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

　　立春，东风解冻。鱼上冰
　　至夜，丑时初刻（凌晨一点十五分），瀞竹殿内大大小小的宫人、宦官全部站在正阁—含冰阁—院内听候吩咐，瀞竹殿的宫人并不算多，但也黑压压地挤了一片，宫人们安静地站着等候，偶尔会有人好奇地向阁内张望。
　　公门洪沧没有安寝，依旧白日里的装扮，玉带金冠，一身做工精细但素雅高贵的深绿色锦衣，只是脸上少了平时的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公门潇湘，公门洪沧焦虑地问：“李太医，湘儿的伤势如何？”
　　“回十三皇子，十七皇子这伤伤得甚是隐晦，臣自会尽力而为。”李太医轻描淡写答了答。
　　李太医本是淑妃身边的太医，今日立春休沐，正赶上他当班，十三皇子又催得甚急，这才被拽来瞧病。贵人身边，看得当然也是贵人病，可十七皇子的伤势，但凡人都能看得出是怎么伤的，这种禁脔娈童才有的伤让自己来看，李太医满心的不愿意。
　　“尽力？李太医的尽力就是两个时辰过去了，湘儿高烧不退发热不止？”公门洪沧声音渐冷。
　　“十三皇子这可冤枉臣了，十七皇子这…”
　　“你还知道他是十七皇子？！李太医胆子可是不小，疏于职守、敷衍塞责都玩到皇子面前了。李常新，你还把不把皇族血脉放在眼里，把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公门洪沧的质问不带任何语调，却如寒冰般透骨，周身的寒气更是刺得人喘不上气来。
　　李太医顿时腿一软跪倒地上大气不敢出一下，想这以往和颜悦色温文尔雅的十三皇子竟变得鬼刹般狰狞可怕，不禁冷汗直冒。
　　“半个时辰湘儿若是仍不见好转，李常新，别说太医，我看这人你也不用做了。”
　　正在这时，贴身侍女红萼领着一位老者走进屋内。“禀主子，王太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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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两位太医，公门洪沧轻轻擦拭掉潇湘额头的细汗，看着与自己同吃同住的皇弟眉头紧蹙，身体时不时地颤抖，洪沧心里说不出的心疼难受。
　　公门洪沧冲进玉华楼找到潇湘的时候，潇湘早已昏了过去。潇湘被赤身裸体地绑在床上，□□满是腥红的血液和污白稠密的液体，脸上尽是未干的泪迹，为了不叫出声音，漂亮的唇已被自己咬的鲜血直流。
　　“哥……”
　　昏睡的十七皇子微弱呓语，听得洪沧脸色变了又变。他用力握紧了潇湘的手，另一只手温柔抚过潇湘结了血痂的薄唇，附在耳边柔声道，“湘儿不怕，哥在，哥在这。”
　　不知是手劲重了，还是洪沧的声音起了作用，潇湘紧着眉头微微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视线渐渐凝聚在一张熟悉的脸上，看着一脸心痛焦虑的洪沧，潇湘抽动唇角努力地让自己笑起来，干裂的嗓子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没事…皇兄不要担心…”
　　公门洪沧瞬间翻到了五味瓶，这几个字狠狠地抽在心里，洪沧颤抖地抚着潇湘的脸颊，尽力克制着声调，“嗯，没事了，好好休息，哥陪你。”
　　掌心传来皇兄熟悉的温度，潇湘不在硬撑，合住疲惫的双眼，安心的睡了，不多时，便发出平稳轻微的呼吸声。
　　确定潇湘睡熟了，洪沧看向站在一旁的红萼，“怎么说？”
　　“东西侧门各有一处标记，但标记并不相同，吴大人推断是隐世景家的人。”
　　“景家的标记向来复杂多变，不一样也不为怪，既然是景家的人，就不用担心湘儿的事会传出去，告诉子彧可以收工了。”如此断然并非公门洪沧不仔细，而是吴子彧此人办事，有如此的实力。
　　“是。”
　　“还有呢？”
　　“回主子话，淑妃娘娘那里的宫人都在传，李太医今晚在赏心池赏鱼不慎落水，医不回来了。”
　　“辛苦你们了，时间不早了，遣了外面的人你也早点休息吧。”
　　“谢主子挂念，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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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草木萌动，鸿雁来
