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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鸟毕方
老先生说现在天色不早,叫她歇息一晚,明日卯时动身,到时候他自会为她指点前路。
二人商榷妥当后,沈眉宜送他出了门,在老先生告辞时,迟疑片刻,追问了句:“我能否再问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先生非凡,却隐居于此,数十载如常人,此次又为何要这样帮我?”
老先生没给回话,含笑看她,可沈眉宜总觉得他此刻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是眉宜冒犯了。”
送走了老先生,沈眉宜又转回来端了盆谷糠把鸡给喂了,再进屋收拾空药碗,并着旁边未动过的饭菜一道端走。方老爹也不知是睡着醒着,就这么卧在床里头,沈眉宜瞄了一眼,见他姿势与先前有所变换,便说了句:“明儿个我就走了。”
方老爹没说话,沈眉宜等了一会儿,就出门接着忙活,屋子里这才传来几声咳嗽,比早前要厉害些。
等事情忙完已过戌时,伺候她爹睡下后,沈眉宜洗漱完就回了自个儿屋子——另一间侧屋。
屋里陈设简陋,连个铜镜也没有,再小的地儿也觉着空荡。她倒没什么表情,直奔床底将那大木箱子拖出来打开,拿一两件衣服装包袱里,那里头只准备了盘缠水囊,并一卷绘有草药模样的纸张。想想没什么其他所需,就关门落锁,躺到床上发呆。
前日里老先生忽然找上她,说她爹是因早前遭了煞,又常年郁结在心,争斗时血气上涌才至病重。至于为何遭煞,先生说得隐晦,但她自幼聪颖,一下便猜中是自己命贱连累了家人。于是就追问老先生是否有法子,才晓得先生并非俗世之人。只是她当时心绪不定,并未立即应下。
回来后的这几日她想了很多。
她对她爹感情不深,想来她爹也是一样,可到底是骨肉血亲。平日里打她骂她,是因着他恨她,可她要真出了事儿,焦急的定然是卧病在床那人。
因为架不住闲话的是她,四处遭人欺侮的也是她,六岁那年被人推下水时,想一死了之的人也是她。
若不是她爹及时赶到,只怕世上真就没沈眉宜这人了。
可惜当时落水久了,阴寒入体,免不得一场大病。没成想她爹硬是整日守在床跟前,没打没骂,就这么清静的照料她。待她好转后,也光是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她一下。反倒是那害她的人,被她爹揪了出来后,当众狠狠一通教训,差点丢河里去。
这么多年了,纵使沈眉宜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想法,这些事儿倒是记得深刻。更遑论她爹的病,归根究底也是她给闹的。
既然她给他带来了这么多苦难,或许彻底消失便是对他最大的尽孝。
主意已定,胸口股子闷气顿时散去,却仍是毫无睡意,总觉得该去同她爹再说说话,哪怕他并不理睬。可站在紧闭的房门口,沈眉宜犹豫了,没敢敲门也不想回房,就这么伫立在山中清冷的夜风里。
不知过了好久,都感觉身体凉透了,她才摸着门板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以往见别家有人外出,那家人都是一大筐子嘱托,张嘴就溜出来了,半点儿都不带费心琢磨的。沈眉宜回想着那些话语情深的交代,再考虑了一下自身,终究只说了句:“你好好保重。”又觉着不够,生硬的添了句“再见”才跑回了侧屋。
