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

　　两年前。
　　春节刚过不久，河边的柳树就贸贸然抽出新芽，远远望着一片朦胧的鹅黄，如烟如雾。河里的冰早就融化了，浅浅的一层水，算不上“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也还清澈，倒映着岸边成行的柳树，春意盎然。还有点冷，但是柳树下大蓬大蓬的迎春也哆哆嗦嗦地绽开了黄色的花蕾。爱俏的姑娘穿上了鹅黄、粉白、新蓝，整个世界一下子就缤纷起来，心情仿佛也明媚多了。花娇以前教过一个来自冰岛的学生，还记得他说过，在他们国家，冬天的时候政府会免费为市民提供抗抑郁药，就是因为那样的寒冷让人们觉得抑郁而绝望。
　　下班的时候，花娇路过前台，看金老师正接电话，冲她摆摆手往外走。还没打卡呢，被金老师一声“花老师！”叫住了。金老师是朝鲜族，韩语特流畅，中文反而不太利索，有时候着急了，汉语夹杂着韩语，让听的人不知所云。回过头见金老师已经挂了电话，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满脸的谄媚，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一边走过来抚着花娇的肩。
　　“花老师，花老师。刚刚有一个学生打电话过来，希望我们学院这边能派一位老师去他们公司。”
　　“金老师，你知道的，我是不上外派课的。”花娇笑着说，“而且现在我的课都是排满的，你问问其他的老师吧。”。
　　金老师见花娇拒绝，脸皱得像没捏好的包子，全是褶子，“花老师，这个学生是我们一直合作的S公司的。你教过他们的吧，他们很难教的，挑剔的要命，事儿多，要求也特别多，别的老师去被退回来多丢人啊。”见花娇微笑着，不为所动的样子，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刚刚就是院长的电话，说花老师最合适。脾气好，有耐心，学生都喜欢你。”
　　“但是我是真的没时间。课表在你那里，应该知道最近我的课都是排满的。”花娇无奈。
　　“花老师！”金老师轻轻叫了她一声，犹疑地看了花娇一眼，声音也压得更低，“院长说了，把你晚上的‘汉语电视剧课堂’换给林老师上，这样时间刚刚好。”
　　花娇心里一下子像打翻了醋桶，酸酸的，还有点疼。“汉语电视剧课堂”一向比较轻松，学生看汉语电视剧，挑出里面精彩的剧情进行讨论，最后分成小组做presentation。学生喜欢，老师轻松。现在停掉这样的课程让她去上外派课，不是不抱怨。
　　金老师见花娇脸色难看，拉了拉花娇的手，“花老师，你别多想，院长让你去绝对不是对你有意见。实在是因为S公司是大客户，一向合作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付的学费不低。花老师，你去上外派课，课时费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金老师一再提到院长，花娇知道肯定是推脱不掉的任务，既然如此，只能痛快接受。任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露出笑脸来，“既然院长这样信任我，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信任的。这样吧，金老师，你把学生的基本情况，教材，上课时间和地点这些信息都整理好了发到我的邮箱。”
　　金老师原本要再费一番口舌劝劝的，现在花娇满口答应，顿时喜出望外。一叠声地说：“好！好！好！我马上就给你发过去，你赶紧回家吧！”觉得花老师是好性子，够仗义。
　　花娇大学毕业后在姨妈家楼上租了一个小小的一居室。一是安全，另外一个原因是姨妈对花娇是真好。姨妈当时是一定要花娇跟他们一起住的。妈妈当时就不同意，说：“牙齿跟舌头多亲密啊，有时候还打架呢，更何况是姨妈姨父。你离他们近点儿，自己住。”花娇一向听妈妈的话，尊重妈妈的意见。正好姨妈家楼上一个年轻人出国，空下了这套房子。
　　房子在16层，摁电梯的时候摁了15，准备去姨妈家串串门儿。姨妈家有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弟弟叫牛牛，平时跟花娇最黏糊。出去玩儿逢人便说，我姐姐怎么样厉害，姐姐怎么样聪明。一小区的孩子都暗恨自己少了一个炫耀的资本。
　　远远的就闻到姨妈家里飘来的香气，像是红烧排骨。果然一进去姨妈就说：“真是巧了，做了红烧排骨，正想给你打电话。”花娇赶紧去洗手，出来见牛牛趴在桌子上冲她招手。小朋友正在做手工，篮子已经做好了，颜色还没涂。牛牛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指着桌子上一大溜的颜料笔问：“姐姐，你说涂哪些颜色好看？”又说：“我觉得涂黄色的好看，姐姐你觉得呢？”
