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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戎被送到孟家时才十岁,他父亲萧鹏和孟少先是儿时玩伴,情谊深厚,成年后,萧鹏去了邻省投奔革命事业,而孟少先则留在文唐,娶了当地一小户千金,做起了买办。
虽为洋人工作多年,可孟少先骨子里还是印着几分江湖儿女的情结,萧鹏在外活动时,孟少先常私下给他提供经费。不能身体力行能为国家前途未来做点什么已有些惭愧,他能添的,也只有这份绵薄之力了,听闻萧鹏在东北入狱后,孟少先心急如焚,四处走动打点关系,却因势单财薄投门无路,谁知没过几天,竟传出了萧鹏病逝的消息。
他千里迢迢赶到东北时,萧鹏早已入土,一片乱石岗般的荒地里,大片大片的泥土都有翻新过的痕迹,带孟少先来此的人说这次埋掉的人太多,他也不知道盛着萧鹏的究竟是哪一处坟茔。
萧鹏一生活得赤诚坦荡,到死竟埋骨异地魂魄不得归乡,孟少先只觉得心脏在被紧紧往内里拧,直至拧干心房里最后一滴血,拧至痛不欲生。他不是没有过掘地三尺的念头,可想起远方的妻儿,当下东北正是严处乱党的节气,孟少先此番前来已受到一些当局的关注,若是让别人抓住了把柄牵连其中,他不敢肯定自己能完好无损地回到文唐,安河才十岁,自己这一进去倒没什么,但若让他从此孤苦无依,那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他知道萧鹏将妻儿一直留在老家,此事之后,便决意要把他们接到文唐,好好照料这孤儿寡母的后半生。谁料萧戎母亲大受刺激,在得知丈夫死讯后的没几天里,本就孱弱的身子竟积郁归西,待派去的人到了萧家时,看见的只是喧闹的丧乐里,萧家远亲操持葬礼的场面。萧戎头戴白布跪在棺边,给每一个前来探望的人磕头,面无表情,足足跪了一天,直到被人带离家乡,走得远了,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似是之前的情感都被封死,怕一哭便会溃不成声,这下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永远回不去了,便再也持不住,一涌而出。
孟安河看着对坐和面庄掌柜讨论得神采飞扬的萧戎,想起十岁那年初见时哭花了的那张脸,嘴角不禁微微上翘,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十年了,再没看过他那副怯生生的模样,难不成真是像萧戎所说,惯着了?
“海叔,我猜得不错,换人了是吧?”萧戎搁下筷子,笑嘻嘻地看着海万山。
“怎么,这臊子面味道没以前好了?”海万山在东安市场开这家小面庄有些年日了,一年多前萧戎和孟安河来这儿吃过一次后,便成了常客。萧戎性子亲和爱笑,海万山很喜欢和他闲侃,孟安河人虽闷声了点,看着有些冷,可接触起来也是真诚为善一人,两人都生得一副好皮相,海万山自觉与这两孩子极其投缘,知道二人都在宛平公学念书后,更添了几分好感。冬至过后他俩有段时间没来了,海万山都有些惦念,今天忽瞥见他俩坐在大堂,手头帐本都没清完便亲自提了把铜壶迈了过来:“戎哥儿,给,喝口面汤驱驱寒。”他知道萧戎喜欢这白汤里搀和花椒面的温热劲儿。
“谢谢海叔”萧戎起身双手接过碗来:“真亏海叔您还记得我好这个。”
“记得记得,你俩总来照顾我生意,我怎么能不记得?安河喝不来面汤,我特地给他备着三炮台。”海万山抽了口旱烟,看着孟安河笑道:“你说你这弟弟也是奇了怪,一长江边吃鱼米长大的人,怎么会这么好面食?”
孟安河微微一笑:“他也是来了宛平后才有了这喜好。”
灌了半碗面汤的萧戎放下手里的粗瓷,嘴里呼出一口热气:“因着全文唐的面都不及海叔的这里的好。”花椒面儿的辛辣进了肚里胃里,暖得萧戎一阵踏实。
海万山闻言,拿着烟枪磕了两磕桌子,乐了:“戎哥儿这嘴,够讨人喜欢。”说着,凑着身子上前眯眼问道:“你是怎么吃出这师傅换人了?”
