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北方的十一月初显出寒意，围巾落在了办公室，风顺着脖颈往身体里灌，她觉得身体被风鼓得满满的，似乎一张开双臂就可以顺着风飞起来，最终飞进不见星辰的夜空里。

　　路过街边的小卖部，里面那台十几寸的小彩电正播放着本市新闻。镜头转到了一家装饰奢华的百货公司内，里面各种奢侈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升隆百货是一九三四年由华侨董恩国在马拉西亚所开办，至今将近八十年历史。旗下百货公司五十余家，是新加坡及马来西亚最大的零售百货公司。产业涉及制造，零售，房地产及金融服务。升隆集团本次收购西海重工，是首次涉足重工业领域，在整个发展史上属于创新性的里程碑……”

　　罗杉杉转身离开。上午开会决定的事情，晚上就迫不及待的公榜示众，难道真那么急迫的想将西海二十年的辉煌历史画上一个句号？虽说近年来钢铁制造业频遭重击，各个苟延残喘。但如果跨过这个瓶颈期，未来的发展前景不可估量。为什么就等不到那一天而一定要拱手相让呢？

　　罗杉杉缓缓的走着，心里想了许多。她是一个习惯享受平凡安逸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逆来顺受。

　　她父母早逝，从小与哥哥相依为命。而这唯一的亲人，却在一次演习任务中以身殉国，当时关义是哥哥所在连队的排长。她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还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军人。她扑在哥哥的尸体上哭的撕心裂肺，他将身量瘦小的她拽起来，揽到自己身边，语气郑重的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

　　他们之间虽不是一般的亲人关系，但是这中间有对天起誓的生死重托。对于重信守诺的关义来说，罗杉杉已经变成了他今生必不可少的责任。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她，为她弥补了她童年不幸遭遇后的缺失。他以兄长的面貌对她，却尽了一份做父亲的责任。

　　而长大后，她对他也是信任的，甚至可以说是敬仰。在她眼中，他处事磊落，重情重义，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由此那些敬仰在缓慢的相处中变成仰慕，甚至在某些时候，是爱慕。他刚至中年，却是一个十分儒雅的人。博学并且风趣，这些罗杉杉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曾想过，如果日子一直这样平缓的过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继续的生活又狠狠的将她敲醒。她一天天长大，逐渐步入社会，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他，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而在新的生活中，不会有他的存在……

　　他的调令，俨然已是推她离开的第一步。她想象不到，生活中少了这样一个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她还要再经历一遍亲人离去的痛苦？心里空落落的，既是伤心，又是绝望。她坐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埋着头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

　　城里唯一的五星饭店西都大厦里灯火辉煌。十五层的贵宾客房里，张兆文将写了两个多小时的报告发回了公司总部。这次西海重工的收购计划，他是负责人之一。虽然一早就和政府的人有接触，但他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轻易的将一个为本市做过诸多贡献的企业打包转让。而且是以占总资产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转让，这在国内的改制重组事件中，相当少见。

　　他为自己倒了杯红酒，靠在窗子前欣赏着小城的灯火。这里并不繁华，甚至说有些冷清。他站在十五楼已能够将小城的全貌看个大概。透过前面的梧桐树林，不远处便是高高耸起的烟囱，那里就是西海重工的所在地。

　　近年来由于国际大环境的不景气，各国钢铁业均有不同程度的下挫。可这并不妨碍这个行业今后的发展。要想建设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一座高楼，没有钢铁是远远不行的。总公司想做大房产及汽车行业，就必须有重工业在身后做支撑。现在内地钢厂都不景气，出资收购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

　　可收购之后呢？他看着窗外夜色朦胧的小城。这里深居内陆，交通闭塞，要想在这里发展企业，摸不到他们的命门是不行的，可自己究竟有多少把握？

　　他将杯中的红酒喝尽，拿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嘟嘟”两声后，那边接通。

　　“张总，有什么吩咐？”

　　“你明天帮我搞一份西海高层的人员名单，要尽量详细。包括他们从小到大的履历以及家庭成员情况，还有社会关系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透过落地窗看见楼下的街心公园里坐着的女孩，柠檬黄色的大衣十分显眼。她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像是十分伤心的样子。视线在她身上轻描淡写的扫过。“还有，明后两天，任何政府以及西海的人我都不见。”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收购的事情迫在眉睫，总部也希望我们速战速决，事情又难得这么顺利，为什么不尽快办妥？”

　　张兆文的声音有些低沉，“就是因为太过顺利，我们才要小心谨慎。毕竟是几十个亿的单子，怎么能这么草率。”

　　“好，我听你的。”

　　挂了电话，张兆文靠在墙上想了许多。在一个月前，他对西海并不了解，甚至说是一无所知。当时他刚刚离开华尔街的一家金融投资公司，正着手准备自己的推荐信。但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在加州大学的华裔导师打给他的。他叫梁之杰，是金融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他在半年前投身升隆集团，委任大中华区的CEO。他在学校时就很欣赏张兆文，电话中力邀张兆文回国共同发展。

　　当时时值雷曼兄弟破产，整个华尔街死气沉沉。他也觉得留在美国未必会有更好的发展，回国并不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在回国的第二天，梁之杰就将西海收购这个案子交给了他。他很困惑，自己是做金融出身的，对于收购可谓是一窍不通。

　　梁之杰却说，“西海这个案子看似是个普通的改制重组，但我看他们送来的财务数据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你这次先去打个头阵，摸一摸他们的底细，顺便再去跟西海有关的几家银行做个调研，这里面水很深，你千万不可小觑。”

　　于是，他简单的做了了解之后，便踏上了来西城的航班。

　　他又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他并不是第一次亲临这样的小城。小时候，他就生活在北方，也是如同这样一个静谧的地方，没有喧闹与繁华，一切都很慢，慢的很安逸。

　　十岁时举家搬迁，他再也没有回过中国。对于幼时的记忆，就像是一颗埋在身体里的种子，再次遇上熟悉的空气，熟悉的阳光，它就会破土而出并且能茁壮成长。如今站在大厦十五楼的落地窗前，他又觉得很平静。在外漂泊了将近二十年，他第一次尝到落叶归根的滋味。

　　视线落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那个哭泣的女孩已经不在了，外面空旷旷的，只亮着孤单的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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