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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
九月,已凉,未寒。
风吹得时断时续,一阵阵卷入山间的松涛、竹篁、山林。窗边熏炉的烟一冒出就被风扯散到空气里,杜若、杜蘅、辛夷腐败后的冷香还在山间旋绕,随时就能让人踩到几分。
镜湖的水清得晶亮,阳光在水面上流动着,在天上倾笼而下笼罩着生生死死的阴柔。端木蓉丝毫不疑心有不停变换的光芒在水底正在一点一点透出来,那就像她在楚国时看到的云间的九嶷,雾中的沅湘,祭祀中少司命在神坛上面纱下的面庞,怎么挡得住呢?
端木蓉是在一年前搬到镜湖医庄的,那时她还是第一次来楚国陵阳,端木蓉计过,从郢坐船来这里得用一日,从钟离来这里也须有半日了。
端木蓉来到镜湖医庄的第一天就在屋前屋后种上了秋兰、蘼芜、江离,其中一些是念端师父从巫山带来的。巫山是个不错的地方,端木蓉想。那里的水是巫山的,云、雨、雾都是巫山的,那些草的叶子是在巫山长过的,花是在巫山开过的,根上的泥土是在巫山湿了又干的。
她在小时候去过巫山,只觉得那里的山水和自己所见的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卫国的淇水是不会老的,它就像光与眼睛疤痕与曾经一样和竹林连为一体然后在天地洪荒宇宙玄黄中不绝至终古。而巫山的时间是不会动的,就像沉睡的人静静地依在空气里。端木蓉忍不住想,如果把这些香草重新带回巫山的话,它们的叶子会更绿吗?它们的茎会葳蕤地蔓延直到和她的头发连在一起吗?它们的叶子上的露水会像师父身上的玉佩一样闪着光散着绵烟吗?
然后她从船上搬下来三个箱子,医书的那一箱让送她来的四个医家弟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搬到屋里,然后又让她耗了两天时间才把这堆竹简分门别类地放好。端木蓉在拂去上面的尘埃的时候想起她还在山上和师父学医时,阳光让竹简从翠绿到金黄再到灰黑,风将窗前那棵树一半的叶子翻过来,绿金耀眼。
第二个箱子里收有银针、制好的世间少有的药和幽兰丝巾。银针是用来治病和杀人的,和所有有一个以上功能的东西一样,副功能和它的副作用一样有限。她想或许师父是意思是在这个建在陵阳水中小岛的医庄里不用她杀人也没什么人要杀她,解决个医闹绰绰有余。
幽兰丝巾是用来防毒气的,用百草丹的余液浸成,念端说世间尚存的大多数毒用幽兰丝巾已经能防了,如果这种毒幽兰丝巾也防不了,赶紧逃跑或认怂,那是奇毒来了,不用百草丹根本救不了。端木蓉见到念端第一年所见的毒比大多数行走江湖之人一生所听闻的毒药都多了,她倒一向觉得不以为意,世间有毒必有解,不然农家神农氏不是作死吗?
等把箱子里的东西放好之后,她将一块木牌挂到墙上。
“ 一秦国之人不救
二姓盖之人不救
三因逞凶斗狠比剑受伤的人不救”
这木牌是念端让端木蓉挂起来的,端木蓉并不知道三不救的来由,不过她知道对师父一切好说,不过此事多问无益。
镜湖医庄的位置偏僻,十里之内不见人烟,与秦地也远,一年来秦国之人姓盖之人都未曾见过。比剑受伤的人倒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重伤,每次她都指指木牌,瞥一眼伤者,丢下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之后留一瓶药,把对方送走。
端木蓉来到楚国已经是十年前了,她来的那年正是春社,在湘江边上还能听到远处渺茫的歌声和参差声。
念端就是她的师父,七国医者中的翘楚,但因为立下“三不救”的规矩能求医者寥寥,端木蓉经常想想能让没什么道理的规矩变得看上去更有力最好的方法就是编上号。念端是个沉默亲和的女人,在一日空余时就带她到山里玩。山路窄小无行人,师父牵着她的手在小路上慢慢地走,偶尔端木蓉会闻到师父手腕上的药香,杂草从她的脚踝上拂过。碰到极狭窄难行的地方便会将她抱起来,端木蓉靠在念端师父的肩上,远处传来琴声一样的风声。
有时候雨下起来,落在林木的周围打压浮沉,本来轻的细细的到处乱飘的土壤尘沙在雨落下来的一瞬间凝固了。端木蓉闻到离地一尺左右的土气,腥腥的,她还在里面吸到了薜荔、女萝、白芷、耳离、杜蘅、杜若和昨天从更远的山吹来的风,来年的雪水化尽之后再荆山已经感觉不到心乱了。
念端说:“蓉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你的楚国话说的这么好,比这里的很多人还强。”
端木蓉说:“惭愧了,只是小时候家里人教过而已。”
念端轻轻地想了一下,说:“我也不是楚国本地人,我出生在秦国,父母也都是秦国人。”
端木蓉说:“真巧,母亲(抱歉作者孤陋寡闻不清楚战国时期怎么称呼,反正阿娘之类的就晚了,‘父母’貌似是最早的称呼诗经里就有称爸妈叫‘父母’的)也是秦国人,年轻时在燕国。家里人也说过我出生在秦国但刚出生不久就送到卫国了。”
端木蓉在四岁时在家里的旧书堆里见过母亲年轻时的手书,还是用秦国字。竹简虽然经过火烤但依然被虫蛀了一些,但还勉强能看到“秦木蒹葭,作旅幽燕。日居月诸,未央……”。“未央”后面的两字似乎被刀削去了,裸露在外的篾黄看上去就像一道风干的伤口。端木蓉听家里人谈论过自己刚出生就死去的母亲,言语中说她是个沉默寡言又冰冷锐利的女人,会七国文字但鲜有说话,连名字都很少有人知道,读的书五个有学问的男人也比不过,头发是紫色的,长得能把人勒死。端木蓉突然想起母亲的寥寥几笔,一瞬间觉得家里人的描述一定就是那么回事。
念端说:“秦、楚、卫三国自《诗》那时起就人杰地灵,要不是秦国对六国战争频繁我倒还真想回去看看。”
端木蓉说:“我前些日子下山采药时听人说有个秦国人叫盖聂,年少剑术便几乎无人能敌,且博览群书非黔首能及。师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念端说:“说不清楚,恐怕,没有人说得清楚。”
端木蓉说:“有人说,真正了解他的人,只有他的对手,当你面对他剑的那一刻。”
念端说:“可惜,当你面对他剑的那一刻来临时,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端木蓉说:“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念端说:“他的剑或许真的很可怕,但是到底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了解。”
端木蓉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他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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