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心》

　　冬月里，虫鸟都几近绝迹，除却屋檐、树上偶尔落下的积雪发出的声响，夜里更是冷寂到令人觉得天地无声。

　　冷渊醒来时，正逢月光偷窗而来，看着地上那片银白霜华，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心窝处，确认了心口的绞痛不复存在时，咧开嘴，开怀地笑了。
　　披衣踏出房门，呼吸着屋外仿佛和雪一样的寒冷气息，冷渊站在阶上开始欣赏起数月来未踏足的小院。

　　若有若无的梅香吸引着，冷渊忍不住想到梅林中去走走。
　　“王爷，病患方治愈，不可自惹冷风，当心伤寒。”是暨略的声音。
　　冷渊四下看了，竟没看到人影，不由皱眉：“人在何处？”这个暨略确实大胆，大胆到有些放肆了。
　　坐在屋顶上的暨略翻了个白眼，翻身下去，正好落在冷渊身前。拱了拱手，便道：“既然王爷心患已解……嗯？”
　　还未等暨略说完，他腰间的那枚碧色玉璜突然间一亮，打断了他未竟之语。
　　冷渊挑眉，双手抱臂倚在一旁的梁柱上，看着暨略将玉璜双手捧起，似乎从玉璜中得到了什么讯息，随后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暨略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才看向冷渊：“王爷，吾师有命，王爷之患还未根除，所以要在下跟随王爷左右，以策万全。”
　　冷渊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到，这数月来，他因病痛折磨，而对身边之人越发疑心，除了路青之外，只余下一些烧火擦洗的下人还在府内，旁的全被驱离。现在有了一个必定不会伤害大铭王室之人在，也就当是多一个人伺候了。
　　其实遣退婢仆还有另外的原因，只是此刻，还不是可以说白的时刻。

　　翌日清晨，暨略撑起眼皮看着暗淡的天色，很想再多睡一会儿，但惯于早起的他却还是在下一刻彻底清醒。
　　眯着眼起身穿衣，早有粗使下人在门外等候。自己接过物什，玉虚弟子一向自己打理自己，便拒绝了下人服侍。

　　“王爷请小道长一同用膳，请小道长随我来。”
　　来请人的还是路青，暨略看是他不由问道：“你在这里，万一大门那边有人来寻你家王爷呢？”
　　路青还是恭恭敬敬答道：“守门的已经另外遣人当值了。”
　　暨略点了点头，便没再问下去。

　　用膳的地方十分宽敞，是在小湖上的水榭当中。
　　暨略无法理解王室贵胄的心思，大清早找个四面透风的地方赏雪吃早饭……现在是一年中最冷的冬月末旬，这王爷真不冷么？
　　这一厢暨略心中在想些什么晏王自然不知道，但他心情不错倒是事实。晏王冷渊是王都里出了名的爱好风雅，平生最爱的就是雪，白雪漫漫天地，冷香浮动人间，那是他最爱赏的美景，否则也不会在居所遍植白梅了。
　　而晏王冷渊的生母，已逝的淇妃生前也十分喜爱白梅，晏王可说是从小看着满宫的白梅长大的，此刻心头大患暂解，又恰好正是冬月白雪梅香最盛之时，怎能不赏？

