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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俐綺
『我们的眼睛天生是尖銳的,骨子里又注定多愁善感,理性跟感性总打架,可无论哪一方战胜,我们首先都是一个人。』-于俐绮
(于俐绮視角)
学校的建筑物多数是红瓦飞檐,走得是传统古色古香的风格,不少新人喜欢选在这里拍摄婚纱照,穿着西式白纱的新娘,站在小桥流水上却也不违和,两色翠树摇摆,柔光微风,那种幸福到会传染的人氛围,羡煞了一群憧憬未来的女学生。
美术系跟音乐系共用一栋教学楼,就在荷花池边的大仁馆。
那座碧绿的水池旁有座不起眼的小石碑,斑驳的石面上刻着荷花池个字,但里面却没有半株荷花,倒是桥旁有棵长得不算特别好的柳树,长年孤零零地立在桥的另一头,看着有些蔫,却又死不了。池上有座石桥,在学校算是热门的摄影景点之一,桥上的天空几乎被深浅不一的树叶遮住,都是绿,却有翠墨苍嫩的分别,交杂在一块也有它的诗意,有时碰上大晴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参差的枝枒打在池子的水面,绿波粼粼的,特别好看,虽然池子的规模小了点,但若角度抓得好,也能充当一幕临时的电影场景,就是差个好故事丶好主角。
可惜当时我们学校流传得最多的都是阴森凄厉的鬼故事,着名到每年农历七月都会有新闻台特别来我们学校开一篇专访,专门探讨超自然现象。
不过我对那座桥之所以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它的风景,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
我经常在第二堂课美术史结束後的十点,在大仁馆门口看见一个男孩远远的从大雅楼的方向走来,他每次都穿着同样一件萤光橘的防风外套,衣料款式不新潮很乾净,那深颜色即使混入人群也不容易弄丢。每一次他来,手中的盲杖都答答答地左敲右点的打在石子路上,远远的就能听见,我总会站在原地目送那抢眼的萤光色走上桥,答答答答地,再走下桥。
他是视障生,大部分我在学校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我看见他很多次,他却看不见我。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微笑,好像缝上去似得,弧度从来没有掉下过一点。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大仁馆门口看见他的情景。那是个有些灰蒙蒙的阴暗天,六月的空气闷又黏,雨总是下不来,那时他半闭着眼从我的右手边走过来,标准的人未至声先至,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就看他持着导盲杖渐渐走近,走一步,那根银灰色的棍子便敲两三声,力度轻缓且稳。当时我跟李治寒才刚踏出大仁馆的玻璃门,就见那个人似乎是想往桥的方向走去,可那条直线却越走越偏,最後整个人几乎就要错过上桥的矮阶,反而朝荷花池边的石围靠近,我知道李治寒也看见了,但他却没动静,没有风,水池静谧,我心里却起了一点波澜,想也没想就小跑到那个人的身後,可当我伸手要触碰他的肩膀时,对方手中的杖尖不知怎麽地突然转了个方向,挥着挥着竟刚好打到第一揭石阶的边上。
探索般地,那根杖尖沿着凹凸的石阶来回游移,彷佛有些不确定,隔了几秒钟,他的身体就慢慢跟着调整了方向,我一顿,便把停在那件橘色衣料前几公分的手收回来,他转身时,我撞上他明显没有焦距的视线,近看才发现他的眼皮一直不断地颤动,幅度细微,露出的眼白与瞳孔宛如盖了一层灰色的薄膜,找不到光彩,他的神色却异常的平静,嘴角也扬着浅浅笑意,我站在原地,没有出声,他的右脚终於踩上了桥阶,我们就这样安静的擦前而过。
那脚步从容,在两排不时摇曳的绿荫下,从大仁馆这头走到柳树的那头,答答答答,直到那显眼的橘色外套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我才戴上耳机转身,对上李治寒的目光,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没离开。
我一愣,也不知道这情绪有没有表现在脸上,李治寒正对着我笑,嘴在笑,眼在笑,却莫名刺人。那一刻,我不肯定这真的是一个笑容。李治寒这个人天生是为了嘲讽而生的,一天二十小时,除了画画,就剩下不断的嘲讽,嘲讽时事,嘲讽政治,嘲讽人的运气,嘲讽美术史的代课老师。
