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风吹霜

　　宣室殿内的争执鸣金收鼓，官员儒生陆陆续续地从里面出来，不一会儿整个内殿便空了。
　　皇帝身边的黄门郭吉躬身在殿外等候差遣。他垂着眼，心里默默计数时间。
　　侍中交班前一刻钟，李景云的身影如期而至，一分不多一刻不少。他朝郭吉微一颔首，便从侧门进入耳室。
　　郭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李景云是李氏一脉。其族可追溯到祖上为高祖马上夺天下。此后世代为将，粗犷鲁莽，一生戎马。但到了他父亲这一支，画风陡然一转，竟出了个诤臣。李父任道，严正耿直，连皇帝看到他也头疼。李景云承袭父亲，也是自小一板一眼，严谨克己，熟读《诗》《经》，文章惊才风逸。与现下耳房当值的那位侍中正是天壤之别。
　　郭吉强压下看好戏的心情，望着小小的隔间。

　　耳室里书架、橱柜靠墙立着，一名宫女正安静地整理物什，见李景云来了，福了福，又做回手头的事。
　　室内正中摆放着几张案几。一位当班的侍中正伏在案上。李景云初时以为他在看书，走近了才发现那位侍中脸埋在袖袍里，全然看不清样貌，只有肩背随着呼吸起伏，竟是趴在案上睡熟了。
　　他用眼神询问宫女，宫女朝他浅笑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收好东西离开了。

　　“郭吉。”殿内的皇帝略一抬声，郭吉就立刻低眉躬身地进去了。
　　刘勋穿着红黑正装，摘了冠，目光灼灼，独自坐在宣室殿上首。他不过三十岁，正是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年纪。
　　“陛下。”
　　刘勋翻翻手头的书简，并不在看，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记得有个老宫女一直在母后身边？”
　　“是曹嬷嬷。现在在永巷负责教养新入宫的宫婢。”郭吉请示道，“陛下要问她话？”
　　刘勋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郭吉的视线转向专供宫女、宦官、侍中待诏的耳房，眼中又升起了熟悉的笑意。
　　那里突然传来书简落地的噼里啪啦声。
　　“哎呀！”清脆的男音短促地叫唤了一下。
　　“赵庭燎。”皇帝向里瞥了一眼，训道，威严却不带怒意。

　　少年从小门出来，还没回过神，“陛下叫臣？”
　　他浑身洋溢着朝气，丰神俊秀，肤色晒得健康自然，本是个帅气的少年英杰。但此时他却全无形象，左脸上被竹简压出了一道道横纹，双眼恍惚，额上还有不知哪儿来的墨迹。
　　刘勋“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问：“睡醒了？”
　　赵庭燎毫无愧意地应了，忽然大惊失色：“诶，什么时辰了？”
　　“回赵侍中，刚过日昳。”
　　“糟了糟了。训练要迟到了。”他慌乱地告退，走了几步又折返，“陛下，您刚才叫臣？”
　　“去吧去吧。没你事了。”刘勋无奈地挥挥手。见他出了宫门，才跟郭吉抱怨：“这混小子，在军营里倒是生龙活虎，到朕这儿就补眠。”
　　郭吉挂着笑不说话。
　　被赵庭燎一闹，皇帝的眼角眉梢都有了生气，不似刚才心事重重。
　　“不说他了，去把曹嬷嬷找来。”

　　狭小的屋子里跪坐着二十几名宫女。
　　汉建国初，后宫不过十数婢女。随着国库丰盈，皇帝每年遣花鸟使到各地采择女子，充入后宫，如今宫内女子人数已至数千人。除了宫女以外，另外蓄有技艺非凡的歌女、作为嫔妃备选的待诏。不同的使命要求她们接受不同的教养。
　　陆为霜、张楚等作为普通宫女被选入宫的，会在这里接受初步指导，被派往各宫各院，之后仍有不定时的教习。有些宫女会成为女官，归属永巷令，担任后宫的管理职务。但这不仅需要才干，还需要机遇。刚入宫的女孩们距离目标还非常遥远。
　　她们的老师是一位在深宫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从前太后身边的宫女。

　　课业途中，突然有人在屋外通告，皇帝传召。
　　曹嬷嬷刚出门，有坐在窗边的宫女往外看，惊叹道：“是李侍中。”
　　女孩们闻声一拥而上，都扒着窗户探头探脑。
　　“谁啊谁啊？”
　　“李侍中，都尉李任道家的独子。”
　　“在京师贵族中出名的文采斐然、武功可观。”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陆为霜虽搞不清状况，架不住好奇，也凑到窗口。

　　李景云英姿挺拔地站在阳光下，黑色的袍服、贝带、鵕鸃冠衬得他风仪峭古、俊美庄重。
　　陆为霜给张楚让出一点儿地方，又细细去打量对方的相貌。李景云的目光却刚好转过来，与她的撞在一起，墨黑的眼眸笔直地望入陆为霜的眼中。她惊呼一声，忙蹲下身躲避，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印在了心里。
　　待李景云领着曹嬷嬷离开，宫女们的骚动平息下来，陆为霜激烈打鼓的心脏才算冷静了。

　　张楚趁着难得的空档，拿了几根空白的竹片，偷了女官的笔，靠到陆为霜桌边，“为霜，你教我写名字吧？”
　　等陆为霜一笔一画地写了，她接过竹片，摸着“楚”字问：“你是不是喜欢楚地啊？”
　　“喜欢。”楚国多名士，江南好风景。陆为霜充满憧憬，“有生之年，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张楚喃喃地说，“可惜我们今后的日子朝不保夕。万一遇上那天曹嬷嬷说的事，自保怕是心有余力不足。”
　　陆为霜生性乐观，可张楚说得全是事实。她无从安慰起，只好转了话题：“其实世以吴楚并称，民俗略通。楚辞也有很多来自吴地。将来要是能出宫去楚国，也许一并能去吴越呢。”
　　果然张楚被转移了注意，瞪大眼睛问：“为霜你会楚辞吗？最喜欢哪句？”

　　陆为霜听过不少楚辞，自己也能背上一两句，但落笔时，想到自己漫漫深宫岁月，写下的却是楚国另一人的“生也柔弱，死也坚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