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陌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朦胧中，一切皆是模糊的。
　　那个轻盈的人影向自己侧过来，温热的手指在陌奴耳朵上摸索着夹上什么东西，他开始恢复意识。
　　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一张逆光的脸。陌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丝褥上，红木的床刻了精致的荷。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弯腰，扶他起来，阳光晕染着那个人的发变成了金色。
　　“你没事吧？”
　　温柔的声音。陌奴点头，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他的脸似最俊俏的男子，又像是最妩媚的女子，精致绝伦的光令人晕眩。乌黑的长发松软的扎起来，皮肤光洁白皙，是最好的瓷。眼睛是深邃的黑，吸引人的魅惑之墨。他朱唇微启，露出如珍珠的细齿，双手扶着自己，问：“你没事吧？”
　　陌奴很快想起了他来做什么。
　　他下床，单膝跪立，用冰冷的声音说：“在下如令铺伙计，负责把成衣送到乍暮楼。”

　　如令铺，京城乃至全国最好的裁缝铺。表面夸张浮华的店铺只靠三个人经营：棹鹭、莫奴和陌奴。
　　乍暮楼，京城乃至全国最好的青楼。无数美女引来了无数达官贵人，乍暮楼也就越做越大。

　　他轻轻提着裙角踱到陌奴面前，蹲下来，视线与陌奴齐平。他打量着陌奴的装扮：京城里少见的衣裳，带了面罩的黑色男装，简直象是夜行衣的样式。他双手撑在脸颊，眯起眼睛，唇边勾起诱人的微笑：“我是苏幕遮，敢问公子大名？”
　　陌奴惊讶得很，他觉得自己是穷到根本配不上“公子”这么高贵的称呼的。尤其是当他知道这位美人变是苏幕遮时。他犹豫了一会才说：“在下名唤陌奴。”
　　“有点儿象女儿家的名字啊！”他拨弄着耳前的一缕头发。
　　陌奴笑笑：“女儿名贱，好养。”

　　苏幕遮，乍暮楼最红的头牌，名满天下的美人。
　　陌奴，如令铺最好的裁缝成衣师，极少有人得见的怪人。

　　苏幕遮轻声赞叹着陌奴送来的衣裳，拿起挂在腰间的荷包，细细数出十二两银交到陌奴的掌心。他看着陌奴把银子收到护腕里，笑道：“我很满意，下次也请你多指教了。”
　　“大概没有下次了。”陌奴的语调冰冷到自己都吓一跳，“送衣的是我姐姐，今天是特例，她有事。”
　　苏幕遮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但又似乎是陌奴的错觉，因为只在一瞬过后，他脸上就又展开了笑容了：“好生慢走，陌公子。”
　　陌奴转身离去，苏幕遮靠在临街的窗边，盈盈笑着看他的背影，声音轻不可闻：“没有机会么？我来制造好了。”

　　如令铺。
　　后院。
　　陌奴取下面罩，露出张清澈的脸来，他眼睛下面特地画的青色油彩已经被汗模糊了。陌奴深吸口气，伸手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刚用毛巾拭净，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立在廊柱旁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黛青色长裙的女子，略施粉黛的清秀脸庞上眨巴着闪亮的黑眸。那是和陌奴一样的面容。陌奴喊她：“莫奴！”
　　她拎起裙子奔到陌奴身边，象一只欢快的小鹿。莫奴手中拎着油彩和毛笔，银铃般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小奴，我帮你画上去~”
　　陌奴点头，在原地站定，任莫奴在他眼睛下面画上刺青一般的青色。然后开口问：“你回来得很早，姐。”
　　莫奴眼睛一亮：“我跟你说哦小奴~今天我送衣裳去夕府有碰到个很可爱的人哦~~”莫奴放下手里物什，讲述起来：“我本坐了马车去的，可路上遇到歹人，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马车上坐的是女子的。我没带家伙，正准备等着被劫的时候被一个人救了~~”
　　“能救你，很有能耐啊……”陌奴点头。
　　“所以掌柜准备请他来工作咯！”莫奴笑。
　　陌奴想了会儿，没有说话准备走开。莫奴忍不住叫住他：“小奴你不想问什么吗？”看见陌奴只是盯着自己，莫奴甜甜的笑：“他叫维扬，是扬州人氏哦。”
　　沉默了半天，确定莫奴没有话要补充了，陌奴才缓缓说：“既然知道你自己会讲，我又何苦要问。”
　　莫奴撅起了嘴：“小奴你就是这样！偶尔问点问题才有人味嘛~~~”
　　陌奴侧过脑袋想了想，问：“为什么乍暮楼的苏幕遮是男人？”
　　莫奴一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你还问为什么？！！乍暮楼的头牌虽然一定是美人，但美人就不能是男人了？！！！！”
　　陌奴一耸肩：“只要是和我月钱无关的东西我都不关心，这你也知道。”
　　“那苏幕遮又怎么和你月钱有关了？和你月钱有关的是我才对吧！”一阵笑声从门口传来。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一个人穿着不合时宜的皮裘披风，恩，是掌柜棹鹭。棹鹭带回来的那个青年，就应该是维扬了。一身黑衣的维扬看起来神采飞扬，略微卷曲的长发落在背后，浅红的唇笑得腼腆。
　　棹鹭指指墙角的铁色长棍，向姐弟俩笑道：“维扬的武器和我一样哦~是‘继堰代’，不过是前代的，不知道他怎么得到的。”
　　维扬显然对这番话始料未及，皱了眉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莫奴缓步上前，露出童叟无欺的笑脸：“世界很小的~有些事不要太在意的好。”
　　维扬低头，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黑色双手剑，脸上泛起一片哀伤。
　　陌奴眼里略带失望的转身离开：“很弱，掌柜招人真宽松了。”