他的一切就围绕在着讽刺两个字,画风也总被老师批评断太过极端。其实极端有极端的好,也有它的坏,跟他的人一样,是比照心情的阴晴而体现的。像他这样的人,美术系里实在不嫌少,性格里都带点愤世妒俗,可李治寒跟他们不太一样的地方在於,从他的眼睛看见的这个世界,到处都存在恶意。他对我说过,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所谓的好,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麽那样说,就好像现在一样,我也不明白他为什麽对我这样笑。
或许他正在心里冷嘲我刚刚的行径吧。我不是特别想懂。
风拂过大树,树枒划过窗户,晃出渐层深浅的变化。校园人来人往,要说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层同学的关系,看起来却又不像,同一个人,可能已经擦肩而过数百次,却也还是陌生的。
去图书馆的路上,我的心思已经留在了刚刚那件在人群中特别显眼的橘色外套上,我忍不住猜,他原本就知道那里有座桥吗还是,只是误打误撞走了上去放慢脚步,李治寒走在我前面,我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视线一下拉上黑幕,瞬间,耳朵充斥着来自世界的各种声音-------我的脚步无法再像上一秒那样流利,每踏出一步,都带着情不自禁的犹疑。
第一步,我听见周遭学生的嘻笑;第二步,听见周遭学生的怒骂。有谁的脚步经过我,有谁的脚步声正在走远?
这时有人得惊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什麽东西掉在了地上。我侧过头,眼皮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差点控制不住得睁眼,脚尖摩擦着石道上的凹凸面,我莫名感到一丝慌张,呼吸声渐渐沉重,不过才走出了五步,我就急着想睁眼了。
眼前这条路每天都在走,都在看。可原来闭上眼睛,再熟悉的路也会变得一点安全感都不剩,你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丶撞上哪里,又会被什麽撞上。这些都不可预期,我睁眼,发现自己的走的距离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短得多。
我恐惧眼前的未知浑沌时还能睁开眼,可那个走上桥的人,即使打开眼皮,世界也还是黑的。也许他连黑的概念是什麽都不知道。但他显然要比我镇定得太多,甚至更加淡然,我不禁疑惑,他不害怕吗?之後我对那座桥开始留意起来,只是想看看会不会再遇见那个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穿橘色外套的学生是经常从那桥头走过的。
他的方向一次比一次准,不同的是仍然一个人,脸上也还缝着那个笑。
不赶时间的时候,我会站在原地看他走完那座桥;而他,大概从头至尾都不曾察觉到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那年大一,我每天上课的路线都很简单,八点半在学校餐厅买完早餐,再慢悠悠地晃回去教学楼,早上八点多的学生,脚步都是懒散的。
大仁一楼无时无刻充斥着各式乐器的声音,那是个听觉艺术之地,有中国乐器,有西洋乐器,这边是二胡,那边是小提琴。上午207里头的人才敲锣打鼓地唱大戏 ,下午的206就会回敬一轮气势不输人交响乐。Live的效果跟音响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流泻的高低音绕梁回荡,分分秒秒都让人错觉穿梭在不同的时空里,那四年在美术系的日子,把我的耳朵养得刁钻,每一天洋洋洒洒的起承转合 ,今天走过气宇磅礴的大时代,明天就沉醉在缠绵缱绻的小时代。
一楼无疑就是一台超级立体音响,穿透二楼丶三楼丶四楼的墙,一如我们的青春,几乎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说到一楼还得提到209,里头有架黑得发亮的钢琴,它是整栋楼唯一一间的门开双面的教室,教室里前後两扇墙壁都安上了大片落地镜,地板是浅色的木头材质,舞蹈系跟国剧系的学生也经常在里面大阵仗地排演。
209的门很少关起来,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在上课。
国剧系的学生喜欢在门口站成一排吊嗓子,咿咿啊啊,天天都是凄凉高亢,从一楼走到四楼去,无意识听着那些流转的高低音,他们究竟唱了些什麽内容,四年来我一次也未听懂过。不过我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是用身体哪个部位去做发音的,从他们嘴里唱出来的声音彷佛都会转弯,无论你人站在哪一层楼的哪个角落,那些声音都能七拐八弯地找到你的耳朵,简直是强迫推销,都不管人想听不想听,三天两头的早晨,就跟条尾巴一样,幽森地拖在学生的脚跟後头。