　　立春过后，天气一天天转暖，甚至晌午时分还可以沐浴一会儿温暖的阳光。裹着厚厚的毯子，潇湘例行公事般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十几日来洪沧的悉心照料下，潇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因为王太医一句【晒晒太阳】，洪沧特地在院子里置了床榻桌椅，吩咐下人天气好的时候侍候潇湘出来多接触些阳光。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瓦蓝的天空一览无云，干净祥和。偏偏含冰阁此时并不安宁。
　　“汶溪皇姊。”潇湘合上书，起身对打破这片宁静的来人说道。
　　“别，快坐下，要不十三见到了非怪我不可。”公门汶溪毫不客气，一手把潇湘按回躺椅上，“又看书呢？”
　　“皇姊，皇兄上朝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就在这里等他们。我托人捎信给岳皇兄了，他一会儿也过来。”汶溪弯下腰近潇湘，无比认真地说，“十七啊，有些日子不见你又凑漂亮了。”
　　“五天前皇姊您来找皇兄时我们见过的。”
　　“哈哈，你看你，士别三日嘛。”汶溪自顾自地坐下，端着茶杯问，“绿绮姑娘，你们那天的豆沙糕还有没有？”
　　公门汶溪是皇帝极宠爱的女儿，热心肠子不拘小节，全然没有闺中女子的扭捏作态，举止间更是多了些宫里不常见的洒脱，让人看着不觉眼前一亮。
　　“公主稍坐，奴婢这就给您拿去。”绿绮笑着欠身离开，公门汶溪这样的女子，任谁也不会讨厌。
　　“太好了，青罗姑娘的手艺就是放在御膳房也没得比，还有什么我都要！”扯着嗓子嚷嚷完，汶溪回过头对潇湘说，“惊蛰那日父皇邀皇子群臣射猎，十七你去也不去？”
　　“潇湘患疾在身，不宜剧烈活动。”潇湘淡然答道。
　　“那敢情好，惊蛰那日我正好打算办个赏桃会，十七要不要也过来？”
　　“湘儿身体不好需要静养，皇姊还是饶了他吧。”不远处传来公门洪沧清朗温雅的声音，潇湘的眼睛不被人察觉的亮了一亮。
　　十一皇子公门岳峰和十三皇子公门洪沧，一个是中原出了名的倜傥风流，一个是天下数得上的玉树临风，两人从小感情甚好，出入总是结伴而行。走到哪里都令男人惊羡令女人倾慕。
　　“说得跟我欺负他似的，十三你看的那么严，我也得敢啊。”汶溪公主调侃着，转向公门岳峰，“岳皇兄，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这还用说，皇妹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然是仔细办了。”岳峰正色。
　　“得得，说点实在的，怎么样？”
　　“板上钉钉。错不了了。”岳峰咧嘴一笑，很是得意。
　　“真的？！太好了！”汶溪腾地一下站起来，拉起潇湘就要满院子转。
　　洪沧眼疾手快，上前把潇湘揽到自己怀中，温和地笑笑。“皇姊心情好，我们当然也跟着好，只是湘儿身子不好，还是请岳兄陪皇姊蹦跳一会儿吧。”
　　“是是，他是你的宝，别人碰不得，一碰就碎了，”看着洪沧扶潇湘坐下，又仔细地帮他裹好毯子，汶溪嗔道，“你跟着好，就不问问我为何心情好？”
　　“敢问何事令皇姊心情好？”
　　“黎河大劫，父皇的大军把那个什么草鹰的蛮子们杀了个片甲不留！这下子总不用拿我去和亲了吧。”
　　“那可是要恭喜皇姊了。”洪沧道。
　　“可不是，她再也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岳峰在一旁笑道。
　　“什么叫一哭二闹三上吊，蔚国大军能与蛮子打五年丈，我就不能抗争几个月？那不过是手段而已。再说了，若是我真嫁给了那吃马肉喝马奶的蛮子受了气，岳皇兄难道就不心疼？”
　　公门岳峰回想着前阵子被汶溪弄得鸡飞狗跳的皇宫，不由失笑。
　　“受气？不尽然，我可是从友人那里听说，宗颜王的大王子早在立春之前就来到帝都了，还包下了玉华楼，可不知为何一夜间几十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甚是离奇。如今细想想，一定是那大王子看到皇妹凶巴巴的摸样吓得偷跑回去了。”
