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冥想

　　我出生在京都，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很普通的女孩子，眉眼也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当我降生的那一声啼哭在家中响起时，想来父母并不十分喜悦。
　　毕竟不似男孩子可以传承家业，光大门楣，生为女儿，就该乖巧本分，老奶奶们的教诲，我都默记在心。
　　我们家不是什么豪富人家，却也不愁吃穿。每天帮母亲做完家事后，我都被允许有一定的玩耍时间。
　　“宗——次——郎！”每次都是连蹦带跳地跑到他旁边。他也总是笑嘻嘻地迎过来，捧出一大把糖果分给大家。那时我才十三岁，正是背着母亲偷吃甜食的年纪，特别喜欢五色豆、松平糖一类好吃的小点心。虽然每次都偷偷希冀自己那一份会多一点，不过宗次郎他好像总是分得特别平均，而作为孩子们中最大的一个，我还往往得不情愿地将自己到手的一份分一点给那些比我小的男孩子们。
　　“一个女孩子家，还不悄悄的！”当初邻居那个男孩子用石子将我拎在手里的油瓶打碎了，我生气地回家告诉奶奶，却遭到了这样的训斥。
　　女孩子去跟男孩子争，吃亏的总是自己。气愤过后，我渐渐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于是从此不再争辩，别人发怒时总是默默忍受，这为我博得了柔顺可爱的好名声。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出任何破绽。
　　宗次郎他，每次看见我这样做的时候，脸上的微笑似乎又深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样的笑里似乎带出一点悲悯的神色。我总是微微低下头，尽量让自己不正面迎上那样的微笑。因为我还是想做一个和善的姐姐，哪怕在他眼里看来是多么隐忍和可悲。
　　我知道瞒不过他，因为他终究是大人们口中满手血腥的新撰组，壬生狼。只是他和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大家，包括平时对某些事讳莫如深的大人们，都忘却了这一事实。不管怎样，他也是那个斯文秀气而略显苍白纤弱的大孩子，温和可爱如和暖朝曦。我们在一起玩捉鬼游戏，他蒙着眼睛乐呵呵地捉住所有的“鬼”。间或有幼小的女孩子撒娇要他背，他也总是笑着顺从。我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心里却有几分妒忌。他似乎偏爱女孩子的游戏，有时候男孩子们不乐意地缠他要他教他们拚大刀，他仍是笑着，也不答腔。这使得男孩子们颇有微词：“宗次郎总是笑，都不教我们。”然而别扭过后，男孩子们还是会聚集到他身边。
　　大雪初霁，他带着我们堆雪人，平时略苍白的脸此刻冻得通红。“要武士雪人！”“公主雪人！”男孩女孩争论不休。“还是公主雪人吧，那张脸比较可爱呀！”宗次郎笑着说。十三岁的我，似乎领悟了一点什么。“好啊，公主雪人！”我积极地相应着，用树枝在堆起的雪球上刻下十二单衣的褶痕。
　　“我送你们回家吧。”宗次郎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哄着一群小不点。我家最远，有一段路，只剩我和宗次郎两人——跟往常一样。
　　“再见了，”走过一段，憋了好久的一句话终于出口，“奶奶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的，以后，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了。”
　　“是吗，阿岚长大了啊，”他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真是……遗憾呢，那么，再见了，阿岚，以后，要幸福哦！”
　　“是……谢谢您。”他过于平淡的反应，不知怎的让我隐隐有些失落感，赌气不再去看他的脸，脚步踏得重了，脚下陈年的桥板咯吱咯吱作响。
　　“阿岚，伸出手来。”是他唤我。
　　我在桥头站定，疑惑地伸出手去，他笑着，将一个纸包放在我的手心。
　　“这是……黑饴？给我的？”我睁大眼睛，是我最喜欢的黑饴耶！我高兴得甚至忘了像大人一样深深地鞠个躬，文雅地说“谢谢”。
　　“是阿岚最喜欢的哦，”他一脸神秘，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心爱的东西，要好好保护，不要再让别人抢去了哦！”
　　我深深地点一下头，飞奔回家。
　　然后，我算是彻底地告别了童年，每天在家帮忙家务，逢集日便约上二三女伴，挑选自己喜爱的物品。偶尔会在街上看见巡逻的宗次郎——新撰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大人，却只是颔了首，恭敬地在路旁站立。始终不曾再与他说一句话。
　　对门的由纪子春天的时候嫁了人，却在秋天的时候肿着一双眼睛回到了娘家。“被弃”两个字像是清晰地刻在她的脸上。想到自己的将来，我也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也曾稍稍想过假如对方是像宗次郎一般的人，那会怎样，然后在心里嘲笑一番自己的胡思乱想。
　　那一天从集市回来，见弟弟妹妹看我的神色都有些异样，我心里便已料到了几分。
　　“阿岚，你过来，有事要对你说。”母亲故作严肃的眉眼间是难掩的喜色。
　　嫁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而我也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惊惶失措，反是出奇的平静。
　　我长大了吧？这样问着自己，想着一些从前的事，不知不觉那一天到来，进了夫家的门，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婚宴上新娘要用甜黏米做成的黏米圆子来招待客人。宗次郎他，似乎是很爱吃甜食的吧？像这样的甜香软糯的圆子。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很自然地从心里的某个角落浮上来。一时有点恍惚，踩上了和服的下摆，幸而周围的人并未留意到我的失态。
　　丈夫是个敦厚男子，待我不坏，婆婆很严厉，但我从小便习惯了小心谨慎，也并没有犯什么错。
　　后来我们举家迁离了京都，在异地，我生下了儿子平次。
　　小家小户的女人，日子便是为了丈夫和孩子辛勤地操持家务，属于我的世界，只是家中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我一直那样小心地活着，没有奢求，也没有期望，无风无浪的平凡。
　　婚后五年，婆婆过世，我和丈夫送灵柩回江户——已经改名叫东京的乡下。安葬好婆婆后，我与丈夫和儿子在一家旅馆小住几日，只待养足精神便回居处。
　　闲来无事便逛东京，丈夫儿子喜欢热闹，我便独自一人寻那些僻静处游览，路过一家寺院，见院里八重樱开得很是可爱，不觉驻足。寺中一处碑铭，上刻“贤光院仁誉明道居士”，想来是清修居士的圆寂之地。
　　在碑前祷告一番，猛然见碑的侧面刻着一行小字：沖田宗治郎。
　　回想起路上听到的种种传闻，此处长眠的，是他无疑。
　　记忆的闸门仿佛突然被打开，深藏于心底的过往种种，潮水般涌过。
　　古人关于天人两隔的诗句有很多，那么宗次郎，我该用哪一首来描述此刻的心情呢？该对你说，好久不见，还是说，珍爱的东西，就算再不情愿，也还会被夺走呢？
　　只因，我终究，还是太平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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