“还真的换人了?我也就是一猜,这羊肉臊子的味道没差,可这面条却远没往日的筋道。”
“怎么个不筋道法?”
“软面饺子硬面汤,这面活得有些软了,吃起来塌在嘴里一样,而且从前的面条宽窄匀称,现在这面厚的厚薄的薄,不太像是一个人擀出来的。”
“你这可是真吃成精儿了。”海万山哈哈大笑:“做臊子的师傅没变,擀面的人倒确实是走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表情有些黯了下来,片刻方道:“去年秋天小鬼子开着军车进城转悠了几圈显摆威风,还特地赶着9时18分这个点儿,现在东北三省已经全部给占了,大家都在传日本人马上要打到宛平来,擀面的师傅这月初辞工回了老家,我也在考虑要不要回西北避一避,可又舍不得这店。”说着,海万山扒拉着烟袋的右手移上桌面抚了抚,长叹了口气:“这桌子都是当年亲自去木匠那里订做的,木料是不上档次,可你们看,多结实,这么些年了,还好好的。”桌面因日子久了早已发黑显旧,有的地方都可以明显看出开裂细缝,可每天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海万山觉得和家里那个要常常拂拭的祖传花瓶无异,有时甚至情绪一起,思及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儿,反倒对它更起了几分踏实的敬意。
萧戎看着海万山目光茫然地定在桌面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顺手端起碗想喝口面汤,掂在手上了却觉不对劲儿,一看,碗底只剩点花椒末儿孤零零地浮在浅浅一星水上。
他悻悻然将汤碗又放回了桌上。
海万山没瞧见他这举动,仍怔怔道:“听说东北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这宛平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东北。”
那头,孟安河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的茶杯推了过来,萧戎心下一动,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酌下一小口热茶。
三炮台是海万山从西北老家带过来的,茶叶虽有些糙,不过加了芝麻粒和当地的枸杞红枣,倒也甜得很。偏生萧戎不小心抿进了一片黄芪,带在嘴里含着,半晌,终是有了番苦味。
本指望这茶的热乎劲儿压一压心里那股乱糟糟的愁绪,现嚼着这带涩的草根片儿,萧戎觉胸腔内像是冒出了个铁丝网,把心脏牢牢架住,连着那番有规律的跳动都要小心翼翼,步履维艰。
“海叔,”孟安河的开口打断了萧戎的思绪,他抬头看向孟安河,对方仍一副不惊不澜的模样,只语气多了几分凝重:“当下时局不稳,要是老家还有去处,您回去避一避也好。”
“安河你也是这么想的?”海万山苦笑道:“我是真舍不得。”
“您一大家子人,在这宛平城里,难护得周全。”
海万山不说话了,孟安河这句直直戳中了他的死穴,他想起去年年底得的小孙子,那么小,粉粉的一团,裹在厚实的棉布堆里,单露出个还带着褶皱的小脸,眼睛都睁不开,儿子嘟囔着怎么像个猴子,他使起那杆烟枪敲了儿子一脑瓜子:“臭小子,你刚出来时还不如猴子呢!”
海万山不会抱孩子,两只手架起,笨拙地捧着这一小团,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五官一点点地长开。比起这住了几十年的宛平城,他更舍不得这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他人生已过大半,那孩子几乎是日后所有的念想。
“戎哥儿。”海万山轻轻唤了声萧戎。
“嗯?”萧戎应了声,望向他,模样安静温顺,一派真诚纯粹看得海万山心里一揪:“海叔这里的面虽然没以前好吃了,可你和安河要是有空,海叔希望你们还是能常来,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海叔不收钱。”
“那可不成,不合规矩”萧戎咧开了嘴:“这样吧海叔,我给一人份的钱,您啊,就随我吃到饱,吃多少碗都成,我在学校就留着肚子,到时候全在您这儿补上。”
“好,好,海叔都给你留着。”海万山眼眶有些发酸,只仍被这话逗乐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旱烟:“你一来啊,就整上大锅的面,吃到你饱为止。”
“好勒!”
