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这天早晨李方圆到办公室时，意外地见到蓝洄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读报，而是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好像在听着什么。
　　“换口味了？”李方圆笑着问他。
　　蓝洄睁开眼睛，取下一边耳机，叫住她：“李方圆，你知不知道颜溯？”
　　李方圆在人际关系方面比蓝洄要处得好些，但她又和一般女人不太一样。往往当其他女同事在谈论韩剧剧集、哪家商店折扣、老公孩子如何如何、上司多么严苛、哪个明星又如何帅气时，她总是默默地坐在原地干自己的事，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没有老公也没有孩子，不爱看韩剧不喜欢那些浮夸的流行歌手，没事干嘛要参与讨论？现在的工作虽然也不属于我理想的范畴，倒也没什么好值得抱怨的，所以我也没必要去背后说上司的小话嘛。”
　　同不是随波逐流的人，李方圆更乐于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的小世界由一群不知名的冷僻歌手组成，与没有什么目标的蓝洄相比，她活得更开心。但她喜欢和蓝洄待在一起，无关男女爱情，大概是从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虽然一直是她说话比较多。
　　只有在某次被李方圆在该上床的点约出去喝酒时，蓝洄才了解了一些。那天晚上李方圆扯着他说了很多，说自己年少时是多么想去当一个化妆师，为她喜欢的一些歌手化妆。后来这个梦想破灭了，家人将她省吃俭用偷偷买的一套化妆用具全扔了，骂她没出息。他们要她做一个有稳定收入和工作的上班族，而不是在他们眼里看起来很低贱的化妆师。
　　李方圆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在酒吧的吧台上顶着众人的目光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周边的人一直朝蓝洄看，或暧昧或谴责，蓝洄却在恍惚中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渐渐掩上的白布，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加入乐队时的那种决然，风里的狂奔与追逐……他难得有了怜惜的感情，拍拍李方圆的头，低声安慰道：“别哭了。”
　　何人不曾有梦想，然而时光是个多么残酷的东西。它会将曾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剥离出来，最后一点点地将其磨平。
　　那以后他们就走得比较近了，即使爱好全不相同，凭着一种相互取暖的本能，就算在一起连着一个下午不说话也可以很自然。但蓝洄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有需要走进李方圆圈子的时候。
　　李方圆整理办公桌的手顿了顿，随即回答道：“知道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莫不是真换口味了？”
　　“嗯。”蓝洄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他的音乐很不错。”
　　李方圆像见了鬼一样盯着他，嘴里嘟哝着：“真是奇了，你居然也开始听歌了……我一直都没见过你有什么爱好，真是不容易……我对他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个非常低调的人，连CD都舍不得多出一张，所以现在他的碟基本上绝版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他早期的乐队‘溯’，我非常喜欢他们的贝斯手关悦，你也知道我是个摇滚妞……不过我有个朋友还挺喜欢他的，收集了他所有的CD。你要不要联系方式？我给你啊，和她交流交流。”
　　只要你不被她最近的状态吓到。李方圆在心里补了一句。她的那位叫Cathy的朋友已经整整沉默了两天，就是因为颜溯的死。
　　蓝洄已经习惯了李方圆这种问一句答三句的习惯，自动忽略了她各种不着边际的感叹，问：“绝版？”
　　“是啊。听说他的碟大部分是自己录自己设计找人帮忙做的，连独立厂牌也只是通过熟人帮他加加工而已，他没有授权给任何人，而且从来不多出一张，卖完就没有了。”李方圆耸耸肩，“非常有性格是吧。现在他去世了，网上炒他的碟也快疯了，但一般他真正的歌迷都不会拿他的碟去卖的。况且颜溯当时买碟时明确人手一张，基本上都没有多的。”
　　Cathy就是标准的颜溯迷——那疯子的房间里一定还在循环播放那几张令她视若珍宝的碟，从早到晚。
　　她想，要是关悦死了，她可能也会这样。所以在“溯”都已经解散的今天，她还是很开心他能够好好活着。
　　就在知道颜溯自杀的那天，她才突然发现，活着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那网上那几首下载是……”蓝洄昨晚听的那几首歌明显是经过授权的，他还是略有疑惑。
　　“他就放了那几首下载到网上，现在去KTV里还听得到那首《溯洄》呢。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他了？”李方圆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昨天，我看到一则新闻说这个人死了。”蓝洄淡淡道，眼中无甚波澜，看得让人有些心惊，“我回去找他的歌来听，发现他是个特别的歌手。”
　　李方圆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样的缘分，她在多年前也经历过，就是使她结识“溯”的契机。蓝洄都一把年纪了，上天居然给他个机会让他对个歌手“一见钟情”，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那时也不知道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事，只是身为一个女人独有的直觉让她隐隐预料到事情的走向。不管再怎么哭笑不得，颜溯已死，而蓝洄这个冷情的人又如此上心，总非什么好事。直到后来她听说了那个至死方休的故事，心中很震惊，很难过，甚至为此哭泣，却因早已料到事情的结局，能比蓝洄更冷静地陪伴他。
　　下班后李方圆要去参加一个网友聚会，蓝洄婉拒了她的邀请，开车将她送到目的地后就一个人回家了。
　　回家路上他开车去了超市，买了些食材准备自己做一顿晚餐。过惯了单身生活，下厨也是他必须学会的事情。蓝洄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心情好的时候会下厨招待别人，所获夸赞甚多，但他并非一个真正喜爱食物或是对食物很讲究的人。
　　他就是这样矛盾地活着，从以前到现在。
　　他将手机里的歌调到颜溯的《吉他手》，准备洗菜。这首曲子他还没来得及听，在这个空闲时候还可以放一放。他把手机放在橱柜上，流畅的电吉他前奏倾泻而出。洗完菜后开始切菜，他只觉得这首曲子与前面他听的几首曲子都不太一样。

　　“他纯真又邪恶善良又复杂
　　天使的翅膀 恶魔的羽翼
　　他全都背在身上
　　他可以令你堕入地狱也可以让你去到天堂
　　迷茫又清醒他光芒万丈
　　内在的迷惘外在的锋芒
　　你可知他的心伤
　　当他抛却一切光环你是否还爱他？
　　……”

　　蓝洄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随即就感到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已有鲜血汩汩流出。他放下菜刀，到客厅抽了两张纸擦拭血液，神色复杂又迷茫。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他第一次听了颜溯后开始做梦。
　　梦里还是熟悉的舞台与聚光灯，他与队友们笑着拥抱，背上他的ESP KH-202大步踏上舞台。主唱开始唱的时候他站在舞台右边，刚刚抬手要扫弦，灯光突然全灭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的呆滞。什么都消失了，没有鼓手没有副音，没有主唱没有贝斯，更没有观众，世界一片寂静。他回过神来，抬起手，仍然按着原来的曲子，孤独地开始弹奏。
　　蓝洄从睡梦中惊醒，窗外的天空才蒙蒙亮。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有关于过去的梦，此刻梦到这诡异的场景，竟还会觉得心如刀绞。
　　他用力握着拳头，直到指尖都发白。天渐渐亮了，而他就这么一直坐在床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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