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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息息,不见月明
狂风息息,不见月明
第二个星期,芦苇和个没事人一样,完完整整的回来了,没有遍体鳞伤,也没有九死一生。唯一不一样的,是她的袖口,拿丝线系了一段黑纱。黑纱明灭,白绫翩,魂断。从此之后,芦苇再没有在夜晚溜出过寝室,只是在睡前点燃一小截蜡烛,盯着它发几分钟呆,然后再灭掉。
一天中午接学校命令大扫除,碰巧那天中午芦苇被留在教室画黑板报,于是她的床铺就由我们来清理。叶子刚刚撤掉她的床单被套,眼尖的七七便瞥见有一封信掉在了地上。捡起来一看,不是信,是一份折叠的好好的,干干净净连个指纹都没有、用透明塑料袋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死亡通知书。我们手忙脚乱把它塞回去,重新压到芦苇枕头底下。
通知书上,死者姓名是江鸳,死于窒息,死因病故,日期是芦苇最后一次翻墙出去的那天。
“你问我为什么叫芦苇?芦苇啊芦苇,随水飘摇,随风潇潇,何不快活!” “那天给你送水果的是你姐吧,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呢!” “她叫江鸳,鸳鸯两相别,此生不复见。”
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相闻不相问,就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我们都想得太美好了,根据墨非定律,越想掩饰的越会公之于众,越想保护的越会伤得彻底。芦苇从来没有提过关于她姐姐的身故,她只是每天晚上睡前,给那个灵魂点上一小截蜡烛,过几分钟再灭掉。我们以为日子过着过着,就会把伤口掩埋掉,就像没有痛过,可是一声惊雷之下,所有真相都变得血淋淋、赤裸裸。
一节体育课上,学校广播让芦苇去校长办公室,我们陪她一起过去,经过教学楼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辆警车,芦苇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抓住,指甲就快嵌进我的肉里,而她的脸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漠,而她的步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坚定决绝。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里面端端站着两个警察,芦苇明显犹豫了一下,一秒钟,一秒过后,她已经直直走了进去。
我们一直在门口守着,尽力拦住一些想凑热闹的同学,然而楼下的警车和刚刚的广播无不张扬,很快,我们就被看热闹的同学挤了出来。我们在警车边的花坛那里坐下,那个角度正好可以从校长办公室窗户看到发生的一切。警车好像一直在问芦苇话,但芦苇好像一直没有开过口,连点头摇头都没有。我们一个劲儿的给她招手,她看到了,冲我们微微一笑,然后被两个警察带走了。
我们扒拉开人群冲进去,正好碰上从楼道口出来的芦苇,她走在两个警察前面,一直抬头挺胸,目光没有温度,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玩世不恭,直到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指着她说:“你就是杀人犯!”,芦苇顿住了,眼睛里射出一道光,好像是愤怒,好像是害怕,好像是无助。“你就是杀人犯!我妈妈是那里的护士,她都看到了,你进去之前病人还好好的,你一进去她就没气了,你说你不是杀人犯,谁信啊!” 按芦苇的性格,下一秒她就会爆发,七七一个箭步冲过去想拉住芦苇,却被一个警察硬生生截住,推了回来,这个时候芦苇像一只战斗中的狮子一样向那个男生扑了过去,清脆的一巴掌在众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成了男生脸上清晰的五指印。最先反应过来的警察连忙把芦苇塞进警车,逃出了众人的围追堵截,在警车驶过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看到其中一个警察把芦苇的手铐在了车门上。
真相是什么,是我看到的,还是我听到的,是我感觉到的,还是我猜到的。一夜之间,关于芦苇的流言漫天纷飞,五花八门。我们的嘴上一直说着不可能不相信,但是我们的心却偏向了黑暗的一方。现在唯一的光亮,就是芦苇。