　　花娇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忍不住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牛牛，你喜欢什么颜色就涂什么颜色！”
　　“可是，”牛牛一脸为难地说，“我想涂你喜欢的颜色啊！”
　　正要帮他选支颜料笔，姨妈叫开饭。只得暂时撂下。
　　一回家就打开电脑，金老师已经将S公司的学生的资料发到邮箱里了。细看了一下，原来是美籍华人，中文名字叫林木森。花娇想，估计是五行缺木，要不现在谁缺心眼子叫这样的名字。又往下扫了一眼，汉语居然是零基础。
　　零基础其实不难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容易，而且很有成就感。从拼音开始，学生从类似于牙牙学语的状态到简单对话，再到流畅表达。作为每一个过程的亲历者，内心会充盈着饱胀的喜悦。这种喜悦类似于辛苦半年的老农看到金灿灿、沉甸甸的收获。
　　但是这一次，对着林木森的资料花娇心里有一种愤愤的情绪。
　　第二天，花娇特意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到了S公司。这个通讯行业的巨头，有来自世界多个国家的员工，很多人都在花娇所在的学院学过汉语。一路上遇到很多人跟花娇打招呼。韩日的学生一向礼仪周全，见到花娇全都停下来，鞠躬问好。花娇也不得不忙不迭地颔首回礼。写字楼的温度一向打的高，热得花娇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脱了大衣挽在手上。
　　抬手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六点。花娇拨通了林木森的电话，电话里传来机械的女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正诧异，手机上显示有另外一通电话进来，是金老师。赶紧按了接通键。
　　“花老师，花老师。”金老师一叠声地叫。
　　“我在听。金老师，你慢慢说。”花娇一边将手里拎着的装书的纸袋子放在地上，一边对着电话那头温柔说道。
　　“花老师，真是对不住。今天可能让你白跑一趟了。S公司的林先生昨天晚上出差飞美国了，特意让他的助理打电话给学院，他的助理忘了。你现在在他们公司吧，刚刚她看见很多外籍员工跟你打招呼才想起来，赶紧给学院打了电话，一再让我帮她道歉。”金老师解释完，又对花娇说：“这样吧，花老师，你先下班，等林先生从美国回来我们再定下一次上课的时间。”
　　以前经常听上外派课的老师说，学生中有一种人最讨厌，那就是你去了他却没去，而且不提前告诉你。以前花娇笑笑就过了，现在却真实的感受到了这样的愤怒。虽然这事儿不是林木森的错，但内心对林木森的愤愤更增加了一层。暗暗说了一声“讨厌！”，从地上拎起纸袋子，大衣也没顾上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的，金老师。你也下班吧！下次上课的时间定下来了，你给我邮件。”
　　出了大厦，被大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大衣穿上。突然闲下来，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回家早早睡了，本以为会辗转反侧，没想到沾枕头就着。正睡得香甜，朦朦胧胧之间听见手机响，不想理，拿枕头盖住脸，但是一直“嗡嗡”震得难受，探手从柜子上拿过来，对着那边哼哼唧唧了一句，那边没动静，又“喂”了一声，那边却是一口地道美式英语，说了一句“很抱歉，打扰了！”花娇本就不耐烦被人扰了清梦，听到这一句更是连再见都没说，泄愤似的挂了电话，又去再会周公。
　　早上起来，对着镜子刷牙，因为睡得好，镜子里的人唇红齿白，眼睛更是熠熠生辉，咕噜噜转了几下眼珠子。突然想到昨天晚上似乎是接了电话的，转着的眼珠子突然不动了，赶紧出去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梦，已接来电里赫然有一个22：01的电话，显示的名字就是林木森。进到邮箱看了一眼，没有金老师发给自己的邮件。也就是说，下次上课的日期还没确定。还好没耽误事儿，但是心里多多少少为昨天自己的不礼貌感到歉疚。拿起手机准备给林木森发个短信，但是怎么说呢，一条短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懊恼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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