　　说者无意，却让旁人听得心中一紧，玉华楼的边夷如何消失，洪沧再清楚不过，他不安地看向潇湘。潇湘安静地低头坐着，周身散发着超脱世外的淡然，似乎完全没有进入到大家的谈话中。
　　坐榻很大，洪沧在潇湘身旁坐下，习惯性地环住他的肩，满是怜爱地问：“上午做什么了，闷不闷？”
　　潇湘摇摇头，“有皇姊在，不闷。皇兄今日回来的比平日晚了许多。”
　　“我出了趟宫，出去的急没有来得及说，等着急了？”说着，取出一个镶着白玉的食匣子放到潇湘手中。
　　潇湘侧着头看向洪沧，清澈的眸子里透着好奇。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洪沧温柔地笑笑。
　　“喜欢。”潇湘想也没想。
　　“哎呀，你还没打开呢就喜欢，还不快打开看看。”汶溪好奇地凑过来。
　　潇湘慢慢打开精巧的食盒，里面平摆着四个比铜钱稍大些的糖画，火候正好的琥珀色糖画拿细长的竹签串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发光，煞是好看。
　　“这是哪家师傅的手艺啊，做的真漂亮！”汶溪忍不住赞叹道。
　　“城西头赶庙会吹糖人的傅老爷子。”回答的是岳峰，“这个老爷子不是上庙会绝对不出摊，平日子女奉养着连大门都不出一下，可让我俩好找。”
　　“还真别说，你看这四君子图做的，真是别致，可不是平常见的那些。要不人们都说性子古怪的人才是高人，一点不假。”
　　“哈哈，”岳峰开怀，“汶溪皇妹有所不知了，这四君子图，是咱们小十七画的。”
　　“真的？十七，原来你画工这么好，下次习作可要帮帮姐姐我啊！”
　　“皇姊过奖了，傅老爷子手艺精湛，才把湘儿的四君子做得如此。”洪沧谦恭的说，却盖不住一脸的得意。
　　“得了得了，你看看你，我分明夸的是十七，怎么你比他还高兴的。”
　　潇湘并没有加入到嬉闹谈笑中，他默默地看着食匣子，安静地取出“竹”样式的糖画，递到洪沧手里。
　　“湘儿？”
　　“这本就是打算立春做给皇兄的，只是那个不知哪里去了。”说话间潇湘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洪沧担心潇湘想起那天，用力搂紧了他，正打算岔开话题，却见他拿起一支“菊”样的抬手摆在岳峰面前，“这个是十一皇兄的。”
　　岳峰接过去后，又拿出“兰”糖画给了汶溪。
　　岳峰和汶溪看了看手中的糖画，又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间有些错愕。
　　由于出身的原因，十七皇弟在宫里向来只亲近洪沧一人，对其他人都是不冷不热的，若非不得已，别说是说话，就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二人来时寒暄交谈，也都是洪沧应着，潇湘从来不介入。相处久了，大家倒也习惯了。现在潇湘竟然将洪沧给他的糖画拿来同自己分享，二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十七…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做姐姐的死而无憾了！”汶溪作势就要扑过来抱住潇湘，可惜再一次被洪沧制止了。
　　“十三！他是你宝贝我就不宝贝他了？！岳皇兄你看看，十三这分明是妨碍我们姐弟增进感情。”汶溪佯怒。
　　“做得对，”岳峰则笑眯眯地赞同，“汶溪皇妹你那一抱，咱小十七还不散了架？”
　　正在众人说笑时，岳峰忽觉身后猛地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一抖。
　　“你为什么在这里？”
　　岳峰闻声转过头，发现十六皇子阴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蜀川你也来了啊…怎么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的，吓了我一跳，哈哈…”
　　公门蜀川没有理会岳峰，对洪沧点了点头，接着冷冷地扫了一眼汶溪，最后看向潇湘。潇湘此时也抬起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不带感情，一个淡净不染凡尘。
