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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游戏
“絮絮。”他慵懒的黏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将果盘捧在手心,低头向前走了几步。
他摇摇头,向周围望了一圈,挥了挥手,冷冷淡淡道,“都下去吧。”
我没有动。待四周婢子们走得干干净净,我将手上捧着的果盘搁在几上,问,“公子今儿想玩些什麼游戏?”
“把我的棋盘拿过来罢。”他依旧懒懒地斜卧在榻上,没有移动分毫,只是原本慵懒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明亮了些许,透着一些笑意。
“是。”我老老实实应着,从左边台下抽出一只乳白色微微泛着微微五彩色泽的棋盘,棋盘很薄却并不轻,我暗暗使了仙力才堪堪把它放得稳当,又将两个雕刻雅致的棋篓子揭了盖子,放在他手边。左手边一个,右手边一个。
原本如他们这般大户人家用的莫不都是用极厚重的整块香榧木制成的棋盘,放在专门的棋室中。棋室的布局,坐榻的摆放,以及平日与对弈时燃的熏香无不都是很讲究的。只是今儿我们玩的并不是下棋,而是他闲暇时发明的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
无笑公子从小被众星拱月般地捧着,锦衣玉食,衣食无休,偶尔练武也总是马马虎虎,或者光明正大地逃跑,老庄主也由着他去。于是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发明各类游戏,玩得乐此不疲。
可不要以为这些都是很平常的游戏,但凡他们这种财力雄浑的江湖世家,总是要玩些真刀真枪的大手笔。用无笑公子的话来说,莫要辱了东陵山庄的派头。
翻过来看,那棋盘的背面贴着密密麻麻的字。隔一段时日,便有家族负责外门事务的执事拟了字条来更改修补一番。这些字条上罗列的都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名字,诸如独剑客萧雨,梓园落羽剑传人廖雪,西归剑传人廖青等等。
我记得上次玩这游戏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时我并未被挑选伺候身前,只能在姐妹们的八卦中听到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个叫丫宝的小丫头逢人便能眉飞色舞地比划一番:“只见我们家公子手起手落,转眼便落了一百四十八子,横三竖九,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棋盘翻过来,撕下那个位置背后贴的字条,公子已经走远了。李副管家等在门口神情紧张地管我要字条,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李副管家打开字条的一瞬间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往公子走远的方向作了一揖,说,‘谨遵公子之命。”眼带喜色地走了……”她对能伺候在公子身边见证如此重要的游戏很是得意,而对于自己能够如此顺畅如此有文采地描述整件事情更是得意。
这里的丫头们大凡不识字,下棋在她们心目中是很高深莫测的事,只有主人这般的“大人物”才能玩得,而如此不一般的玩法便只有她们聪慧无边的主人才能想得出来。托福于这幅样貌,无笑公子在这些年纪不大的丫鬟心中已是一个打心底里崇拜的存在。
好奇使然,我隐了身形偷偷出庄打探,却误打误撞地看到了东陵山庄与隐藏在民间的暗杀组织玲珑阁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时,阁里派出两个双星的刺客,神鬼莫测地杀了一个叫做秦玉的年轻刀客。直到一个多月后,江湖上才断断续续地流传开来关于这个后起之秀已遭仇家毒手的传闻。人们茶余饭后地谈论了一阵,他就如江湖上其他许多舜起舜落的流星一般,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一员。
我的心有些冰凉。这正是那张字条上写的名字。而这,只是东陵山庄小公子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而已。
……
“絮絮,挑个数吧。”他轻轻软软的声音飘来,打断了我的神游天外。我微一抬头,他已经自个儿坐起身来,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下起棋来。
我想着这是我寻他的第七世,而下棋只下七步总是不够的,便说,“七十七罢。”
“嗯。”他随意应着,落子如飞。起初布局时下的飞快,往后便越来越慢了,往往捏着棋子思索那么一会儿。
