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一直以为琴是风雅的物事,是只应弹于知己以及心上人听的。
他却一度不得不在一群丑陋粗鄙的俗世之徒面前弹奏本是他最心爱的,是他最想在那个人面前弹奏的调子。那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让他对指尖下的琴弦深恶痛绝。直至他用手指将琴弦一一碾断,在挨了一顿痛责之后,也终于得以解脱。
两年后,重返故地。
他本不想再在昔日旧地重拾那份痛苦幽恨,却被那忽疾忽缓的琴音所缠绕住,勾勒着他,不准他离去。那琴音中的苦楚与偏执聩愤,唯有他能他读懂。
他踏入昔日的锦阁绣毯,如他昔日一般大的少年便如笼中妖宠一般,被众人围在中央。
少年神情认真,似集中精神于指尖。
只有他能品出少年的厌恶与愤怒,不是望出来的,而是品出来的,从少年的琴声中品出来的。
这个本应当被当做画一般欣赏的少年,如今却成了一群野兽手中的玩物。
少年是想反抗的,只是他没有力量,就如他当年一般。
他拨开人群,走到中央,忽然一把夺下了少年的琴。
众人错愕,那少年也错愕。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少年走开,然后自己坐到了少年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手指伏在琴弦上。
围观错愕的众人开始喧哗起哄起来,却随着他琴音的扬起安静了下来。
他那年十六岁。在围观众人眼里看来,他比之之前的那个少年的更加年轻,模样也更加好看。
连那个他曾经服侍过的老板也没有认出来他。他已经为他招揽到了更多生意,那个老板还没有傻到要阻拦他。
熟悉的音调从指尖响起。两年未触,亦不曾有丝毫生疏。
这依旧是那首曲子,他想在他面前弹奏的那首曲子。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弹,因为他依旧没有机会见到他。
他破天荒地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弹起了这首曲子,本就不期望有人听得懂。
当然不会有人听得懂,众人都在起哄,根本没有人听。他们望的并不是他的琴,而是他的人。
他们望向他的眼神就好像望向笼子里的猴子一样。他就是一个卖艺供他们观赏的宠物。
琴音尚未停歇,手中忽然剑起。
他的手中是一柄短剑,一柄可以在手中肆意流转的轻薄短剑。
因为剑很短,所以溅出的血他总是躲不开。但也因为剑很短很轻很薄,他可以将它藏在袖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所以但他剑起的时候,很多人完全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喉间已经被割裂开了一道口子。剑回落之时,琴声依旧未绝,他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弹奏自己的曲子。
直到人群中发出哀嚎,围在内层的一干人纷纷颈中溅血倒地。很多人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中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许多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所杀的。
溅出的血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白色的衣衫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一曲终了,他按下琴弦,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那间琴舍。也丝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惨叫呼号。
他在日光下凝视着自己衣服上的血,浓郁的红色在白纱素衣间绽开艳丽的花朵。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红色是这般的迷人,尤其是血的红色。
但那腥红的气味却让他恶心欲呕。他跑到河边,猛地将衣服撕扯下,抛到河里,又扶着树干,呕吐不止。
他喜欢血的颜色,但厌恶它的气息。
这样的一种矛盾使得总是毫不犹豫地出剑,出剑后又总是会有迟疑。
他曾经杀过不少人,都是他认为比血液的气息还要令人发呕的人。
这些人会让他觉得与见到这样的人相比,把血溅到衣服上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尽管还是会觉得讨厌。
唯一例外的却是他在这个树林中的猎物。他并不讨厌他,亦不喜欢他。既无喜亦无愤,本就该以路人相持。而且他是目前为止,唯一真正懂得他的琴声的人。
事实上,他也正是教会他弹琴的人。
但他却要杀他,并没有任何原因。
他就是要杀他。
他不能让他活着,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片树林。
他要在这片树林中展开捕猎游戏。他已将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树林间所做一切不过茶余饭后的休闲而已,就同吟诗作画一样,也同弹琴一般。
他不能让他活着。这是从踏足这片树林之前起便已决定的事情。
这想法已是如此坚定,就如同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般天经地义。
他甚至已忘了要去问为什么。
他既然要吃饭,又要睡觉,同时也要杀人。
他这样想着,便觉有些困了。
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他是真的困了。
人终归是要睡觉的。人可以两天两夜不睡,却不可两年两月不眠。那样就真的会一睡不醒了。
若是那样,却也不错。
他有时会这样觉得。
但是现在他必须要睡了。
凭借着那一丝困顿地也要睡着了的月光,他打量着四周,寻了一株看上去比较粗壮的大树。走过去坐下,倚着树干,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要睡便睡得很快。
睡觉的时候,即便在这样一个阴森孤寂的丛林中也没有丝毫防范。
他睡觉的时候便抛开一切只想着睡觉的事情。睡觉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不容外力侵犯。
但他的睡眠还是不免受到了侵犯。
正如他可以很快入眠一般,他也很容易苏醒。哪怕身旁有一丝声响,他也会被吵醒。
因为这个缘故,他很珍惜每一次完整的睡眠。
尽管常常不能如愿。
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他的脚踝。
弯腰看去,却是一只红彤彤的小狐狸。小狐狸在他脚蹭啊蹭的,他直勾勾地盯着看着,那小狐狸忽然抬头,黑溜溜的眼珠子冲着他望了一眼,又低头蹭去。
他看得有趣,不禁笑出了声音。
却将小狐狸惊吓到了,缩起了身体。
他将小狐狸抱在怀里。狐狸很聪明,牠能知道抱着牠的这个人没有恶意,牠因此安静地趴着,不会挣扎。他喜欢安静的动物,也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他喜欢将带有温度的东西放在怀里。前提是牠要可爱,且不会乱动。
狐狸的身体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暖。许是因为这树林太寒冷了。
他将牠抱在怀中,为牠取暖。他不久却又睡着了。
这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变作了一只狐狸,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
那个人的身体很温暖,他自己的身体却是冰凉的。
他嫌牠(他)太冷,于是将他扔掉了。
他将他扔到了草丛里,他跑着追上了他。
然后他发现他树林里所有的狐狸都杀死了,只留下他一个。
他惊吓地醒了过来。他自己的身体没有变冷,怀中的狐狸的身体却变冷了。
他把牠的头抬了起来,牠的头却又垂了下去。
他强迫着把牠的眼皮扒开,牠的两只眼皮却又合到一起去了。
牠的身体软了,骨头也断了。
他本是想为牠取暖,却在梦中将牠掐死了。
然后他哭了。
他抱着小狐狸的尸体,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恸哭不止。
眼泪都快将小狐狸浸湿了。
他特别容易哭,一哭起来便像极了女孩子。
但他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像女孩子。
若是谁敢当着他的面这般说,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将那个人杀掉。
他杀人已有些杀得累了。
待结束此次狩猎,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像只狐狸一样地生活。
狐狸的生活蛮好的,除了吃饭喝水,其他的时候就在树林里跑来跑去,不时可以对过路的行人使个小坏,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往他们的行李上撒泡尿;或是趁他们去小结的时候,把他们随性的马的尾巴剪下来。剪下来的马尾可以用来做琴,他便又可以弹琴了。
狐狸当然不是无拘无束的。狐狸要小心猎人。
但他不怕。当今江湖之中,敢将他作为猎物的,估计还没有几个人。
人们都是在小心翼翼,不要成为他手中的猎物。
这个年轻又极端嗜血的猎人,玩弄猎物的手段已是出了名的了。
只是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匹凶猛残恶的俊狼,会躲在树林里,为了一只小狐狸的死而哭成了小孩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