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未识君

　　女娲转头看向伏羲，蓦然笑得如阳春三月初绽的杏花，艳丽得不像话，“我可以把它丢出去吗？”伏羲：“……你要理解一只幼凰的‘雏鸟情结’。”
　　女娲转回去看向小凰，纤眉一挑，目露凶光，“小东西，叫我姐姐。本姑娘还没这么老。”
　　刚出生的小凰：“娘亲？”
　　“是姐姐。”
　　“母后？”
　　女娲以手遮面，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他令堂的，老子不养了。”
　　伏羲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效仿：“小凰，叫一声爹，我给你糖吃。”

　　小凰甚是忧伤，娘亲好像不大喜欢自己。思来想去，觉着由头估计是她身上长满了毛，而且那毛又有点长。她感到有些委屈，在禽类一族的观念里，毛越多，越漂亮；毛越长，灵力越强。其实，她很是满意自己现在的模样，毛又多又长，既漂亮又强大。可能神族的审美与鸟族不大相类似吧，秃毛鸡什么的画面着实太美了些。她在娘亲与毛之间挣扎了一下，随后坚定地选择了毛。
　　女娲反复喃喃着“罢了罢了”，重新窝回美人榻上，病态地变出一张镜子端详起自己。
　　伏羲抚了抚下颌，狭长的眼中溢出层层笑意，沉声安慰道：“你看开一点，兴许待她明晓事理之后，应是不会再有这种‘雏鸟情结’的。话说回来，你给我们的小殿下取好闺名了吗？当年妖界可是唤回了妖祖为那两只雪团起的名。六界内的第一只凰，何况孕在我们天界，她的名字理当重视些才对。”
　　“不，她叫小幺鸡。”女娲闷闷的声音里透着郁结。
　　“……”
　　“说真的，贱名好养活。”
　　“千桦告诉我，你近日来一直嚷着‘倾鸾’这个名字，我看也不错。倾者，倾全天下，趋向为尊。‘倾’又同音‘青’，与‘鸾’字连起来，压了压凰的傲气。我倒是没料到，你静下性子时文采也还有可圈可点之处。”
　　“说真的，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着叫起来听着还不错。”
　　“……”
　　“坦白地说，小幺鸡更有文采。‘小’代表了我对她身为小辈的昵爱，‘幺’同意‘小’，意为她如今是天界年纪最末等的一位，‘鸡’更是压没了她的傲气。”
　　“……‘倾鸾’就好。”

　　事实证明，习惯是一种极为可怕的东西，它能日复一日地侵蚀你的思想和行为。女娲在被倾鸾唤了五十年的“娘亲”以后，倒也淡然了下来。芙乾宫倒是随着倾鸾一天天的长大，反复扩张着它的规模，万般无奈之下，女娲只好渡给她一百年的修为。因着倾鸾本身资质就是上佳的，如此一来便化成了人形，整天扑腾着小短腿跟在女娲后面。刚刚长到肩膀的黑发被盘成了两个像包子一样圆鼓鼓的发髻，再用两块红色方布包住，布上各绣着金色的一凤一凰，嫩黄色的丝带绕过发髻在末端扎上了小小的蝴蝶结。黑幽幽的眼睛漂亮灵巧，嫣红的小唇犹如雪中的一点红梅，可爱得任谁都抵不住她水汪汪的视线。
　　小倾鸾就是凭着一张萝莉的脸，虏获了女娲和一众女神仙们的心，一张包子脸都快被捏变形了，强行被抱在怀里蹂躏也是常有的事。女娲带着她在天界四处登访仙家，游山玩水，几百年的时间便将天界玩了个遍。对小倾鸾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摸清了去往膳房的路。
　　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飞过，不平淡的事终于打破了平淡的生活。
　　某日，女娲抱回来了一只九尾狐。
　　初到天界时，它小小的，就像一个雪团，而且满身都是血迹，受了很重的伤。小倾鸾刚见到它的时候，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种名为怜悯的情感。这狐狸被人揍得好生凄惨，简直就像一盘热腾腾的盐水狐上刷着一层鲜艳的辣椒酱。虽说盐水鸡才是“盐水”家族的精神领袖，但因着她自己也同为禽类一族，遂深深厌恶这道菜的最后一字，而又垂涎于前面二字，矛盾的心理迫使她不禁感叹这世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不公。她舔了舔唇，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吃过狐肉，不知道味道如何，听说有一股膻酸味，姜片和料酒估计可以压一下这种微妙的味道。
　　女娲望着倾鸾怜悯得快要留下口水了的神情，五味杂陈地探下身子，蹲着与她平视。她举起一手翘成兰花状 ，将中指压在拇指内侧之上，然后猛然发力，“啪”的一声重重地弹了一下倾鸾光洁的额头。
　　倾鸾还没来得及呼痛，一阵灼热在体内发烧着窜动，笼罩着芙乾宫的红光慢慢散去之后，“乒乒乓乓”的巨响参差不断地回荡着。倾鸾无辜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动了动被卡在屋顶上的头，又下意识地扇了下羽翅。芙乾宫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激起碧砖玉瓦无数。摸清了膳房的路后展现出的非凡成效，在此刻毫无保留地显示了出来。
　　女娲抄着手悬浮在空中，好看的眉皱了起来，肩上浑身是血的狐狸也睁开了如黑葡萄似的双眼，而后再度陷入了昏迷。半响，女娲才以指代笔，凌空画出了一个五芒星阵，指尖往前一送，遂向下压去且越变越大。它透过芙乾宫的废墟以及卡在屋顶上的某只，霎时一切恢复了原样。风儿轻轻拂过，女娲施施然地落地，自背后拎起如寻常母鸡一般大小的倾鸾，走回芙乾宫。