我对下棋这种文雅的追求没有兴趣,便又走了神。
来到这里已有大半年光景,不知道为何,最近半月他总是喜爱留我贴身伺候,我想了许久没有想通这个问题,加之本身我就是想方设法来勾搭他的,也就乐得如此。
当初我在观尘镜中找到他时他还只是个五岁的粉嫩玉琢的小公子,白白净净的,眼神却已经如现在一般总是透着些懒懒的味道。
彼时我在天上的宫殿里望着织霞宫女们编织出来的彩霞,回想着当初他远远站在窗外凝望晚霞的样子,思考着今世该如何找个由头接近他。
反过来的英雄救美?不好,上一世已经用过了。那时他生在某个偏远的小村庄里,是个实打实淳朴的山里孩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木讷听话,可不像现在这般眼角带笑,一看便是风流多情的公子哥儿。
他家里只有一个明明年纪并不老却看起来风烛残年的母亲。在他二十岁之后,他娘每每总是望着他出门采药的背影发呆,在看到他背着收获并不好的药篓子并挂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皮外伤回来时叹气,偶尔重复唠叨着同一句话,“儿啊,我如今最愁的,便是如何替你寻一门媳妇儿,唉,我们家境不好,你却已经老大不小了,这该如何是好……”
后来我在他某次出门时用仙法制造了点意外,又救下了他,顺带跟着他回了那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她娘在看着我们成亲拜了天地之后不久便尽了尘寿撒手去了。
他用采药的自制粗糙铁锹挖了个土坑埋了他娘,又劈了块不太工整的木牌子,歪歪扭扭地划了几条道道几个圆圈。我没有告诉他我识字的事情,其实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山里的孩子总是简单且容易满足的。就像他想不通我的来由便不去想了一样,他难过了一阵子,便又如平常一般出门采药,生活,偶尔修补一下我们的茅草屋。
而我就像以前他娘一般望着他出门的背影发呆,然后坐在院子里发呆,望着天边的彩霞想着一千多年前的模模糊糊的事情,然后不知不觉地走出几里地去等他。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欢喜的。而他也总会甩下药篓子飞快地跑过来,抱着我转几个圈子。成亲许久,他看到我仍是会脸红,那些不经意间的羞涩和腼腆总会令我玩心大起,想着要如何捉弄他一番。
那真是一段平平淡淡却又有点温馨的岁月。
可惜我不能忘了当初定下的赌约,尽管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让这段简单的岁月变得久些。
日子一天一天拖着便过去了,春去夏至。
那日他正专心替我剜一只西瓜,而我躺在竹椅上浅浅打着瞌睡。我翻了个身,突然没来由地浑身一震,有丝庞大的气息从肚里冒出来,冲过我的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转瞬即逝的,又回归到若有若无,盘缩回肚里,弱到几乎找不到它的存在。
我陡然一惊。
这是我这一世下凡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变数,我想起当初在桐木广殿听到算我半个师傅的南华星君说过的话,一个主修贪婪欲望的神女若是自身有了欲望,总是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我想,该断的,已是时候。
所幸我并没有弥足深陷,只是相比较九天的清冷寂寥,有些舍不下这份让我觉得安心的环境而已。
我掐断了那一丝神识,思考了一番该如何开口,拿捏道,“阿渐,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陪你去。”他细心地剔着瓜子,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回我原本的地方,不回来了。”
“嗯?”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你去哪里?我们可以一起去的。”
然后他开始思考这个家该如何收拾一番,该带上那些东西,剩下的粮食可以给村东的小冬瓜还是村西的木老爷爷之类的。
我本想好言好语地劝解他一番,或者使个什么法术消除他的记忆,却想起当初的赌约里说过须得伤害他。至于伤到多深,我自个儿也不太明白,只好转变口气有些生硬地道,“我腻了,我要离开你了。”
“阿归,你不舒服么?”他这才有些惊慌失措了,跑过来贴了我的额头一阵子,“怎么说起胡话了?”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扭过头去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不明不白地跟了你么?这只是我的一场游戏,我腻了这里的一切,现在我要走了,我们再也不会再见了。”
