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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夜
黑暗,深深的黑暗,魆魆黪黪,他在这黑暗中前行。先前受伤的痛楚不知何时已然远去。脚下似乎有血红色的光像火焰一样地跳跃,企图将他吞噬,但每当他向下望的时候,却也只是一片同样的黑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但怎么像是他还活着?对于生或死,哪一项他都没有过多的期望。
对于死亡本身,他并非是厌惧的,他的身份早就让他和这个名词注定相伴终生。不是他死,就是别人死。这是任务,更是使命。他担负了劈开上一个时代的血腥、和创造下一个无血腥时代的任务。为了没有流血的未来,现在必须有人流血,每当想起这一点,他就想笑。可最终只是饮尽低劣的、路边小店要多少有所少的麦酒,然后与斩人一起等待夜晚的降临。
“此为天诛。既然已经开始,你就已经和这个时代分不开了。如果不跟上时代的转轮,被它轧死就是迟早的注定。你和血再不可能两清,你走的是血路、淋的是血雨,所到之处必有血腥。同样,有狼群会尾随着你身上的血腥味而来。斩人已经没有可以放下的一天,这个觉悟,你已经有了吧?”
那个人是这样说的。虽说是问句,但听起来与陈述句没什么两样。
那个时候的他,只有十五岁。
那是执行完第一次任务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惧,但是他记得那个人死的一瞬是怎样的不甘。当然,还有其它的心情——那些不相信、悔恨、自嘲……但都被时间的洪流冲洗走了。此后,他记住了每一个被他杀死敌人的名字和一百零七这个数字。
六年里,有一百零七条生命断送在斩人之下。但,真实数字,其实远比一百零七要多。这只是任务的人数,还有那些以杀他为目的而被他杀的人,加上只怕到了三百以上。
记住,这个习惯并不是刻意养成的,他只是想铭记不流血的时代有多么来之不易。亦或许,是对厌恶血腥却不断挥下屠刀的自己的一种惩罚。如果这样就可以赎罪,那么他甘愿受罚。亦或是,只有死才可以?但他不可否认自己似乎对于生还有所留恋。
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了声音,或许那声音一直都在,只是他没有注意去听。是竹筒因为装满了水而由直立倒下,敲击石块的声音。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响着,他忽然想到原来世界还能这样安静。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不适,头非常晕,有什么不断冲击着神经,让他感到一阵又一阵考验他忍耐力的头痛。黑暗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虽说还是一样的黑,但他感觉到这黑暗在动。不,更确切的说是黑暗下有什么在涌动,就像是觅食的狼群借着夜色的掩护靠近他。但现在它们似乎还不打算进攻,他们要让他先被恐惧击垮。但他是狼枭,同样是狼。
(“有狼群会尾随着你身上的血腥味而来……”)
他猛然记起这是自己做了一个月的梦境,比起第一次时,“黑暗更近了……”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他终于打算离开这个梦境。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黑暗,将退未退。
他在黑暗中静静的等待,无视那些黑暗中的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光。当他终于看清了光所映射出的事实时,心下一惊,猛然坐起身来,却不料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一滴冷汗从他的侧颊滑落。
腹部伤口引起的疼痛让他的额头上不断冒起虚汗,很快就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层。
这里,是哪?伤口都被上了药,而且包扎得很好。这时,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人。因为她在暗处,所以他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记得她是一袭白衣,还有被风送来的一股白梅幽香。
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灭口这件事。她是第一个——第一个看到他杀人、知道他的身份却没有死的人。是他失去了控制,还是失去了控制的心态?或许是因为夜里那显眼的白衣,或许是那幽香,总之他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失去了杀手的自觉。
是失去了。还是想丢掉?或许,她不知道我是谁?心里突然冒出的这样一个念头,让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斩人……)刀,他的刀在哪里?仔细地环顾四周,他寻找着从不离身的武器。
这里挺朴素。房间里只有几件不可缺少的家具,而且大多都很旧了,唯一的装饰品是看起来上了年代、泛黄了的屏风,上面的水墨梅花的图案也有些模糊不清。靠墙的衣柜上放了一瓶不知名的野花,幼嫩的白色花瓣上还有露珠。花瓶也是一般的陶瓶,上面刻有二字:“花泪”。房间里有淡淡的熏香味,但可以肯定不是梅花的香气。
(那白梅香不是熏香?)