　　日子是平静的。每日按着生活应有的轨迹前进。如令铺里会传出棹鹭管年纪不小的姐弟叫“小子”和“丫头”，姐弟俩也叫年纪不大的棹鹭做“老掌柜的”。维扬挨家挨户的送衣服，发宣传。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出现，如令铺的一切或许永远不会改变。

　　陌奴正细致的描着素色布料上的精美花纹，方便等会儿的绣工，身后却传来了温柔的声音：“很好看啊。”
　　陌奴回头，看见苏幕遮站在身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一直这么疏于防范的话，他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可是这一次，他完全没感觉到苏幕遮的到来。
　　苏幕遮微笑着：“几日不见了，陌奴公子。”
　　陌奴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苏公子又为何事登门呢？”
　　“为了取回东西。”话音未落，苏幕遮已经从陌奴耳上取走了什么。陌奴细细看他手中剔透的水晶铛，不觉大吃一惊：是巫具“魅虚”么，这么说……陌奴撩起苏幕遮右侧的鬓发，耳朵上的果然是“瑞空”。正想问他有关巫具的事，陌奴的手已被苏幕遮抓住。
　　苏幕遮微眯双眼：“公子，要光顾请到乍暮楼，不是这里。”
　　陌奴立刻尴尬了起来，只是为了确认巫具，却从未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近。陌奴问：“你为什么会有巫具？还是多重使用者。”
　　苏幕遮后退一步，眉梢轻挑：“我也想问，如令铺的一个普通伙计怎么会知道巫具的存在呢？”
　　陌奴开心起来，从身后抽出一个云形的刀柄，对准他问：“苏公子有攻击性的巫具吗？和在下去院子里比试一场如何？”

　　明初。民间传言宰相刘伯温知晓天文地理，依据世间万物特性，制造出了一批神秘的武器——巫具。巫具使用者的军队帮助朱元璋打败对手成就了霸业。十六年前，皇上不知什么原因摧毁了所有的巫具并下令处死刘伯温。
　　刘伯温唯一的弟子，知道巫具制作方法的弟子——斜鸦一日之内在江湖蒸发。至此，一代巫具销声匿迹，只有从斜鸦手上出来的二代巫具流落江湖。
　　使用巫具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和体力，所以多重使用者是相当罕有的。我只知道一个多重使用者——莫奴。
　　陌奴自从使用二代巫具暗椎释之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武痴，只要能与强者交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觉得很开心。
　　但是从苏幕遮用瑞空从异空间召唤出他的武器时，他就知道他输了。

　　暗椎释，云形大刀，刀身、风、影三重攻击。
　　瑞空，咒文形耳坠，可以穿越不同空间。
　　魅虚，咒文形耳坠，元素之源，可以补给主人力量。
　　阎虑，淡蓝色剑柄，五大巫具之一，操纵自然物质任意做成剑身来攻击。

