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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梦魂不到关山难
01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直接穿透大脑皮层,让凉奈惫懒的神经为之震颤。她迷迷糊糊抓起眼镜戴上,对着书桌顶上的钟望了一眼,星期天,早上,七点半。
哪个疯子,不知道姐姐周末赖床吗。
她揉揉睡成抽象画的一头乱发,慢吞吞挪到电话机边上,拿起听筒,没好气地“喂”了一声。话筒里是一片遥远而陌生的嘈杂,沙沙地骚扰着她的耳膜。
“喂?”她又重复了一句。
“是我。”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听得见回答,声音意外地清晰,那个清澈而高亢的女声,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有点心悸。
“……亚纪。”带着略微的惊讶和不防备,她下意识用了肯定句。那是曾出现在她听筒里最频繁的一个声音,她怎么会辨不清。
“你那里几点?”亚纪仿佛隔着太平洋就听出了她的困倦。
“星期天,早上,七点。”凉奈咬牙切齿,“姑娘,请你算好西雅图和大阪的时差再来打长途。”
02
凉奈有这么一个信条,如果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最好的朋友,那必定是好到让人误会你性向的朋友。
上杉亚纪曾经算是她的知己,就目前来说,唯一的。
两人真正熟悉起来是在国中一年级下半学期,亚纪坐在最后一排,成绩不怎么出挑,性格不怎么合群,独来独往,总有几分游离在边缘的诡僻味道。
凉奈第一次注意到这号人物,是在数学课上,老师走到教室最后,收掉了亚纪藏在桌肚里的硬面抄。她很傲,咬着牙关直视前方,死死维持自己骄矜倔强的表情。凉奈顿时产生了某种敬而远之的抵触情绪,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自己内心隐藏的某种特质像新鲜泥土被翻到地表一般的不适应。
凉奈还记得有一次在小花园里,她咬着冰红茶吸管,听班里最随和欢乐的铃木美绪神神叨叨,两人正好看见亚纪和班里成绩最差的映子在喷泉边上聊天,一副排外小团体的模样。美绪的话音里掺了些无心的轻蔑,“她们俩还真像,成绩又差,长得又丑。”
美绪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很能惹事却从不记仇。凉奈皱皱眉,她也不知道那凉丝丝在心底浮泛的负疚感是怎么回事,美绪的话道出了她心底隐约的偏见,而她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种偏见有多么卑劣。
她其实是先同映子相熟的。映子不聪明,不漂亮,矮矮小小,却乖巧得让人心疼。四天宝寺收的学生分三种,一种聪明,一种是官二代富二代,一种既聪明又是官二代富二代,凉奈自认是无权无势无后门全凭脑细胞的第一种,而映子,不论聪明的标准怎么放宽,她都只能算靠父母庇荫才得了这一席之地。可她这么柔顺这么乖巧,仿佛完全不知道班里多数人对她的智力平庸或隐或现的轻视,凉奈觉得对着宣子,她不能再像个愤青一样把“内定”“后门”随意拿来讥评,那样纤巧的女孩,会激发人所有的母性情怀。
一来二去,她也熟识了亚纪。凉奈逐渐认识到亚纪冰冷沉默的外壳下是副怎样精怪伶俐的性情,她的乖张态度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
凉奈在潜意识里十分清楚,亚纪自己把自己从同学圈子里排挤出去,仅仅是身材的问题。
虽然凉奈张嘴就说自己是外貌协会的,但她知道自己从来一视同仁。虽然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外貌协会的,但他们都心照不宣。
凉奈偶尔会想起国小一年级,当她和她的伙伴都不明事理的时候,她们几个女生曾经问过几个男生,谁长得更漂亮,一个头发鬈鬈的女孩很直率地跟她咬耳朵,凉奈其实你真的很漂亮,但是我比你瘦,所以他们一定会说是我。
——多么无懈可击的三段论。亲爱的你真是聪明,从结果,到理由。
——女人看五官,男人看身材,这定律果然是三岁看到老的。
凉奈对亚纪的依赖,不知是出自同情还是自怜。
但她们很像,特别像,敏感,独立,细腻,自卑,擅长掩饰和自我保护,待人接物不讨巧,心地却好得一塌糊涂。亚纪的口角锋利让平素温驯乖巧的凉奈有点难以招架,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有毒舌天赋,而且很快就咄咄逼人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
出于一种相似而不能言明的怜爱,凉奈和亚纪从未流露出半点排挤映子的意思,直到映子一学期之后的转学,她苦着一张无辜小脸说自己不好意思再读下去的时候,凉奈分明感到一股莫须有的负疚之情。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人确实生而不平等。她是聪明的,她是否该为此充满感激呢。