黑沉沉的主屋里,弥漫着消散不去的药味,方安听着外头小声的道别,面上无波无绪看不出变化,只是睁开了老眼望着床帐发愣。良久,自眼尾滑出一滴泪来,悄然没入斑白的鬓发内,再寻不见。
卯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沉寂一夜的平昌村渐渐有了人声,再过不久便会有三三两两个孩童,踏着晨光前去学院上课。村外的沈眉宜起得更早,背起包袱轻手轻脚出了门,现下正站在院子边上那株桃树下,静候着老先生的到来。
上月惊蛰一声,尚未催醒桃夭,非得等到第一缕春风潜入青山坳,才肯慵懒醒来渐次发芽。往年这时分明已有灼灼芳华,并着花香沁人心脾,如今碧绿嫩叶间尚且冒着花苞,一个个小巧玲珑,倒也可爱,看来今岁定然也是一树曼妙,只可惜是瞧不见了。
会面后,二人一路行至山谷中。
路上先生解释说路途遥远,怕她迷路误了时辰,让她骑着他的坐骑赶路,也好尽快回来,沈眉宜不疑有他,连忙谢过后,又将他其余交代悉数记挂在心。只是在见到那坐骑时,整个人却是遭了好大一惊。
赤文青质,白喙一足,体型巨大,老先生曰:“此鸟名为‘毕方’,此行就由它送你去东荒。”
沈眉宜打量着这只鸟,而毕方鸟向来高傲,亦是轻瞥了眼主人身边的小个子,结果一见那容貌就给震撼住,扑腾着翅膀,招来老先生一记眼刀,才不情不愿的扭过头去,只不过双翼始终收敛着,让沈眉宜不知该如何上去。
试探着接近了几次,都被它故意振翅给吓得后退,正僵持不下,就见老先生瞪了毕方好几眼,而后念了个诀,施法将她送到毕方背上,并叮嘱她一路抓紧脖颈上的翎羽就行。果然,感受到自身翎羽被人抓住,毕方顿时就老实下来,再不敢瞎扑腾。
这时,老先生又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就是我说过的铜钱。”手上一动,铜钱中间多了条红绳穿着,飞到沈眉宜勃颈处,自行系好。
“就当是践行礼赠与你,祝你前路无忧。上头我施过法,可保你安然,切记,万不可弄丢。”
摸着忽然多出的铜钱,沈眉宜郑重点头,老先生这才拍了拍毕方,放她们启程。
常听故事里那些仙人驾鹤云游,端的是潇洒脱俗,仙风道骨,羡煞一众小儿,但今次乘着这毕方鸟,沈眉宜却是怕得不敢睁眼。时不时有闲云擦身,带着股凉风,都能给她吓得哆嗦。
身下的毕方感觉异样,回头瞟了眼,顿时了然,故意跟着抖身使坏。
毕方原是想吓唬吓唬这人,没成想反倒被拽紧了翎羽,吃痛得仰首长鸣,倒是再不敢起坏心思。心说身上那人忒精明了点,明知那处是他弱点,偏生拽那么紧,怕成这样还敢骑他背上来,真是不可理喻。
眉宜不知这鸟心头所想,只是生怕掉下去罢了。底下可是万丈高空,除却云海翻涌啥都见不着,若是摔下去可就惨了。
一人一鸟就这般各怀心思,在暮色西沉时分,落至一处山林里。
草木繁盛,错综复杂,毕方下落时,便自动化形为人,将沈眉宜抱在怀中,自天而降,轻盈落地。
怀中人察觉变动,睁眼细瞧,触目鲜红,一缕墨发摇曳眼前,光泽莹莹。目光转而向上,但见薄唇轻抿,其色稍淡,有容貌冷艳,额间缀着赤金花纹,神情冷峻,抱着她的手却是温暖无比。
“毕方?”
惊艳一瞬后,沈眉宜小心翼翼试问着,那人不答话,落地后便飞快抽手闪开,率先抬步向前,露出后颈处几点红痕,像是被谁掐过。
难道是刚才太用力了?看那样子好像挺疼的……完了,毕方本来就不待见她,这下她还弄伤他,看来这一路怕是不会消停了。
这厢正苦大仇深,那边毕方回头,见身后之人杵在原地不动,俊眉一挑,环臂于胸,极为轻蔑:“你是打算今晚就站那儿歇了?”
