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觉晓

　　他的书信大约每月一封。期间讲述的多是趣闻，如名士对诗雅趣，歌舞名妓华丽小曲，以及各个地区不同的风土人情等。
　　我开始每一封都会回复，只是渐渐没了兴致。并非江湖梦就此泯灭，而是……
　　他走后半年，一夜爹爹忘记熄火，打铁炉里的火焰烧到了旁边的柴火，我家烧了个精光。娘亲……在大火中丧生，而父亲也因此抑郁致病……
　　我从一个捧在掌心的明珠，一下子成了烧铁炉里的火，要努力去燃烧，燃烧，撑着一个“家”。这其中的许多艰辛悲痛，也唯有靠他信中温暖的语气，才稍稍化解了些，只是对着这些古往今来的趣闻，我已经没有了深究的欲望，没日没夜的劳作使我心身疲惫……
　　期间，狗子找了媒人上我家提亲，爹爹卧病在床，怕如果离开我无人照顾，便答应了。这一切，我没有告知布觉晓。只是狗子的迎亲日期，被我推后又推后。爹看着我叹气：“闺女，爹的日子不长了，你得有个归宿呀！”
　　我背过身子擦泪，然后笑着转身：“傻爹爹，等你好了，再给女儿打好多漂亮的头钗珠宝，不然我不嫁呀！”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离开呢？我离开了，你还能撑多久呢？我只能撑下去，撑下去。
　　直到那天，他来了。

　　那天一早，我用娘亲临终时抱着递给我的化妆品稍稍打扮了一下，就抱着前夜织的布到集市去了。
　　他进我家的时候，我正巧在集市卖布。可是卖到一半，天下雨了。
　　我狼狈地抱着布匹往回跑，被雨淋的狼狈与卖不出半匹布的绝望，再加上这些天积压如山的委屈和疲惫，我泪如雨下……
　　他打着伞站在集市的拐角处，与我撞了个满怀。抬头见是他，眼泪更是哗啦啦泉涌一般出来了。我估计那时候自己真的是丑态毕露的。因为我用手去擦泪的时候，发现手上一摊红水。他拿出了手帕，递给了我，然后拿过我手里的布匹，领着我往家里走。我想问他，是不是来帮我，是不是来救我，是不是来带我离开这无边苦海，还我一个完整的家？是的，这个时候的他，在我心中已经宛然一个神灵——那么及时，那么不真切地出现在我面前……可我终是没有问出半句话，在那小段路中，我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的肩膀，看着他坚定的侧脸，眼泪不停不停地掉。我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也愿意就这么永远地追随着……
　　回到家的时候，爹爹睡得正香，饭已经做好，很丰盛，家里边也突然像娘还在时候那样，整洁干净。我惊讶地看着他。
　　“孤身在外，这点家务，还是做得来的。”他解读了我的疑惑。
　　“可你，怎么会来这？”怕只是路过吧。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若回答只是路过，我该又要伤心多少？
　　“之前你我交信，每月必有一封，可至今日，你已经有数十月未曾回过信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却又给了我许多的冥想。也许，他对我，还是上心的。
　　我叫醒爹爹起来吃饭。爹爹笑了笑，又落了泪。
　　我知道为什么。爹爹一定是觉得，这个这么好的男人，出现得太晚了，他已经答应了狗子的提亲，收了他们家的聘礼。
　　我什么都没说，帮爹爹擦了眼泪，往他碗里夹好多好多菜。
　　那一顿饭，一定是娘走后，爹吃得最满足的。
　　吃完饭，我侍奉爹爹休息。
　　爹突然握住我的手：“闺女，爹误了你的终身啊！”他再一次老泪纵横。
　　“爹，你说的什么话呢。”我虽是满腹委屈，倒从未怪罪过爹爹，“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翩儿好，翩儿知道的，知道的。”我的声音也哽咽了。“爹你休要多想，女儿自己懂得怎么做的。”虽然我心里完全没有想法，可我能如实告诉爹吗？
　　“闺女，是不是爹走了，你就解脱了？”爹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他心里在挣扎着，求生的欲望和成全的牺牲。
　　“爹，你要走了，翩儿就连念想也没有了。你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翩儿才活得下去！”也许只有这样说，他才可以安心养病。
　　爹，你可知道，我心里多么恐惧？你一向那么伟岸魁梧，那么坚强稳重，如今却如枯灯朽木，依赖着我这样柔弱的肩膀。爹，我多么害怕，怕哪天一醒来，你就不见了，那我，该如何面对世界？我知道您此时的痛苦，可是翩儿自私呀！翩儿只要你还在，就有力气去干活，有勇气去生活……
　　爹爹挣扎着，还是抵不过身体的疲劳，入睡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他。
　　“怎么又哭了？”他盯着我红红的双眼。
　　“没什么。”我低声答道，与他并身坐着。
　　他再次拿出手帕，递给了我。你给的关心，只能这么多吗？我……是不是太过贪心了？是不是在没有依赖的时候，人总想随便抓个可靠的人，把头靠上他的肩膀？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往情深，从小青梅竹马的狗子，却没有让我想要依赖的愿望？
　　“翩儿，我听说家里来客人了！”狗子从门口闯进来，“这位是？”
　　“是布少侠，爹娘旧交。”我已经不再爱搭理他，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婚后的生活，是的，我不愿嫁他。尽管年少时我们经常一起玩耍，也经历了许多快乐的时光。
　　“原来如此。不过即使是旧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有些不太方便吧？”他抬眼看了看布觉晓。
　　“这位是？”布觉晓也是初次见到狗子。
　　“我是翩儿的丈夫。”狗子自豪地答道。
　　“……”布觉晓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别忘了，我还没过门。”我瞪了瞪狗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本不厌恶狗子，狗子对我也非常宠溺，可一想到未来所有的日子里都得面对着他，就不由自主地郁闷！