凉奈曾经是个像白纸一样纯净单薄的女孩,若非亚纪和她火星噼啪的斗嘴交锋,她也许还关在象牙塔里寂然无声,闷骚刁钻刻薄这些形容词也许依然不适合她,她清教徒一般单调得令人咋舌的生活也不会变得这样丰满而多彩。
凉奈和亚纪分享过很多东西,她们的爱好,她们的文字,她们的理想,凉奈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一辈子靠笔杆维生,最后的自己得以倒在书桌前心力衰竭而亡,头发花白神情安详手里还捏着墨水未干的钢笔。世上妄想自己有一星半点才华的女人实在不多她一个,也许她在摆脱了少年才女的光环以后仍像大多数人一样碌碌无为,她不在乎,她只愿把不辍的笔耕连带生命一起呈奉到祭坛上去,她只愿对她始终仰望的文学说一句,
即使你未曾片时垂怜过我,我不后悔钟爱你这一辈子。
亚纪狠狠嘲笑她,没看出来你丫头这么疯狂这么理想主义。她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冰封的冻土地下一株抽芽的野草。
亚纪说要出国是在一个平常的冬日下午,一群高考党出国党欢腾地谈论着人生理想,亚纪突然插进一句她下学期要去太平洋彼岸某个著名单边主义国家留学,口气平淡得像在说她今天放学要回家吃饭。
凉奈记不清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了,好像是不甘心,上杉亚纪你的英语好像次次都比我低十五分,怎么一声不吭就投入美帝的怀抱了。继而是不爽,这种大事你丫还瞒着朋友,太不够意思了。
她记得自己嘴角弯得精准的弧度,记得自己用老前辈般语重心长的语气说着“真是前程似锦啊”,记得自己心里并没有翻腾起伤感,也记得,她自欺欺人的水平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但身为天吃星的她中午百年难遇地剩了半碗饭,还不住嘴骂食堂的炒茄子越来越难吃了,亚纪说你没事吧萎靡不振的,凉奈笑了,基友你看我多么情深意重,都茶饭不思了。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
凉奈姑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属性为傲娇受,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寒假里她们继续煲电话粥,继续从天文地理一路扯到唯心哲学,在她生日那天亚纪还特意亲自捎了本精装《奥德赛》过来,其中某一页,奥德修斯这样对他的妻子说——
“你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你的心肠顽固,难以打动,在女流中无人可比。”
凉奈立时笑了,跟她自己得到表扬一样乐滋滋的。
直到亚纪走了之后,她才会偶尔略微感到心口有几许憋痛。也许时间真的能够冲淡一切,也许远距离联系实在令她怠惰,也许课业一点点繁重让她无力再去分心,她逐渐发现没有哪个人无可替代,即使不能替代,那份空白也足以被其他琐碎的东西填满。她逐渐发现曾经珍重的只是那份快乐的感受,失去了这个来源,她又转向别的方面去予取予求,毕竟人本性自私,他们只顾结果,无视方式。
难道她真的心肠太硬,还是,生活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啼笑皆非到令人心寒的过程。
后来美绪问她,你和亚纪真的不是百合么。
弗洛伊德说人是双性的动物。界限是人定的,称呼是人给的,你以为是便是,你以为不是便不是,就这么简单。
03
亚纪的声音一直在听筒那头漂浮着。
“现在想想,以前的自闭和排外都是自作自受,可是那种固有印象已经很难打破。换了个新的环境,我才会渐渐意识到,即使为了父母,我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也不是没有挫折和艰难,但没有什么是不能熬过去的。至少我明白考成绩写论文都是为了自己,一笔笔都记在自己的帐上,这太公平了,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
“其实我曾经特别羡慕你,你懂事,乖巧,成绩好,不要人操心,后来才发现,我们本质是一样的,都在与环境的协调里寻找信心,只不过原本的环境并不适合我。”
凉奈静静听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剥离而去,她自问,难道和亚纪的那些交游,真的一星半点也不曾出于优越感的汲取么?否则,面对这样一个老成而深刻的亚纪,她为何会产生一种力不从心的不安?
这几个月来,她只懂得了一件事,要珍惜身边一切的美好,那些想着想着就会笑出声来的美好。亚纪需要一次改变,她却越发安于现状。这何尝不是她的执著。
她想起亚纪留在《奥德赛》扉页上的话,“即便这份友谊会渐渐淡去,我也永远不会丢弃那些记忆。”
就算人是自私的,至少也会留一点温情用以互相取暖,凉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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