　　女娲正襟危坐，指了指蜷缩在床脚的九尾狐，脸上难得露出了严肃的神色，“它的伤势非比寻常，我的治愈术无法起上作用。”虽听闻九尾狐一族一向最是狡猾，但这只小狐的道行委实太浅了些，只是它身上带着的障眼法倒很是高明。依着其脉路顺过去探寻源头，却断在了不知名的一方。这位施法者诚然是有些深厚的修为，竟瞒得过她女娲的眼睛，真是比较有趣，不过……若是以一滴凤凰之血为引估计可以探得出来罢。当然，她可不会做亏本生意，这小狐还得留在身边，一来可以掌控一下是何人如此大胆派出卧底来天界，二来还可以陪一陪自己的小倾鸾。
　　“倾鸾，凤凰之血乃疗伤圣品，于填补修为更是大大有益，方才将你化作原身便是想着这一点。你能给娘亲一滴血吗？”
　　那只九尾狐竖起的耳朵动了动，选择性地遗忘了它阿叔在临行前警告它不可贪心，现出了原身，体型瞬间增大了数十倍。凤凰之血可是提高修为的上上品，只捞到一滴可就未免太不划算了。倾鸾越过女娲的肩头，惊恐万分地目睹了这一幕，颤抖着说道：“它……它委实也太……大了些……”
　　女娲充满惑意地“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阅历已有二十七万年的她刹那间知晓了一切。这小狐委实有点可爱，必定还只是只五百岁都没到的幼狐罢，听到凤凰之血就起了贪念，竟化作了原形。
　　“其实……不用凤凰之血也可以治疗。”女娲扬了扬声，神神秘秘地笑得一连阴险。
　　“娘亲，那我应该怎么做啊？”
　　“以凤凰之涎代替即可。”
　　倾鸾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只是吐点口水的话，她倒也没这么小气，“呸呸呸”几口便可以了事了。九尾狐则浑身发抖，抖得如筛糠似的，被吐一身口水还是暴露身份，在它的脑中幻化出两大阵营，两相抉择下……阿叔，对不起！
　　他装成了刚苏醒般的样子，迅速把自己缩成一个雪团，然后抬起头萌萌地“唔”了一声，歪着脑袋看着她们，一副很茫然的样子：“来者何人？”
　　倾鸾撑着脑袋回看它，小娃娃的身子还是比母鸡般大小的凰要好看得多。头上的两个小包子一摇一摇的，圆圆的眼睛溢出了好奇，“你又是谁？”
　　女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好好处着，以后便同为我的灵宠罢。现在我要出门一趟。”