忽然,他的神经紧绷起来,因为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皱眉。声音就算是属于女孩也太轻了一点。而且他还没有找到斩人。还有一个问题——
要杀她么?或者应该问——他下的了手么?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人影在门前停下。她轻轻拉开门,看到房间里的空床后一惊,但随即就冷静了下来,没有急于进屋去或到别的房间去寻找——只是停在门口。
做得挺对,他在心中暗暗赞赏,可是作为敌人就太危险。
“醒了么?”她对着空房间问道,就像他在里面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像露珠一样的清脆圆润,和山间溪水一样的好听。
“抱歉把你的刀收起来了,那个有些危险。等你的体力恢复到可以用它的时候就还给你。”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现在还是不要随便走得比较好,不然……”
(血腥味?)
门外的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不是不然,伤口似乎已经开裂了。我进来了喔。”说完后她等了一下就踏进房间,手里还端着一个食桌,上面放着一盅药汤和一碗苋菜粥以及用竹筒装起来的水。
“我虽然救了你,可是没打算就因为这个送命。要想杀我就堂堂正正的来取我的命吧。作为药师,将你救活是我的职责。”她回头,望着躲在门后的他道。她的眼睛是如无云天空一般的湛蓝澄澈,没有任何的杂质。和他一样的黑色长发在转头的时候回旋出像盘旋于空中的飞鸟的翼尖划出弧度一般的轨迹。
他怕再次牵动伤口因而老实地靠坐在床上,让她把脉。裂开的伤口已经重新换上了药。
她半跪在地上,从他的方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以及微蹙的眉。
(似乎有血热妄行之征……)(白梅香……)
“你……”他开口,却忽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浑身发烫似乎不仅仅是发烧引起的,倒像是运气岔道,胸口也有些闷堵,想吐。
“薰。”她答道。起身将方才拿进房间的食桌端到床上,“先吃点东西,然后将药喝了,我去摘药材,大概中午前会回来。”
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薰是她的名字。但他不肯动筷子。
还不能信任她。或是说,他不想信任,因为早已经忘记怎样去信任?
(我是独狼。)他暗自嘲笑将事实忘却的自己。
见他望着粥发呆的样子,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的名字?”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既无奈又有些少有的烦躁。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发烧而烦躁。名字?好遥远。早就忘记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不告诉名字让我怎么称呼你?叫斩人么?她有些薄怒。
考虑到他在发烧,她于是自语道:“忘了,还是不想说?那我就叫你更夜吧。更有轮换之意,夜即黑暗。”
更夜?黎明前的最深暗之夜。他抬眼,看着她的眼睛确认,于是知晓了——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灭?可是刀……他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想吃么?这时候应该吃一点,对伤口痊愈有好处,还是……你怕我下毒?”
他确实是有这样考虑过。
根本就没指望他回答,她继续说下去,“作为药师,我是不会用药杀人的,对我来说毒和药没什么两样。而且要想让你死,根本就不用费心把你搬回来,丢在那里他惹你自生自灭被野兽吃掉岂不是更好?而且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两夜,要死早该死了,还不用浪费我这么多药材。”然后她突然走近他,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金黄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的神色,随之而来的就是被激起的杀意。因为高烧他甚至连躲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该死,女孩子怎么这么粗鲁!是因为他在发烧,还是……她的劲的确很大?
但他的再次逼视反倒更激得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湛蓝色里涌动着如他梦境中的暗流,“听着,我是想杀你的,就像你伤好后堂堂正正的来取我的命一样,我也会在那个时候抛弃一切来和你决一生死。我只给你半年时间,在此期间你给我乖乖地喝药,把伤养好,恢复到鼎盛状态。因为要是杀了一条缺了獠牙或是指爪的狼,我会觉得很没成就感。所以不用对我心存感激,因为我不得不救你,但是我是会杀你的人。”松开他,她背过身去,背脊轻微地颤抖,让他觉得她的背影是那样孤寂。
“三个月就足矣。”他压抑着怒气说。
他已有多久没生过气?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羁绊的。
“那是我说了算。”她直接用这句话堵住他接下来反对的话,然后闭上眼睛理顺气息。“还有这些,”他回过身来扫视一遍食桌上的东西,“是不是要我试吃之后你才相信里面没下毒的事实?”
见他不语,她拿起盅,喝了一口里面的汤药,但上一刻还冷着的脸立时痛苦地扭曲起来,将他吓了一跳。让她怀疑有一剂药不小心放错了。
“糟糕,忘了放糖……”接着她冲出房间,但走的时候还不忘拉上门。随着门刹那间的开合而吹进来的冷风让他瑟缩了一下。“别出房间,外面冷。我马上拿炭火来。”她在门边说道,随后就走远了。
他望着门许久,再看看食桌上的粥,最终只是喝了几口水就重新躺下,进入沉睡浅眠的交替之中了。
有什么。将来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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