我背过身去尽量不看他地走出屋子,准备使个仙法逃回九天,却陡然发现自己的法力已经无法支撑起这个有些繁杂的法术。肚子里若有若无的那丝气息突然又迸发了冲进我的百汇穴,惹得我一阵头晕。
于是我狼狈地跑出村里,居然忘了使些小法术躲避追过来的他,直到力竭了,被追来的他扯在怀里。我喘着粗气,他也喘着粗气,然后他一反往常的腼腆狠狠地亲我,啃我,双手如钳子一般狠狠地箍住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通红,却居然还能走神思考他可能是跑得急了血气上涌。
直到我的神识开始恍惚不清,他开始扯我的衣服。我一慌神,不自觉地使了个法术在他怀里消失,只留下一脸错愕的他。
“阿归,你是神仙还是妖精么?”他仍喘着气,却朝周围放声大喊。那声音传的老远老远,似乎带起了一阵阵回音。
我躲在树梢上远远地偷望着他,看着他从神情恍惚地立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环顾四周疯了一般地边跑边寻找我的踪迹,再到渐渐绝望,用落寞地语气说出来那句“不管你是什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心口突然没来由的咧开一丝疼痛。
后来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去到还算繁华的市镇,成日看人偷鸡摸狗,街头滋事,时不时脑子里还会冒出来他傻傻的样子,还有那些我坐在茅草院子里盯着午后的太阳发呆的日子。
如此修养了一阵子才得返九天。彼时我思考了很久,总结出大概是因为在山里久了,村里人和和睦睦,没甚追求,没甚争执,久不闻贪婪执念的我便断了自发的修行,法力大不如前了。
……
“絮絮,在想什么?”无笑公子又卧回在榻上,神情看不出恼怒,“我喊了你三遍。”
我这才想起那时我在九天的宫殿里想着各种接近他的招数却忆起了过去种种,想得颇是惆怅,只得打个瞌睡寥寥排解下心头的惆怅。如此几日,恍然惊觉他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翩翩的公子哥儿。
这样家世的公子,总归是越早接近越好的,最好是在他情窦初开,还未阅尽千帆之时。可惜我这几日反复的思考与瞌睡,一来二去,时日不等人,只得慌慌张张下了凡,在东陵山庄执事例行外出带回一批丫鬟时顶替下其中一个。
按说我们这些出身和来路的丫头们,只能做些扫撒缝补的粗活儿,也许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少爷一次。可怜我年纪一大把,每每听着周围的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看着她们一副傍入大户人家的扬眉吐气与对未来的憧憬样子,还要装得一副同样兴高采烈的样子。
如此月余,我暗暗着急,不得不使些法子改了执事的一缕神识,让他将我安排到了随身侍女的位置。
“絮絮?第四遍了。”他的声音传来,已经带上了一丝愠怒。
我一惊回神,顺势便跪了下去。咳咳,大概是当丫鬟当得顺手了,带上了一丝奴性,只好装作唯唯诺诺地道,“公子恕罪。”
“起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不知是否因为游戏即将开局,“把字条翻出来罢,诺,这个。”他伸手点了点盘中某处的黑子。
我爬起来清理了一下棋子,盘上只落了七十七子,很容易便分了黑白。我把棋子放入篓中,又把两个棋篓放回原位,才暗暗使了仙法拖着棋盘翻了过来,寻到了那张字条,上面写着“南宫翊”三个工整的小字。
我心中倏地一惊。
由于下凡前做了些功课,了解了这个世道的大体情况,我是知道这个人的。这个南宫世家千佛灯的传人被誉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年方十五时便与平南王的麾下第一江湖客卿傅初夏一战成名,如今更已享誉江湖近十年。这不是如秦玉那般低段数的无名小卒,而是一个以背后整个南宫世家为支撑的擎天巨柱。我不知道这是他们原本定下的游戏规则,还是维护棋盘的人写错了字条。无论如何,刺杀南宫翊如此大事并不能以一个随随便便的游戏为藉口,它的后果也不是这种儿戏的藉口所能承担的。
“写的什么?”唐无笑靠了过来,下巴几要搁到我的肩膀,衣服上传来若隐若现的家族调香师专配的香味,清冷凌冽,全然不同他人这般看起来温和散漫。我不自主地扭头望他,他总是不懂和侍女们保持距离,大抵是从小被服侍得习惯了罢。而我总是不止一次地看到同住一个屋子的小丫头们一脸红晕地跑回来,那时候我宁愿自己没有神仙的体质,可以不用听到她们如此清晰的心跳声。
他的脸上还是那样挂着懒懒的笑意,待看到字条时,眉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又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