　　寂静了许久后，九尾狐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是洛小白。”
　　“哦，我叫倾鸾。你名字好难听啊。”
　　洛小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阿叔，你明明说这个名字是六界最好听的一个，跟九尾狐始祖的名字一样气派。
　　狐不犯我，我不犯狐。就算她是上古第一只凰，就算它的名字再难听，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当面侮辱。它摇了摇九条尾巴，前爪交叉搭着，自以为威风凛凛地说道，“作为一只红毛鸡，请不要在九尾狐面前晃来晃去。我可是最喜欢吃烤鸡的了。”
　　倾鸾张开小口，对着那张欠揍的狐狸脸就喷出一串火来。她乃堂堂万禽之王，竟然将她与鸡相类比，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娘亲告诉过自己，她现在终于知道这狐狸为什么被别人揍得那般凄惨了。她鄙夷地看着被熏得发黑的洛小白，道：“作为一只骚包狐狸，请不要在我面前撒野。我觉着烤狐狸的滋味也是极香的。”
　　洛小白抖了抖脸上的灰，愤怒地“嗷唔”了一声，扑向了倾鸾，雪白色的绒毛乌拉乌拉地落了一地……它缩在房间最最边上的角落，细细地啜泣——天界真是太恐怖了，阿叔，我想回家！
　　“这两位可真是感情深厚。”携着女娲的手，立于宫门前伏羲抿唇说道，手中的折扇突然展开，几条青龙在扇面的云端间穿梭。
　　至此，在女娲与伏羲的见证下，倾鸾和洛小白之间结下了深厚的“青梅竹马”之情。

　　某日，洛小白突然拉起倾鸾的小手一路狂奔，跑到一处旁人寻不着且只可堪堪容下两人的小山洞里，这才停下来气喘吁吁。白皙的小脸上晕染出着眼的粉红，额上凝着一层细细的薄汗，显得皮肤更加的水润，像一只刚成熟的小苹果。大眼睛在眼角处微微挑起，年龄尚幼便已流露出九尾狐一族天生的妖孽。墨发一半束在缩小版的嵌宝紫金冠中，一半披散下来，正是效仿着他继阿叔之后最景仰的天皇伏羲的发型。
　　倾鸾双手叉着腰，嘟起如樱桃般的小嘴，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因着她本就比洛小白要年长上50年，又被女娲渡了一百年的修为，现在倒也端着一派悠然自得。
　　“我…我…阿叔…来了。”洛小白喘着粗气解释道，一向嘻皮笑脸的神情里难得流露出了敬畏。
　　“原来是你阿叔来了啊……那你为什么要拉着我逃跑呢？小白，你不是最景仰你阿叔的吗？一天到晚把‘阿叔’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很是喜欢他呢！”
　　“可能是近乡情怯罢。” 洛小白很是忧伤地看着倾鸾，自己没完成阿叔给的任务，还沉迷于天界的生活，总感觉阿叔此番来是要把他灭口了。
　　“……”
　　“倾鸾，我……我可能近几日就……就要离开天界了，阿叔……阿叔他大概要把我带回去了。”
　　“诶？膳房那里最近出了新式糕点，你前几天才答应我一起去偷第一锅的啊！”
　　“对……对不起……”
　　倾鸾鼓着腮帮子，眼中溢着杀气，良久，她学着女娲依样画葫芦地幽幽叹了声气，沉稳地道：“那可真是委实有点遗憾。不过作为补偿……我要去看一眼你阿叔！”

　　两个小萝卜头施了一个漏洞百出的隐身术，在千桦面前晃悠了一圈没有被发现，遂兴高采烈地一路奔向伏羲的九州殿。殊不知千桦在视力上已然超脱到了如来佛祖的境界，即目空一切，淡然不动。
　　悄悄打开出一点门缝，两双贼溜溜的眼睛透着光亮偷窥起室内的景致。伏羲余光一瞟，挑了挑眉，这两个小家伙今日怎生大胆至斯，竟敢打起他九州殿的主意。不过，恰好正有事寻他们两只，这不自己撞到了他的手上。
　　“坐在天皇对面的就是我阿叔。”洛小白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向殿内。
　　漆黑的发未束未绾，犹如一匹丝滑的绸缎披散下来，冥蓝色的妖气环绕着他的身侧，使得倾鸾似雾里看花般瞅不清明，依稀可以从发隙间辨认出一袭白色的袍子以及袍边绣着的淡雅兰花，单单一个背影便已经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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