从小我就对传统戏曲的唱腔有莫名的排斥,程度大概就跟小孩子怕听鬼故事那样,看完霸王别姬後带来的阴影,又深深加重我对这类戏曲的抗拒。只要听见那种凄婉的唱腔,就会想起程蝶衣晕花的红妆和段小楼勾到一半油彩。鸦片烟。小指头。□□群起的爭鬥。还有那句,我本是美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小时候还不完全看懂,就隐约对那部戏感到害怕,长大了,回头再看两遍,就宁愿自己不懂了。不喜欢还是不喜欢,不一样的是,总会渐渐清晰自己恐惧的源头。有些事,原本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可知道了就很难装作不知道。无知,未嘗不是种幸福。
李治寒知道我害怕听戏之後,总是嘲笑学艺术的人就是怪,怪癖特别多。我认同。所以每次经过一楼,只要碰上国剧系在排练,我就会加快步伐,要再慢一点,我整个早上心情都会不好,可那一天买完早餐後,我却在那吚吚啊啊的走廊关掉了耳机,站了足足五分钟。
206的投影机正在播京剧,但我停在了对面的209。在外围伫足的学生不只我一个,放眼,五六个学生挤在门口探头探脑,有男有女,我刚好是第七个 ,只能站在最外围,基本上已经不能从门口窥见教室里的动静,但里面的音乐还在继续。
我退到旁边贴满了广告纸的玻璃窗前,那扇永远不关的门,从里头飘到走廊来的乐声,彷佛长了触手,游丝一般勾住来往学生的脚步,我渐渐升起一点好奇 ,忍不住往被贴得五花八门的玻璃窗的缝隙内打量。浅色的木板上带着深色的纹路,几个学生赤脚坐着,几个学生站着,我的视线从传单缝隙之间缓慢地左拐右绕,因为阻碍,我看到的画面都是不完全的,有的人只能看见三分之一的身体,有的人只能看见半颗头,连里头那架黑得发亮的钢琴都被切纸张切割成不均的三等份。
後来我终於找到那个吸引学生们停下脚步的源头 ,那把小提琴。
一个男人背对着窗口,站在落地镜前,持弓的右手与耳朵同步听见的旋律同步动作着,时而快,时而慢。他居然留着长发,雖然扎成了一条马尾,還是十分抢眼,黑色的发尾带点卷,那条马尾随着他身体动作晃,开始我还有点想笑,但思绪很快就被那旋律给給帶到另一層情境裡,當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这纯小提琴演奏,我脑中卻涌出点点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曲子……直至拉到副歌,我才想起来。
这原本是首日文歌曲,由一位女歌手演唱,是一款出了好几个系列的经典动画游戏里的主题曲,曲子到了B段,最精彩莫過於的小提琴Solo!教室里那学生现在是独自用一把小提琴把整首歌给拉出来。我不玩游戏,之所以听过也是因为朋友介绍的,她曾跟我说过那游戏的故事,但内容我大致已经忘得差不多,只记得是个悲剧,这首歌,理所当然也有着一股浓浓的悲凉色彩。毫无疑问。没人能在这样的旋律里感到由衷地快乐,但精湛的编曲又叫人无法控制地沉浸在旋律与空气磨擦出的幻想中。我不懂小提琴,但我的耳朵却直觉告诉我,这人拉得很好,他的呼吸赋予旋律生命,跌宕之间掐住了围观者的感性,甚至会因他的停顿而屏息。
我半眯着眼,注意到旁边越来越多学生停下来,直到这里面的弓弦停下来之前,都没有人先离开。
杂乱的纸张交错出的细缝,有长有短,宽窄不一,我低头盯着细缝里的画面,脚步慢慢向前移动,就想找到一个完整的角度,看看那个拉小提琴的人的样子。我近视五百多度,除了必要时刻我又不太爱戴眼镜,只能沿着那些缝隙吃力地眯着眼,教室里的镜子反射让我顶多只能看见那个人的右脸,但挺模糊的。
他眼睛好像是闭着的,眉头不时撩过浅淡的皱褶,整张脸似笑非笑,我看不清楚,他的手与那把琴简直融为一体,後脑那根马尾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不羁,但拿着那把优雅的小提琴却没一点冲突,感觉那把琴天生就该握在他的手中,
开学已经大半年,印象里,一楼从未如此安静。早晨的阳光穿过树林,隔着大门洒在脚边,印出暖金色的碎影,还能看见一点树叶的形状。我侧靠在墙边,印象中还残留一两句日文歌词,在心里头跟着无声哼了两句,没了,我也只会这两句 …
这感觉上好像过了很久,又觉得不够,正常来说一首歌也差不多五分多钟左右的时间。节奏开始缓和下来,我有些恍惚,思绪飘到了无重力的外太空,清醒地做了一场梦,里面什麽都没有,什麽都在漂浮,我试图抓住,却又从指缝溜走。旁边几个女孩窸窣的话语 ,通通围绕在教室里那个拉小提琴的人的身上,说了半天,没有结果,她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将吸管插入纸杯,吸了口由热转温的奶茶,香甜的暖流由喉咙滑到胃里,塑胶袋里的蛋饼渐渐凉了。我没有待到最後。在它快结束的时候,我是第一个先离开的人。没有人被我的脚步惊动,他们依然认真地陶醉在里面。我笑了一下 ,觉得今天的心情无来由地好。
