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他年流月

　　这大约会是个漫长的故事，我想写的人还是不少的。我仔细想过应该从哪里起笔，最终思来想去，第一个撞入我脑中的人是谢衣。

　　谢衣，出生流月城平民家庭，法术天资卓绝，幼年时被破格送往神殿研习法术，被当做未来的祭司培养。十一岁时恰逢大祭司沈夜择徒，被沈夜收入门下教导，修习法术和偃术，因天分过人，进境极快，很快成为流月城第一偃术大师，接任生灭厅主事，其后任破军祭司，更成为大祭司沈夜选定的接班人。

　　在那时的很多人看来，谢衣是一个前途无量、受上苍眷顾的人。

　　哪怕他生在这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随地都将走入灭亡的流月城，他也是族民中的幸运儿。他生在普通人家，在等级森严的流月城，本应注定低祭司们一头，绝难进入神殿任职，可他偏偏生而不凡，有得天独厚的法术天赋。这份难得的天资终究让他打破了流月城以血统识人的铁律，得幸进入神殿，而后更是一举成为了大祭司的弟子，神殿高阶祭司，甚至有望继任烈山部下一任大祭司——这是何等尊荣？谢衣年纪轻轻，却能从最底层的平民走到这一步，这又是何等幸运？

　　谢衣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出身卑微，却最终凭着自己的能力走上高位，终成传奇。可惜这传奇并未能长久留驻，他如同一颗过境的流星，飞快划过流月城上空，又极快地陨落。在我最后得知的资料里，他人生后来的境遇颇为凄凉，有时让我也唏嘘不已。我回想起来，总会思索，他是否正是因为前半段人生太过顺遂，招至上天不满，最后才会落得那个下场？以致明珠蒙尘，美玉生瑕？

　　天妒英才这话，其实不假，更何况，上苍似乎从未对烈山部的子民仁慈。

　　我会如此为谢衣叹息，只因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谢衣能够走到破军祭司这个位置，固然是因为他天资了得，法术强横不说，还习得精妙偃术，造出许多造福族民的偃甲，可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才华过人的人虽少，但毕竟是有的，然而谢衣是独一无二的。

　　谢衣最大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优点，是他的性情。

　　说得具体一点，我认识的或见过的流月城人里，上至祭司下至平民，有八成的人都对谢衣有好感，哪怕是不认识他的，只远远在祭典上见过他一眼的，听说过他的名声因而崇敬他的也不在少数。谢衣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的人——当然，这世上还是有人讨厌他的，毕竟人无完人，而且谢衣冒头冒得太快，又走得太远，为一些人所嫉恨排斥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以他的境遇能力，如果换个性情处事不那么妥帖的，只怕非但不会最终成为破军祭司，遭人妒恨丢了命都有可能。可谢衣却稳稳当当地走了下去，而且越走越远，在这点上，他的好人缘至关重要，而他的人缘得益于他的性情。

　　破军祭司谢衣是一个美好的人。

　　他为人良善，真诚坦率，待人极好，做事认真负责，又不争名逐利。他很容易和第一面见到的人成为朋友，而他的朋友总是很多。

　　谢衣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然而并非所有好人都会被人善待和喜爱，有些甚至会被排挤中伤。谢衣人好，为人却绝不窝囊，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聪明而有趣的好人，好人容易受欺，聪明人却不会，故而谢衣最终成了一个人缘极好的人，在流月城中如鱼得水。

　　其实实话说我本人和谢衣的交流倒是颇为有限，如果我没猜错，在我没成为活傀儡之前，我们应该有交情。不过大约也不是什么深厚的交情——和谢衣有交情的人太多了，他大约也数不过来。这不妨碍我感激他并喜欢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以我后来查出的资料来看，我本来出生于祭司的家庭里。当年沈夜决意和外界使者接洽，商议破界事宜，却遭到了几名高阶祭司的反叛。我的亲生父亲应该就是那几个没长眼胆敢去暗算沈夜的人中的一员，结果顺利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待了，更兼连累妻小亲族，险些满门尽灭。

　　说“险些”，是因为我是其中一个意外，后来我查到，我之所以能成为这个意外，有幸做一个傀儡而非直接死掉被挫骨扬灰，是因为有破军祭司谢衣帮了我一把。

　　沈夜出手灭人亲族其实颇为狠辣，大约与谢衣原则不合，但一来这事关谋反，二来他身为弟子，也无法对师尊所作所为横加干涉，不过谢衣和曾经的我大约有些交情，让他帮所有人他做不到，但救一个人总还是可以的。

　　据说我一条性命被留下，是因为谢衣说我还有留下来的价值。谢衣对曾经的我比较了解，也清楚我的能力——没错，我这个人虽然微不足道，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用处的，我平生最用得上的能力，是我的记忆力。

　　我的法术修为简直是个笑话，可谓是干啥啥不成，也不知修行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莫名其妙开掘出了奇怪的能力——过目不忘。就是很单纯的过目不忘，能够记下所有被灌输给我的东西然后完整地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实话说，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能力。聪明人——例如谢衣，例如沈夜，应该也能做到，只是他们或许终究会遗忘，而我会记得。

　　谢衣请求沈夜放过我，沈夜考虑到我这样的能力拿来记录资料或许会有用，于是应允了，当然并不是全无代价的。我作为活傀儡苏醒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行走的哑巴，但丢了舌头也好，丢了腿也好，至少我活着。

　　单凭这一点，我感激谢衣。

　　之后的很多年里，上百年光阴消磨，我都记得我第一次苏醒时，看见谢衣的情景。
　　他向我微笑，伸出手来，声音平和，“我是谢衣。”
　　我那时懵懵懂懂，一下子就看呆了。

　　不需要苦心经营，不需要小心措辞，谢衣，是一个有魔力的人……他能轻而易举地博取旁人的好感，只需要一个笑容，一句话就能做到。

　　那时的生灭厅有一大堆资料需要整理处理，于是我成了谢衣忠心耿耿的属下，我忠于他，就像他忠于沈夜那样。我觉得我随时随地可以为他去死。

　　可这份忠心也未能天长地久下去，我苏醒后不久，谢衣就永远地离开了流月城。
　　他应该是那个一生一世也不会背叛沈夜的人，可他背叛了，并且坚定不移地背叛，一去再不回头，没有半分余地。

　　我永远记得他的笑容，破军祭司谢衣，是个温暖而美好的人。上天厚待他，给他这份性情天资，上天薄待他，又将赋予他的美好性情一点点收回。时光流转，他的骄傲与坚持最终折堕于尘土，变成了他所憎恨的那种人，容颜依旧，神魂依旧，却已历幽冥劫火，再次为人。

　　我是个没多少情绪的人，但每次想到他，都会觉得难受。

　　君子如玉，毁誉加身。命途多舛，三生路长。
　　可惜这世上的好人，不一定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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