我以为因为这个棘手的对手,他会放弃这局游戏,或者重开一盘。
结果他用他一贯的慵懒调调说,“看起来这次我要亲自监督了。不过这接下来的时间,南宫世家的人须得头痛一番了。”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兴奋让我不禁有些疑惑。印象里的他总是神色淡淡,对周围所有事物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我想,如他这般的公子早已把各种花样的游戏玩得烦腻,常人的生死于他们而言不过符号而已,也没什么能再让他们上心的了,除非遇到如今这般的对手。
“絮絮,又想什么呢?”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陡然回神,不自觉地又要作势跪下,被他扶了,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个究竟。待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瞧得不舒服时,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你,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把你放在我能看得住的地方。”
原来我做过的事情就算经历了黄泉忘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在心里默默叹气,默默道歉。
结果他似是疑惑又似是思考了一阵子,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上辈子,你是我的仇家?我若有仇人,一定要他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在我的掌控之下。”
我原本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可转念一想莫不是上辈子我伤他如此之深教他将我当做仇人?思及此,我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凄凉。
他复又看着我,继续一本正经道,“不对,我对你没有仇恨的感觉,反倒觉得有些亲切。”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清亮,我突然又开始走神。
都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每一世里我看似决绝地走了,却每每要在九天的宫殿里蜷缩着恍惚好一阵子。那时候我看似专注地看着外面的云霞,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脑子里只是些零星的当世的他的音容笑貌,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他破天荒朝我走来的笑颜。他在风里绽开一抹笑容,说,“我们打个赌如何?”
他的人清清雅雅,他的背后彩霞炽热。
也许年纪大了,思维也恍惚了,又也许我原本只是从执念中化身的小神,头脑简单,天上的岁月又一成不变,人间的纷扰对我来说太过复杂,太过伤神。我若有些兴致,可以如看戏一般品评着他人的爱恨情仇,然后看着自己的修为自发精进,却无法投身其中,体会那些并不隶属于贪嗔执念的情感。每每寻到新一世的他,看到他干净的眼神,被孟婆汤清洗过的记忆,我总是有些害怕,有些退缩。后来,我请教了号称通万事的月神,她告诉我,这种情绪叫做内疚,叫做自责。我想,如果有个法术可以让他直接爱上我该有多好。那样我可以不用绞尽脑汁地想法接近他,可以不用有这种让我害怕看着他眼睛的内疚,可以在离开时没有那种让我在九天恍惚好一阵子的自责。我去求问月神,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看着满天银辉,脸上似乎有些寂寥。然后她说,人心最难左右。
……
“絮絮,絮絮,絮絮……”江湖闻名的无笑公子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今世的名字,看起来颇有耐心。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容易晃神,也许头脑简单,只能用全身心去想一件事情,又也许是平日里发呆发得习惯了罢。他也不恼,见我回得神来,眼里反倒蕴了一丝比刚才更加明显的兴致,“此事不急,倒是可以带你先去另外一个游戏,你回屋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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