後来类似那天的情况都没有再在一楼上演过,至少我没再碰见。
关於马尾男人,他就这在我记忆里留下一个不浅不淡的痕迹。我没有特别想去追根究柢,也没有忘记。
这应该就是我第一次见到Jerry的情景,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Jerry,也不知道原来他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Jerry。说实话 , 比遇见唐雅正还要更早。只不过那次见到是个背影,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唐雅正,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後 ,才知道原来他跟当初在209见到的那个学生是同一个人。
Jerry的背影和别人口中的那个浪子很不一样。在他身上我学到一件事,原来有时候一个人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过程,不需要那麽戏剧化,就拿Jerry来说,这个人身上的极端,差别只在一个转身。
若说唐雅正就像一个不规则多面体,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他;那Jerry就是一座湖,只做个观光客,见到的也就是表面的涟漪,除非亲自跳下去,否则谁也不知道里面有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升大二那年,唐雅正正式介绍我跟Jerry认识的那天,我就觉得这人身上隐约透着一种熟悉感,可能因为那头及肩的黑发触动了记忆,直觉告诉我并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个人。起初我没多想,毕竟学校那麽大,也许之前就在哪个角落无意见过Jerry也不一定。然而除了眼熟之外,我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只剩下危险。
并非说他长得凶神恶煞,Jerry为什麽能在美术系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除了因为男男女女都喜欢他,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男男女女都不了解他。
艺术本身有一层晦涩,难有规范,没有单一答案。谁都能玩,却不见得谁都玩得好。怎样算好,这又没有一个正解。热衷艺术的人半数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因为他们通常对於一眼就能理解的事物提不起兴趣,可一旦触碰到他们的罩门,就会按了切换键似得,明明上一秒还那样冷冰冰,下一秒就变得无比狂热。
它的世界分门别类成千上百,群体更是切割成成千上万,什麽人都有,再怪也都不奇怪,可那些人的身上有一个通病是重叠的,神秘,通常是他们共有的隐癖。
别人看他们,总觉得神秘,但在他们的世界,自己更容易被神秘的人事物所吸引。这是为何Jerry光是摆在那不动就能成為一道菜,彻彻底底激发美术系学生的食欲跟肾上腺。
李治寒说他最吸引的人的地方莫过於此,关於这个人的讯息,十之八九都来自於听说,他算个个校园红人,谁都能对这些消息朗朗上口,谁也都不肯定这些事有几分可信。比如Jerry臂上永远只露出一部分的刺青,谁都见过,谁也都没见过它完整的图案是什麽样子────照李治寒的原话就是,无法被预估的男人,总是带有一点风险的成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接近他会发生什麽意外。
JERRY本身就是这样的一道谜。
跟唐雅正在一起之後,私下我听他提过Jerry几次,都不是什麽特别的事情,听他说起来,Jerry就跟外面听到那些传闻相去不远,浪子中的浪子,放纵不羁。日子越久,我时不时都能在系上听见女孩子凑在一起大肆地讨论他,就连李治寒也不时兴冲冲跑到我身嚎两句,说Jerry是个天才,什麽乐器都玩得出神入化。
李治寒对我普及许多关於Jerry的『知识』,有些是连唐雅正都不曾对我说过的,可越到後面我就越没仔细听,记忆回到了大一那天早上的十点钟,脑海产生一股微妙的连结,我做了一个类似连续剧剧情的假设,一年级在209拉小提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Jerry?