第三天晚上,生活老师接到保安的电话,让去校门口接人。直觉告诉我们是芦苇回来了,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之下,老师同意换我们去接她。我、叶子还有七七,我们三个人连件外衣都来不及披,踩着拖鞋狂奔到了校门口。芦苇一进校门便瘫坐在了地上,像个没了提线人的木偶,我们把她扶到小花园的凉亭坐下,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痕。从来没有见过她哭的我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于是四个人在凉亭安安静静的坐着,伴着稀稀拉拉的雨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们也许,再也不会忘了那个晚上,不会忘那晚忽明忽灭的星光,不会忘那晚血红色的月亮,因为忽然变得瓢泼的大雨,和忽然变得脆弱的那个人。不知道芦苇哭了有多久,不知道我们等了有多久,我只知道,那句被强烈的好奇心包裹梗在喉咙开不了口的话,芦苇给了我们答案。她哭够了哭得没有力气了,头一抬看着天上星星疯癫的笑。七七突然说:“芦苇,江芦苇你看着我!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以为你自己一个人能扛下来吗?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拿我们当朋友,如果你还记得在警车里看向我们的时候,你眼睛里的那一点点无助和害怕,你就把事情说清楚,大难一起受,大祸一起担,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谁他妈告诉你我害怕了?七七,叶子,独一,我们一起生活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害怕过?我翻墙的时候从来没有害怕过,我和老师吵架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江芦苇这辈子就学不会害怕,甚至...甚至在我拔掉我姐的呼吸机的时候,我都拔得那么从容…”说着说着就哽咽的她,像砸在地上的雨点,经历了重重阻隔,追寻的却最终是粉身碎骨。我们都没说话,是因为震惊,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心疼她。“那个男孩没有说错,是我干的,是我!我杀了人…我亲手…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那是我亲姐姐啊!那是和我同甘共苦,替我承担了所有残酷的童年的亲姐姐啊!”芦苇靠着凉亭的柱子,再慢慢滑到地上,像极了一片融化的雪,被千烧万灼。我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我能听到她近乎崩溃的哭声下心碎的声音。叶子蹲在芦苇面前,拿纸巾想要给她擦掉眼泪,“你可是江芦苇啊,芦苇…一切都会过去的。” “叶子,我真的,真的不是想要杀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亲近的人,因为我们出生的时候,共享了一个心脏。我的心跳连着她的心跳,我的血液混着她的血液,我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脉搏,都承载了两个人的生命。手术之前,医生问爸妈,要把自然心脏给我们中的哪一个,他们选了我。他们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一刻开始,也就意味着江鸳生命倒计时的开始。人造心脏只能让她活到17岁,她的整个童年,也是她这辈子全部的时光。今年,是最后一年了,爸妈把她丢在了医院让她自生自灭,可是我不能丢下她。所以每天晚上,我都会翻墙去医院,去陪她一小会儿,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突然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张字条,她说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她不恨我,她不恨爸妈,她只是想要让我帮一个忙,她要我拔掉呼吸机的插头,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闭上眼睛不再睁开,她希望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眼里看到的,心里记住的是我的样子。” 芦苇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紧紧把我的手握住,“就像这样…我拔掉呼吸机插头之后,就这样握着她的手,感受她的脉搏一点点弱下去,感受她的呼吸一点点消失,看着从她眼角滑落的泪,猜不透是因为害怕死去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我听见了从她喉咙里呢喃出的音节,她在唱小时候,我教她唱的摇篮曲…”
芦苇轻轻地哼起那首歌,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雨声里。她的头还放在我的肩膀上,以前从来都是我们借她的肩膀发泄,而今天的芦苇,难得的脆弱,也是难得的能在夜里早早的睡上一觉,她现在所有的牵挂,应该都在梦里了吧。我们在凉亭坐了一晚,狂风渐渐停息,却始终没见到月光,月亮一晚上都是血红色,祭奠那个凋零在残夜的灵魂。
“她叫江鸳,她是我姐姐。鸳鸯两相别,此生不复见。”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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