烧，我也没觉得这样不好，毕竟很出风头。到了大学，我也继续学生会的事情，每一届迎新、系内各大小不一的活动，不说多出锋头，每天都有说不玩的话……」
　　「但，好像一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苏明低眸，又抽了一根烟点上，「有一天忽然觉得很累，毕业后也不怎么积极投递履历，就一个人四处看看找事做，这样也不用再花力气跟人说话。」
　　柯商春愣愣地听完……
　　原来，风云人物会有这种困扰啊？而且……刚才苏明说了好多话。他说话时有些字句下的力度很重，整个人忽然精神起来，但话一说完，又变得低靡。
　　对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柯商春想起来要问。这问题很重要。
　　苏明的目光悠然，开口：「我记得你。」
　　不知怎地，在那样的目光下，柯商春蓦地紧张起来，「那……」
　　「嗯？」
　　「你……还记得李晋博吗？」柯商春想起半年前的喜宴与同学会，「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是吗？」苏明淡淡地道，语气像是不很在意。
　　「他说寄得喜帖被退回，mail也没有回音，这之前有办过同学会，你也没出现。」
　　苏明沉默，慢慢地吐着烟圈，过会儿才开口：「……原来的mail账号，我很久没用了。」
　　「……」
　　柯商春实在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
　　这人从前不是那样熟识，半年前以一种莫名所以的型态进入他的脑海，现在又是另外一种姿态，更加散漫不拘的。
　　苏明忽地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我要走了。」他起身拿起西装外套穿上。
　　黑色西装显得苏明人更加细瘦…柯商春注意到他发型有点凌乱，后发都触及到了领口，给人越发迷蒙困乏的印象。
　　苏明这时拿出皮夹，抽出一张纸钞压在桌面。
　　「我走了。」
　　「……嗯。」柯商春愣愣地点头，心里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还能见你吗？」
　　苏明偏过头来望他一眼，将烟夹在指头上，似乎想了一下。
　　「可以。」

　　话是这样说，但要像那次奇巧似的相遇，实在是机会渺渺。
　　苏明不知道从事什么工作，之后的三天白日里，柯商春从没遇见过他。
　　中间，柯商春曾去敲了一次门，等了几分钟却没有响应。
　　虽然想再见苏明，不过他说原来的mail账号停用了——可就算还再用，自己也不知道他身边有无计算机，他看起来连手机都没有。
　　——有也没用。
　　柯商春想起自己也没有问过他的号码。
　　直到最后一日，他才把碰见苏明的事跟郑宾说了，但没有说最后自己还想见他的部份。
　　郑宾听了却好像不怎么讶异，还说：「那我就没看错了，几年前我在镇上看见一个很像他背影的人，还以为自己眼花哩——原来那间房是被他给住走了。」
　　「嗯……」
　　「你都好了？」郑宾看见柯商春停止收拾行李的动作。
　　「早好了，我带得也不多。」
　　真是不多，最贵重也就是那台笔电了。
　　现在的人出外，不管是为了旅游或公务，计算机一定随身不离，其他的反而没那样必要；只要有网络的地方，任何东西都只要单靠按键就买得到，送货员也绝对下单后隔日午前就给送妥。
　　也许是这样的时代，与苏明巧遇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对方居然能认出自己。
　　柯商春事后想了很久，还是记不起大学时有与他交谈过，或者有什么别的交集。他静默的想了一会儿，直到郑宾出声叫唤才回神。
　　柯商春提起自己的行李，再看了一次有无遗漏的东西后，便走出房间关门。经过苏明住的那间房时，他停下脚步。
　　「怎么？」郑宾问。
　　「我跟他说一声。」柯商春说，扬手敲了敲门板。
　　「他在吗？」。
　　依旧没有响应……柯商春收回手，莫名失望，低声说：「不在吧，走了。」
　　郑宾顿时觉得没趣似的耸肩，「嗯。」
　　「这次多谢你了。」柯商春见他模样笑了笑，「下回你来我那里，换我好好招待你。」
　　「嗳，这样客气做什么。」郑宾拍拍他的手臂，「我与你之间还要计较那么多吗？」
　　「那不然，下回我请你去吃一品园。」柯商春说。
　　那间店是甜食专卖店，每回上电视打广告的商品，都让人口水流满地……不过，价位有些高就是。
　　「怎么好意思。」郑宾这样说，倒是脸上还是期待。
　　「应该的。」
　　他们走出旅社，郑宾去将车子开了过来，他就在门口站着等。
　　然后，苏明就这么走了来。
　　柯商春看他朝自己走过来，一时还觉得眼花了…对方穿了跟上回见到的同样样式的黑西装，头发一样有点凌乱。
　　「你去哪？」苏明问，将指间夹住的烟撢了撢。
　　「回去。」柯商春跟着简短的回答。
　　苏明听了，往四下看了看，「你等人吗？」
　　「朋友去开车过来。」柯商春上回有向他提起郑宾，「我上回来不及与你说，这回是出公差来的，只待一周的时间。」
　　「喔。」苏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我们能遇上，还真是奇巧了。」
　　柯商春还蛮意外他也会这样想——感觉苏明现在似乎不把任何事都看作一回事。
　　一辆车子向他们靠近，才刚停妥后，郑宾即刻走下车，「你是苏明？」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郑先生？」苏明往他看去，就伸出自己的手，「初次见面。」
　　郑宾便热情的往他手一握，「你对我那是初次，我可不是啦，从前你在学校里那是风云啊，谁不认得你。」
　　苏明浅浅的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柯商春怔怔的看那抹笑，依稀还是有当年的模样，他笑起来总有些阳光的味道。
　　耳边听见郑宾问：「……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老家在这里。」苏明说，「海潮旅社是我家亲戚开的。」
　　「真的？」柯商春忍不住讶异的问。
　　「那个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我有些事情要往来处理，就会来住这儿。」苏明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柯商春怔了怔，瞥见郑宾对自己示意的眼神。
　　「小春，再迟就晚了。」
　　「喔，好。」柯商春便对苏明道：「我要赶车了，有空你去T市，看怎么……」
　　他本来要说，看怎么约出来见面，却一句话梗着说不出来，因为任何可以联络苏明的线索他都没有。
　　莫名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扭捏——真是反常了——柯商春不禁想。

　　「不如我载你一程。」苏明忽说，「直接开车回T市，你就不用再转车了。」
　　「咦？」柯商春睁大眼睛。
　　「我住T市。」苏明又说。
　　郑宾似乎不觉得奇怪，在旁道：「那倒是好啊，要回去可得转两班车呢，路上也够折腾了……小春，你就搭他车吧。」
　　「喔……」柯商春说不出个完整字句，「你……」
　　「我车就停在那边。」苏明便道：「你再等会儿，我去开来。」
　　柯商春来不及阻止他，苏明脚步已经跨出去，走得远远的了。
　　「……喂，虽然由他载你回去，不过你可要记得我的一品园啊。」一旁郑宾还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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