这样的猜测已经接近狗血的八点档剧情,但我还是不得不这麽想。但我不笃定,且学校留长发的男学生也不只Jerry一个。嘲笑了一下自己,我索性把这想法抛到脑後。
只是有一次,我一时兴起地问过唐雅正, Jerry是主修什麽乐器的大概是以前我都不曾对他的交友圈表现过什麽兴趣,他眼神看上去有点玩味,反问我怎麽问起Jerry?
我笑了一下,收回视线,告诉他Jerry在我们班上很火红。我不算说谎, Jerry那种略带颓废的外型与气质,在我们班那群异类的眼底相当吃香,说他是男女通吃也不为过,这是事实,却不算是我真正向唐雅正问起的原因。
真要说,我也不知道刚刚那时的冲动是为什麽。大概是209的那个人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吧。当时唐雅正从背後揽过我,紧紧地,他总喜欢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再深深地吸口气。听他闷闷地笑着,那妳喜欢吗我没接话,也不打算回答,不管唐雅正这句玩笑里头玩笑的成分占了多少,又认真多少,我只要维持自己的正常就好。
懒懒地趴在枕头上,任思绪跑神,不理会唐雅正在背後怎麽跟我闹,後来他不动了,我正觉得奇怪的时候,他手指就在我腰间一戳,我半个身体本能缩一下,惊呼了一声。唐雅正笑得开怀,把我搂在怀里,我想推开他,最後又被他吻得妥协。
关於Jerry的问题,他一直没有回答我。他是个特别敏锐的男人,摆在这个年纪,算是难得,可有时候,他表现的方式没来由得让我有些紧张。或许是碍於男人的自尊,唐雅正会以一种最不经意的方法表达出他心底的不悦或者别扭,但是他技术太自然了,有的时候我分得出来,有的时候却不能。好比Jerry这件事,就是我最不肯定一次,不过我也不会表现出来,事後们都没有再提起过,或许这就是我跟唐雅正之间唯一的默契吧。
问题可以石沉大海,但跟着重新浮出水面的记忆却不能。它留在脑海的浅层,载浮载沉,偶尔露出头来见个光,偶而又沉下水面隐藏。我跟Jerry始终不熟。即使他是唐雅正的好朋友。即使後来我成了唐雅正的女朋友。我们也始终是点头之交。
跟他偶然在校园相遇,彼此点眼神致个意。说淡,事实上或许我们的关系比清淡还要更加清淡。
我一直没有意愿想去融入唐雅正的人际圈。人都有各自熟悉的空间。就像唐雅正是个极度敏锐的人,我就不会刻意去挑战他的底线,我从不想勉强唐雅正为我改变什麽,同样,也不曾想过要去为他改变什麽。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也没什麽不好。
一个人的日子说不上好,两个人也说不上不好,有些事总有第一次,就是得去适应,好比被他追求的过程,我以为我绝不会喜欢像他这种人,但摩着擦着,火花还是这样磨出来的。感觉自然也是这样擦出来的。
唐雅正让我觉得一切是那麽新鲜,特别是在冬天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时候,滋味说不出的好,以前从未有过。我只能用一团火形容。
我特别喜欢跟他筋疲力尽躺在床上的时候,激情之後的一片空白,脑海无尽松散,让人再没有一丁点力气去思考。我好像有点上瘾,并不是对性,而是汗水淋漓後的那一点点倦意。唐雅正,则是反过来的。
留着最後一点意识盯着窗外黑中泛蓝天色,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听着模糊的鸟叫,听着唐雅正伏在我耳边,轻轻地重复那美丽三字魔咒,那时後我也跟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对这三个字深深着迷,只不过我总是恹恹地给他一声嗯的回应,不轻不重,就像在爱里等死的难民。