　　“知道我有大巫具还要交手吗？”苏幕遮的声音温柔得小心翼翼。
　　陌奴点头，他心里浅浅的泛起骄傲，他并不只是依靠巫具的力量，真正的武器是他的速度。

　　速度。陌奴身形一晃已掠到五十米开外的苏幕遮身边，用尽最大的力气将三重的攻击砍下去。“咣！”陌奴的手被震得发麻，苏幕遮嘴角挂起浅笑，他仅仅举起右手架住陌奴的刀，而阎虑的剑柄上，依旧空无一物。
　　没有颜色的空气之剑与没有固定形状的阎虑。看来是苏幕遮用阎虑结出三尖戟的形状挡下了攻击。陌奴冷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纵身跃到远处，静下来，用心去感受苏幕遮的存在。突然一种惊悚感迎面而来，他感觉到了6个苏幕遮！他慌张的张开重力结界，心眼似乎看见苏幕遮困顿在地时，刚想松一口气，一只手已经扣住陌奴的喉咙，温柔的声音幽幽吹到耳边：“还要继续吗，陌奴公子？”

　　“啪、啪”。清脆简洁的掌声。
　　陌奴收起暗椎释，冷冷的向树上望去。掌柜悠闲地坐在树上，手上拎着一根木色的长棍——二代继偃代。棹鹭摇头微笑：“小子，就算你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好手，也赢不了他的。”
　　陌奴漂亮的眼睛一瞪：“那你下来打啊！”
　　“我不要！”棹鹭吐舌头，“我本来是想说你输了就给你报仇啊~可你看看，这有可比性么？你还是找丫头去看看有没有受伤吧。”
　　苏幕遮抬起头，对棹鹭微微一笑：“棹掌柜，我没有伤到陌奴公子，您大可放心。倒是贵店能否赔偿这个呢？”伴着他的话，苏幕遮解下了腰带上系着的香囊，荷红色的底子上一道尖锐的裂痕——暗椎释的痕迹再明显不过。
　　掌柜的脸色一变，继而尖叫起来：“臭小子，你这三个月的工钱没了！！那是我们的特价商品，用珊瑚血染的啊！！”
　　苏幕遮看着陌奴抽动的眼角和明显疼惜地皱起的眉毛，轻轻笑出声：“额，算了吧。陌奴公子的东西也不小心被我弄坏了啊。”
　　“奴——”莫奴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
　　陌奴转头，却听见咔嚓一声，支撑高领的软金属应声碎裂，布料毫无征兆的从陌奴脸上滑落。只一瞬，莫奴冲上来把陌奴的头抱进怀里，冲棹鹭、苏幕遮几乎是狂吼的喊着：“转过去！”
　　两人莫名的转过了身背对她们，只听见陌奴轻轻的啜泣声。两人不由大为惊异，按理说软金属价钱不高，应该没这么伤心啊……
　　莫奴感觉到陌奴轻微的颤抖，叹口气，左手抚摸着她的头顶，用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当初又何必隐藏呢？”
　　陌奴只固执的低声说：“姐，你弄乱我头发了。他们都赢过我的，可以看的。”
　　莫奴略一停顿，道：“两位转过来看吧，陌奴是我的双胞胎弟弟，他其实只是不想大家觉得他长得柔弱。”
　　陌奴抽身站起来，眉头皱着，声音越发低沉：“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映在苏幕遮与棹鹭瞳孔里的是与莫奴一样的脸，带着一种莫名的不解表情，一样的纤细脸颊，一样的眼角眉梢，一样的——柔美。
　　棹鹭吹了个口哨：“早说不就成了么？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咧……”
　　苏幕遮却先是眉梢轻微一抖，侧过头略带哀伤的问：“很痛吗？”
　　陌奴莫奴同时抬起头来：“你看得见？”
　　苏幕遮掏出手帕，轻轻为陌奴敷在脸上：“无法愈合的、受诅咒的伤口，是被同音伤的吗？”
　　莫奴向前走了一步：“是的，连如脊也无法治愈的伤口。”
　　沉默了一会儿，棹鹭把眼睛瞪死了也看不出陌奴脸上有什么东西，于是爆发了：“你们念些什么啊！大爷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苏幕遮对棹鹭微笑着，却露不出一丝温暖：“是诅咒。”
　　漂浮着压抑感的空气沉沉降下，没有一丝风。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苏幕遮突然道出这句诗，回头给陌奴一个微笑，右耳亮起朦胧的光芒，便消失在瑞空的扭曲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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