　　“过没过门都一样，你爹亲口答应我娘了，连聘礼都收了。”他高声嚷着，生怕我食言。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布觉晓看着我，眼神中有几抹责怪的神色。可是我们之间，有那么亲密吗？我们之间，有到那种彼此透明的程度吗？真是好笑。
　　“这个，很重要吗？”我笑了，有点苦涩，有点想哭。
　　“你娘也说了，我们是本家，既是本家，在下就相当你的兄长，现在你遭遇这样的境况，给予你关怀，在下自然是义不容辞。”他认真地讲。
　　“你有钱吗？”我问他。这样的问题，似乎很突兀吧。但是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钱了。有钱，可以付清爹的医药费，可以退婚，可以自由。
　　“在下囊中羞涩，但也决不会对你的事情袖手旁观。”他义正词严。只是， “我的事情”，你真的会很上心吗？
　　“狗子，你先回去吧。”我冷冷地说。
　　“这！这怎么可以？！”狗子脸有些扭曲，“你是我娘子！他是个陌生男人！你让我把你留给一个陌生男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不想跟你成亲。”我平静地说。
　　“翩儿！你可以任性，但你不能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他气愤地吼道，“是谁从小宠着你就着你，是谁跟你一起看月亮看数星星？你家落难，是谁帮的忙？难道是站在你身边这个毫不相关的男人吗？是我！是我！全都是我！”他抓住我的肩膀猛摇。
　　“你冷静点！”布觉晓拉开了他，“你会弄伤她的。”
　　“你算什么东西！”狗子说完，一拳打向布觉晓脸上，布觉晓灵敏，闪过了。
　　“请自重。”布觉晓严肃地说。
　　“你！啊……”狗子冲上来，想要继续打他。
　　“你打不过他的。”我看着他，竟然有点想笑。
　　“你……翩儿，你不可以这样！你不能说这样的话！”狗子看着我，似乎悲痛欲绝。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真的没有准备……”我有些难堪，如今爹爹这样，让我如何舍开这个家？
　　“我可以等！等到伯父的病好起来，等到你准备好呀！”狗子热切的眼神让我不由得心慌。
　　“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嫁给你。”我低下头，不敢正视他质问的眼神。
　　他愣了，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也许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付出将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的沉默又迅速转为了愤恨，“想退亲是吧？可以！把你爹的医药费和我们家的聘礼退回来！”狗子说完，转身就走了。这，应该是他维护尊严的唯一做法了吧。
　　我并不讨厌狗子，所以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并不好受，甚至有点心疼。但我也绝不会因为同情，就嫁给他。
　　“翩儿，你……没事吧？”他？叫我翩儿？我诧异地看着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流，眼睛酸酸痛痛，微微润湿了。
　　“怎么了？”他看到我呆愣的表情，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我回过神，低下头。
　　“咳咳咳……”里屋传出了爹爹咳嗽的声音。我赶紧跑进屋。
　　“爹，还好吧？”千万不要有事！我在心里祈祷着，一边帮爹拍着后背。
　　“喝点水吧。”待爹爹咳嗽平和些，他倒了水进来。
　　“多谢布少侠。”爹爹对着他讲。我看到，爹爹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是不是，刚刚狗子来闹，爹爹都听到了？
　　“您这是？！”天啊！爹爹居然给他跪下了！
　　“爹！”我赶忙扶他。
　　“翩儿，放手！”爹挣脱了我的手，“少侠，老汉已是油尽灯枯，活不长了，只是小女年纪尚幼，着实让老汉担忧呀！少侠……老汉求您，求您照顾小女，来生，老汉做牛做马，报答您呀！……”爹爹已是泪如雨下，而一旁的我，心疼得仿佛要窒息，我该怎么做，怎么做爹爹才会放心，才愿意好好活着，为我活着……
　　“您言重了！快起来吧！”他惶恐着去扶爹爹，可是爹爹并不起身。
　　“您不答应，老汉就长跪不起……”
　　“爹，何苦要为翩儿，如此折磨自己。您让翩儿，以后怎么过呀！”我扶住爹爹，他已经快跪不稳了。“即使布少侠不答应，翩儿也会很好地过下去，翩儿不需要任何人，只想要爹……”快起来呀爹……
　　“傻闺女，这世间，有谁能只靠自己呀！爹爹得去陪你娘，得去陪你娘……”爹爹老泪纵横，我才知道，在他心里，原来娘亲如此重要。
　　“这……老伯，即使您不说，我也会照顾翩儿的。快起来吧！”
　　爹爹这才起身，让我搀着上床。
　　“翩儿，狗子的婚事，退了吧。”爹爹从枕头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递给了我，“这是你娘过门的时候，你祖母给她的过门礼，她一直都舍不得用舍不得当，我也一直不肯拿出来，只是为了留个念想。”爹爹哆嗦着摸首饰盒，“现在，为了翩儿，她一定会舍得的。”
　　“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平和安定的么？不是温馨欢乐的么？为什么才这么些光景，就已经面目全非？老天待我，为何如此情薄？
　　“咳咳……”爹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不！不要！老天，不要带走他！把他的痛苦，分些给我吧！求你了！
　　“爹……爹！不！”爹爹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天地在我面前开始旋转，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阴暗？谁给我……一点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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