　　潇湘拿出最后一枚糖画递到蜀川面前，蜀川看了一眼，没有接。潇湘面容平静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很自然地将糖画给了岳峰，便低下头不再做声。
　　看着岳峰手里“梅”的糖画，蜀川脸阴了又阴，一把夺过去转身离开。
　　岳峰尴尬地看看洪沧，洪沧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不近人情，真不知道你们平日是怎么和他相处的。”汶溪摇摇头，看着潇湘手里空空如也的食匣子，拉过潇湘的手将自己“兰”样的糖画塞了进去，“十七呀，姐姐觉得这幽兰还是和你相配，你留着吧。时候不早了，我也走了，母妃还等着我回去用膳呢。”
　　岳峰站了起来，“嗯，是该走了，府上家眷等着呢。”
　　洪沧随着起身，柔声对潇湘说：“湘儿，我去送送，一下就回来。”
　　潇湘点点头，安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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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走后，潇湘微微潜首，身侧的绿绮立刻会意，不一会儿的功夫，院内就只剩下主仆二人了。
　　“主子，您推测的不错，昭宁公子来报，二皇子已经派手下乔丰琪与诺烈二汗王联络近三年了。此次和亲，路途上都是二皇子一手包办的，至于玉华楼，想必也是二皇子私下托人包下的。”绿绮注意着潇湘的表情，说地很小心。
　　“想必？”
　　“十三皇子当日派人销毁证据，早早断了线索，相关的人和记录都已经无处可寻了。”
　　潇湘端起茶杯缀了一口，很是淡然，“黎河大劫，绿绮姐姐怎么看？”
　　见主子换了一个话题，绿绮不由松了口气。“回主子话，战马再快，从这里到黎河，少说也要十几日，皇上立春下的密旨，这会儿就有了捷报，定是人有意散播的。”
　　潇湘淡淡地看了看绿绮，示意她说下去。
　　“探子查得消息最早传于三天前，却查不到来源。
　　“景家查不出的消息，只可能与六家有关，暗府丘家、武盟谭家、药谷宗家、商会沈家、青楼百里家，这五家自不会散出这种消息，剩下的，便是天下皇家—也就是圣上自己放出去的。
　　“如此，一来可以振奋军心安定民心，二来可以借此观察各个皇子的动作…”
　　“嗯，有劳绿绮姐姐传话给大家，此事就先告一段落吧。”心中了然有了结果，潇湘淡淡地打断，想了想接着说道，“景家虽大，也可不要忽视小瞧了六家以外的势力，尤其是那些近来新兴的势力。”
　　绿绮当然知道潇湘所指，冷静作答，“十三皇子少年有为心智过人，韬光养晦实为少有，奴婢自然不敢大意。只是十三皇子一势成形时间尚短，论规模论程度论资历，都还无法与七大家抗衡。”
　　“不说他，二皇兄动向如何？”
　　“已派人去了诺烈。”
　　“又是和亲？”
　　“是。”
　　“哎…”潇湘忍不住一声长叹，“明明就这点技俩，偏偏躲又躲不过…”
　　“主子…”绿绮脸上露出忧虑。
　　潇湘淡淡一笑，安慰似的打断了她，“不要紧，早就有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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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头，老人坐在桌前，将亲手熬制的糖汁小心而又娴熟地淋在石板上。
　　“老师。”老者背后响起低沉稳健的声音。
　　“今天有人拿着四君子图来做糖画了，”老者没有回头，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
　　“这糖画一旦成了形，便是成了。”老者盯着石板上浇好的糖汁凝固变硬，并不急着铲起。
　　“风行，你就如着糖画，已经成了形，我在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到了十三皇子那里，凡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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