离了面庄,萧戎这才拂去了脸上的笑意,沓着个步子跟在孟安河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两眼没什么焦距望着前方。
“到了。”
“哦”萧戎没反应过来,仍在径直向前挪着步子,只左手腕被人一把握了去。
手上力度使得并不大,与其说是握,倒不如说是搭——搭在自己的小鱼际和腕关节上,惜惜留人般,不带丝毫的掌控意味,像极了孟安河平日对他的态度,凡事淡然由他自己做主,只到了关键或他不甚在意的时候,才刻意叮咛嘱咐几句。
萧戎转过脸望去,孟安河微蹙着眉看着他,千尺潭水般深沉的眼睛让他心里平静了不少。孟安河知他还在想刚才的事儿,海万山那番话已摆明了去处,往后再相见,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且国难当头,世道不安,萧戎和他也不知要归程何方,现下要他说出个什么暖心的贴己话他也说不出,只又轻轻拍了拍萧戎的掌心,好似在低声安慰:“放心,我在。”
萧戎人前向来遵着“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的说辞,凡事讲个人情体面,刚才面庄上的一派玩笑逗乐海万山又何尝看不出,只他惯来不喜把心底那点儿愁怨渲到面上,事已至此,留个好聚好散,还能给海万山些许宽慰。
但他心底塞住的那些结,孟安河却是能清楚瞧见的。
自前年冬月抛出《华北高度自治方案》以来,日本人连连威胁“如果不迅速采取适应华北形势的态度,事态有日益恶化的危险。”当年年底,更是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使这两省完全独立于中央政府管辖之外,他们想从军政后三路下手严密控制华北,使之成为奉系时代的东北。
宛平形势现一天比一天危急,他俩虽身处学校,但仍能深切感受到社间局势变动。东北已陷,眼下华北也迫在眉睫,若真的打起仗来,人生的提线会发生怎样的扭转,他们也不知,只这种不可测给萧戎带来不安的同时,他也隐隐在心底迸发出了些喑哑的激情。
纵使世道再为艰难,他都十足地相信,他和孟安河命运的绳结是永远拴在一起的,他要活给这个乱世看看,他们会相知相许地走到老走到白头。
如此这样,那便够了。
对上孟安河关切的眼睛,萧戎顿时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此刻他才注意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蜜憨实的糕点芳香,他抬头看了看店门上的招牌,遒劲的“稻香春”描金三字烁烁生光,萧戎眉开眼笑道:“真的到了。”
两人在宛平求学已一年有半了,孟少先几年前在文唐逢车祸不幸遇难,留妻子邵月茗一人把持着那点家业,这又到了一年年末,两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回文唐陪她过好这个年的。因着邵月茗素日爱吃些小点心,两人便又和去年一样,赶着这快放假的趟儿,来到东安门外的这家稻香春给她捎些小吃回去。
各式品种里,邵月茗独钟情于牛舌饼,名字不打眼,可在众多甜得腻人的点心里,因麻酱带出咸味而显得别出一格。
倒真有些像她的性子,萧戎心念,邵月茗惯来不喜温软香甜,这些年从来都是维持一派当家主母的矜持自持,孟少先死后,更是不苟言笑,他记得刚进孟家时,因年幼失怙人生地不熟而常常半夜哭泣,孟少先遂让他搬去孟安河屋里与之同住。
邵月茗应了,吩咐女佣去收拾细软,少顷待人都散了后,低头细细瞅着萧戎的脸,看着看着,几近出神。忽的她俯下身,一手按住萧戎的肩膀,一手抚上他的脸,冰冷的指尖在他脸上游走,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没有温度:“哭是不抵事的,况且,人活着本来就是一苦,肉身是拿来用的。”说着,擦上萧戎的眉心,一笔一划:“这是上面的草字,”滑至鼻尖:“这是中间的十字”,最后点上他的唇,幽幽道:“这便是最下面的那个口字。”她的手仍在萧戎脸上摩挲着,只目光直定萧戎的眼睛:“你看,老天爷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不会因为你哭就削减你所受的苦。”
邵月茗五官分明容貌秀丽,可这莫名鬼魅的行事让当时的萧戎颇有惧意,年岁见长后,他也渐觉邵月茗彼时所说确也不假,只她人的口味也越来越像她的处世态度,人间悲苦,欢喜甜蜜千般万般皆留不住。
“小戎!”正挑着,身后银铃般的一唤打断了他的思绪,萧戎回头,一身驼色英式双排扣风衣的徐茵怀揣着个蓝布包,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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