我觉得,自己跟他或许最多也只能是这样了。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我却不敢想过自己跟他会有一个像样的未来。走得或许长,走得或许短,我们只会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我们的条件差异太大,从点头答应他的那秒钟开始,我就很清楚。这或许就是学艺术的敏感与敏锐,我们的眼睛天生尖锐,骨子里的又少不了多愁善感。理性跟感性总打架,可无论哪一方战胜,我们首先都是一个人。动物无不讲求本能。生理欲念是与生俱来的,它不讲道理,更不讲道德,这个时代,它图得都是一股脑热丶一时性起。
爱,总让我感觉,也是如此。
那年我刚过十八岁。很多人说我看起来冷冷淡淡。我不知道唐雅正究竟喜欢我什麽,李治寒总笑说,用闻得都能闻出唐雅正身上的男性贺尔蒙,他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喜欢妳。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跟我理解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他向来就不懂得说好听话,就是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是夹枪带棍的。
但我还是挺喜歡聽李治寒说话,因为别人不敢说的,他总勇於说出口。他也曾对我承认,他是Gay丶他还挺喜欢Jerry。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喜欢,是女人喜欢男人的一那种喜欢。
他双眼坦荡,坦荡到那一刻我可以完全忽略李治寒是一个人男人的事实。後来他三三八八地坐到我身边,勾起我的手,神经兮兮地自语自笑了好一阵子。上一秒跟你是仇人,下一秒跟你是朋友,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我的日子依旧跟我上课的路线一样简单,除了画画就是看书,现在多了一样,等。我在等,等着唐雅正的「贺尔蒙」,可以维持多长时间?三分钟丶三个礼拜丶三个月,还是三年?
他追我的那段过程,拖得很长。那时他常来我四楼找我,想也知道不是经过,电机系跟美术系完全不是同一栋教学楼。开始我很少回应,头个礼拜,我当他是陌生人。後一个月,我当他是陌生的朋友。我觉得他一定很适合去钓鱼,那种异於常人耐心,注定做什麽都比别人容易成功。
他当着我的面弹吉他给我听的时候,我惊觉到所谓的时间。原来不知不觉过了半年。
---总在黎明来临之前才能看见你
---什麽时候我才可以进入你的心
---好想对你说我正在想你
我心里没有一点雀跃,却有些热意在膨胀,膨胀出了迷惘。我的生活被一个唐雅正一点一滴瓦解鲸吞。我没有真正地阻止过他,大概也是因为我没想过真的阻止,正式答应与唐雅正交往的前一晚,李治寒认真地问过我,妳真的喜欢他?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着我的反应,接着他就酸溜溜地说:「妳这人,最厉害得就那张冷脸,就算心里热,摸起来也是凉飕飕的。真看不出来唐雅正那种极品也是一身贱骨头,活该我们这种天生热情如火的人,就是注定矮人一节。」
我被他逗笑,忍不住打了他大腿,他高呼我非礼他,想趁机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我挡了一下,两个人打闹成一团。
『我彷佛可以听见你的心跳你的声音,不要只有在梦中才能看你才能靠近,我可以慢慢地等
直到你离去。』
手机里拨放的正是白天唐雅正对我告白唱的那首歌,我不觉得吵,没有按停止键,即使有点杂音,我还是觉得很好听。恍惚之中,又听见唐雅正的声音,後来我什麽也听不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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