此话一听,便知是毕方无疑,沈眉宜再不敢耽误,立时悬着心向他跑去,两人一前一后,有意维持五步距离,沈眉宜是怕再惹嫌,毕方则是因为嫌弃。
两人寻到一处山洞,不大不小,外面长着及腰高的野草,不远处是方瀑布,很是方便。山里头人迹罕至,毕方四处转悠几番,没见野兽出没痕迹,便径直入内休息,留下眉宜在洞外徘徊。那脸本就难看,此际又不知何故皱着眉头,毕方瞄过一眼后就没再多看,倒是听她脚步声行远,这才又开眼望去。
他是上古神鸟,生来高贵,又因解救黄帝有功,地位更是超然,所行之处,皆受尊崇。今朝竟被区区凡人冒犯,若非主人极为重视这人,他早就下手教训了,而后日夜兼程将她丢在东荒,也好自寻乐子去。东荒虽远,之于他却不过振翅之间,奈何眉宜乃凡胎,他便不能加快行程,慢吞吞的飞行令他感觉憋闷,偏生还要赶在日薄西山前,择一处地方供她休息。
“凡人真麻烦。”
对着沈眉宜取水的背影,毕方如是抱怨完,继而靠坐洞内接着闭目养神。
瀑布水势湍急,水流从高处泻下,重重摔在凹凸嶙峋的石头上,那声势活像是要把周遭声音全给吞了,好在不怎么高,浪花溅得并不大,稍稍隔远点就能滴水不沾。这水清明透彻,自汇成溪,沾手还带着点儿冷意。溪涧周围长着些挺拔翠竹,几窝竹笋长在灰黄落叶里头,大部分被藏着,就冒出个尖。
等水囊装满后,沈眉宜将之封藏妥当就放到边上,转身跑去摘了三四片竹叶。山里较外面稍冷,现下刚刚入春,没几只鸣禽出没,委实是清静得很。毕方是不会同她说话的,离入夜也还尚早,她总得找些事做打发寂寥。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是说乐声出自人心,人心感受如何,所奏出的乐声便是如何。
而今吹奏之人心内祥和,因之旋律起伏回转,停续得当,未有半点急促,也无凄凉哀怨,是以配上这般冷清境地,反而有些安静宁神的效用。洞内人闻声,耳朵动了动,倒是没有出声阻止。一时之间,十方俱静,唯有乐声不绝。
毕方夜里醒来时,沈眉宜已回到洞里,生了火,蜷缩在他不远处歇息。而他一梦做罢,清醒得很,正打算起身出去时,手边却碰到一片树叶。叶子明显是用清水洗涤后再晒干的,上面放着两个冷馒头,旁边还有节竹筒,里面盛着溪水,看来是她给准备的。
他看着这堆东西,眼底错愕,失神之际,就见火堆灭了,紧跟着袭来的冷意,让沈眉宜在梦中打了个寒颤。毕方皱着眉,掂量许久才缓缓坐到她身边,重新化出原型将她藏在温暖的羽翼下。果然,沈眉宜再没动过,舒舒服服的继续做着梦。
就当是对那曲子的报答吧。
毕方如是想到。
万丈高空之上,有一神鸟展翅而飞,其上坐着个少女,正一脸懊恼不已的回想着早上的事。
晨光熹微,穿过层叠枝叶照进山洞内,一夜安眠的人揉着眼睛醒来。
昨夜她梦见自己正干着活计,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她就坐到了毕方身上,也不知他怎么了,骤然间飞得迅速,风声呼啸着掠过她耳畔,吹得人有点冷。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就感觉腰上多了双手将她环住,背上贴着的人红衣墨发,面如冠玉,正是化作人形时的毕方。
她受了好大一惊:“你不是载着我吗?怎么又跑背后来抱着我?等等,那我骑着的是谁?”身后那人则是面无表情,双眼盯着前方,一言不发,任她独自琢磨个不停。
而后她醒转过来,神志尚未从梦里挣脱,听到毕方在说:“我不吃谷物清泉,你没必要分给我。”于是下意识答了句“哦”,想了想,又问了句:“那你不饿吗?”
紧接着觉得哪里不对,这才抬头看向洞外,赫然是天光大亮,而毕方正从外边进来,身影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两厢静默,许久之后他才回了句:“食火。”
回想完毕,沈眉宜觉着她兴许又讨嫌了。人家是食火神鸟,她却将粗粮溪水当做食物送上,难怪毕方之后看她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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