　　暨略本不爱说话，对一个陌生人更没什么可说的。而冷渊自小礼教甚严，食不言寝不语是已刻入骨髓的教条，故而两人这一顿早膳吃下去，连话都没说上一句。

　　用完早膳之后，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冷渊便被一道口谕传进了宫中。
　　拒绝了路青要带他逛一逛王府，暨略自己在王府里随意走动了起来。
　　晏王是庆帝最宠爱的儿子，虽不是嫡长子，但住的王府比起宫中的太子殿也不会逊色多少，这一圈下来，亭台楼阁样样皆备，大冬日里的竟也奇花异卉争艳夺目，看的暨略有些眼晕。
　　这些花卉大多是珍品，有些甚至的进贡皇宫的花种，因着王府内花匠照料得好，时不时在花脚下放置一些炉子，又是早晚从暖棚里接来送往的，故而竟耐住了严寒。
　　但暨略毕竟不爱看这些艳丽的花草，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冷梅寒院，晏王的居处。
　　暨略不由感慨，还是这一园子的白梅花顺眼。
　　他年幼时是个没人照养的孤儿，被师傅捡到的时候就缩在一座破落的驿站旁。那日也是寒冬，本要冻死的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有些感叹，有些惊喜。
　　“本来只是来看看这驿站旁竟有一棵这么好的白梅，想不到，竟还看到了你。”师傅后来是这么跟他说起过程的，然后顺便为他起了“略”字为名。
　　为了这字，到了现在还是每每被师兄弟们打趣，说是师傅那时肯定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才胡乱给他安了这个字。因为刚到山上时，他确实沉默寡言，孤僻得很，总是一个字都不吭地跟着大家背后打坐、练功，所以后来渐渐熟识了之后，大家都笑话说暨略的略字必定是师傅因为先知的缘故，给他取了忽略的“略”字。
　　昨日被那晏王爷一提，又想起这件陈年旧事，暨略心中不由一笑，还是山上热闹，哪像这所谓的京师皇城，不仅天冷，连人也冷。

　　当掌灯时分，冷渊回到府中时，暨略早就用过了晚膳不知道去了哪里，冷渊也没有问。在他宫中那位父皇面前听了不少玉虚峰弟子的能耐，方外修仙，神通无量，且忠于大铭，面上恭敬的冷渊心中不以为然。
　　那日虽然亲眼所见暨略施展法术救治自己，但暨略实在太不识礼节，这让自小谨小慎微的晏王不觉得暨略能为他所用。如此放肆的臣子，上位者多半不喜，还年轻的晏王爷冷渊的心思便是如此。

　　不爱人多的地方，偏偏晏王心患得解之后王府中也渐渐热闹了起来，暨略独自坐在廊边倚着雕栏，看着银白月光在白雪梅花中影影绰绰，心中暗暗想着再过几日等冷渊的心患稳定了便离开。

　　冷渊踏进冷梅寒院时看见满院霜华梅雪也十分喜欢，让跟在身后的路青退下去，自己一人走在雪上，毕竟少年心性，走着走着竟玩起来踩雪的游戏，一脚一脚踩在月光透过梅枝的光点上，分外有趣。
　　可当他看见了走廊边斜倚着的那人时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坐在月光之中，一身素衣，面色淡然，一眼乍看之下恍如月中仙人，冷眼看着地上人间。
　　而那仙人此刻看着的，是他冷渊。
　　冷渊心头顿时有些复杂的心绪涌上，就这么呆呆地站住了。

　　暨略早在冷渊走近院门时就知道来的是哪两个人，但他一向不羁惯了，也不管什么行不行礼，左右缩在这里，等人到眼前了再说。
　　可当他看到白日里规行矩步，一板一眼的冷渊居然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时，便默默地想，果然还是孩子，和淘气的小师弟果然是同龄人。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冷傲的王爷，原来只是不熟识而放不开的缘故啊。

　　冷渊说不上来那种堵在心头的感觉是什么，但下意识地察觉到不可深入去了解这种感觉，那会为他带来不可预计的未来。
　　他自半年前那日开始，在生死挣扎之间早已想得明白透彻了，只剩下自己可以依靠，为了父皇，他也必定要活下去才能聊表孝心！
　　今日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一个感觉竟让他心生畏惧，这让冷渊顿时对眼前人产生了一股怨气。

　　看着冷渊低着头的脸色又突然变得暗沉下来，暨略暗自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寒院，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凭他多年习道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冷渊面带血光之灾，若非有人为其强行改命，只怕早已身亡，只是既然为强行改命，自然得有些后遗症留下，这毒心之患说是毒心，却并非为毒所害，而是指后天心疾。半年前突发心疾，那就是半年前改的命。否则以毒心的手段，一般都是立刻取人性命的，而且凡人医师绝对看不出是为何缘故而死。
　　暨略倒有些好奇，为他改命者究竟是谁，冷渊已是世上极为显贵之命格，是谁居然能为他改命？

　　嗯……只有比他更为尊贵的命格……
　　暨略皱眉，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不该说，也不能说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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