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日记

　　小米的房间不大，低着头的台灯看起来就更小，只能照亮她面前的一张小写字桌。
　　刚才她还是开着电棒的，不过被经过她门口的老米使劲敲了几下门，“该睡了啊!明天还得早起上课呢!”，她就把吊灯熄了，打开那盏老旧泛着浓郁黄光的台灯，然后小米狠出一声鼻气，心中说，重男轻女，老顽固。
　　小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写日记，她这习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也许生来就有——胎里养成的。

　　还不会写字的时候，小米就会在墙上胡写乱画，用奶奶做衣服的粉笔头在水泥地面或墙上画下好多东西，有圆的有方的，还有好多人物的脸，她对奶奶说，我长大了要做一个画家，你看我画的多好看，这个是慈祥的奶奶，这个是漂亮的妈妈，这个最难看的是爸爸，他老是不许我画，却允许弟弟在地上尿，还有这个胖胖的小的，是弟弟，多可爱。
　　奶奶看着比爸爸的画像好看不到哪里的自己，问小米，你画的我们都是在干嘛？
　　小米说，没干嘛，奶奶在给弟弟做棉袄，妈妈出去买东西，弟弟在他的不倒车里乱跑，爸爸最笨，拿个锄头在除草，跟牛一样，哈哈。
　　奶奶说，那小米呢？你在哪？
　　小米楞了一下，说，是啊，家里还有我，可我看不到自己……
　　小米想了一下，她又问奶奶，画家有给自己画画的吗——对了，照相的人是不能把自己照进去的，画画也应该是一个道理。
　　奶奶说，可你又不是在照相，你是在记自己家里的事，你怎么能把自己排除。
　　小米低下头沉思起来，觉得奶奶说的很有道理。后来她照着镜子把自己画了下来，发现画好之后还没有最丑的爸爸好看，于是气得毅然放弃了当画家的梦想。

　　后来上学识字，小米明白记事最快的方式还是用文字去写，于是她开始写一些日记，她把当天或前几天发生的事总结在一张稿纸上，这样她能一下子记清楚好多的事。
　　小米也不很清楚为什么要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记下来，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坚持去写。直到一个人的离去，她更发觉十分有必要记下来。

　　在米家有张整齐的水泥墙面，上面涂鸦一般画了正在缝衣服的奶奶，长发飘逸的妈妈，满脸胡子拉茬的爸爸，还有胖乎乎可爱的弟弟，唯独没有小米。但这面墙却是小米最保护的，任何人也不可以去擦掉墙上的画，连一向凶巴巴的老米也不行。小米会摆出最后的杀手锏来抗争到底，那就是哭。
　　这仿佛就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小米这么保护这面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妈妈。

　　那年那天，小米放学回来，看到奶奶一个人守在大门口看着小米粒，小米粒还不会走，站在他的那个不倒车里来回转。
　　小米没有注意奶奶脸上的表情，高兴地叫了声，奶奶，等我呢!呦——小米粒也等姐姐呢!
　　她兴奋地用头顶了顶小米粒的小脑袋，惹地他小手乱抓她头发，小米连忙闪开。奶奶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天没有作业，好难得啊!
　　这样……晚上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问我爸吧!我才不让他说我贪吃鬼呢!
　　说着话，小米已经跳进院子里，一边跑一边叫，妈妈，我回来了，今天没有作业，你教我编头发吧。

　　没有人回答，奶奶望着院子的目光也收回来，重重叹息了一声。倒是小米粒望着院子里，两只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
　　小米转完了每一个房间，还是没有找到妈妈。她把书包丢在自己房间里回到大门口，看到奶奶还注视着那条路地尽头。
　　奶奶，我妈去哪了？
　　走了。
　　哦，干嘛了？
　　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
　　奶奶转过头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小米，你长大了，你要学会坚强。
　　小米回过头拽着小米粒的不倒车不让他乱跑，一边说，我妈说有时间了教我编头发的，她去哪了？
　　小米……我给你做鸡蛋煎饼，给你做两个好不好。
　　我和奶奶一起吃，弟弟自己吃一个，不给爸爸吃——我爸呢？他不会也不回来了吧!

　　当天晚上，小米直到睡着都没看到爸爸回来，不过第二天她醒来后她第一时间跑到爸妈的房间里，看到爸爸一个人穿着衣服疲倦地睡在床上，便过去使劲把他晃醒。爸爸睁开朦胧的眼睛就看到一脸怒气冲冲的小米。
　　老米，我妈呢？
　　谁是你妈，我是你爸!
　　我问我妈呢，她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你问她去。
　　昨晚你们俩都没回来，你肯定做了对不起我妈的事，她不肯回来了。
　　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个什么，滚一边去，老子要睡觉，再吵我练你!
　　小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朝着床上蜷缩着又睡去地老爸挥了几下空拳，跑了出去。临出家前，她还向着东面的房间大喊了句：
　　奶奶，我上学去啦!小米粒在院子里别让他跑出去了。

　　小米没有直接跑到学校，而是跑到后街二叔的家里。
　　米叔，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我爸好像把我妈丢了。
　　呵呵，傻闺女，你妈是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你以为都跟你弟弟啊!
　　可是他们昨天一晚上没回来，今天回来的只有我爸，肯定是闹别扭了，你帮我劝劝妈妈吧!
　　小丫头别乱想了，你快去上学!我去劝你妈妈。现在几点了，快点跑，一会儿要迟到了。
　　啊——行，你一定要帮我找，谢谢米叔。
　　米叔后来告诉她，他见到妈妈了，妈妈说，只要小米好好学习，以后有时间了会来看小米和米粒的。
　　米叔给了小米一个美梦，这个梦小米却从来没梦到过。但这个美梦小米一直做到现在。

　　那一年，小米六岁，上二年级，聪明伶俐，却再也没有见过妈妈。妈妈离开她们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小米去怀念的东西。唯一的就是小米自己画在墙上的涂鸦，但随着年龄，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当年画的有多难看，而妈妈的容貌也渐渐在她的脑中黯淡，凭着墙上的简单勾勒，小米反倒越来越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
　　小米现在经常把身边的事记下来，就是怕有一天身边的人突然消失，她不至于措手不及。

　　桌子上的台灯轻轻闪了一下光，这个台灯太旧了，每次小米打开它都是每隔几分钟就跳一下光，小米习以为常。她把写好的日记放到桌子下的一个小木箱里，里面已经有好几本这样的日记本，不过都泛着褶皱，显然已经用过。
　　小米的习惯是，写下来就好，写下来就不会丢掉。而她很少去翻阅自己写过的日记，她虽然不想丢掉某些人，但不代表她怀念某些事，她把现在写下来等以后去怀念，而她却心安理得地把现在的事暂时遗忘，能让晚上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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