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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贰)树子
大雨下了十来日,昨夜渐渐停了,又刮了一夜大风,风声呼啸作响。从凉城往邺城官道上积得都是水洼,一夜北风,水洼上俱结上冰冻。一条大道来去,天亮半晌,浑不见半个人影。
路上开茶社的老掌柜惯来早起,打点茶社,趁着这会儿没客的功夫,蹲在烧的热烫烫茶炉边抽袋烟暖手,眼睛瞧向外面,悠悠叹了口气。
他在这官道上开茶社多年,并无半个儿女。年头逢着乱世,光景不好,今儿这个是皇帝,明儿那个是皇帝,到处打仗滋事,到处死人,叫人没法活。
敲敲烟袋,听到外面马嘶声,老掌柜便忙不迭佝偻腰身站起,去瞧究竟。
门外停下一马,从马背上跳下个男子,显是要留脚喝茶。老掌柜打着千儿赔笑的朝他作揖道:
“贵客临门呦……”烟袋插在腰带上,手脚麻利的要去牵马。
落脚的男子亦回礼于他,笑道:“不劳您老,我自己来就是。”说罢引了马去栓在木桩上,拍拍身上灰土。这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衣衫朴素的很,面色生得倒沉郁清俊,眉宇间一方正气,叫人没来由生起敬意。
老掌柜笑眯眯撑了着满脸褶子,候在门边,待他栓好了马,就殷勤的给他开门,口中道:“天气冷。给您上壶热茶暖暖身子?”
这男子迈步入内,捡了干净桌位落座,听有相问,便微微一笑道:“甚好。”
不消片刻热茶已上,就着热茶烫了茶盏摆好,老掌柜殷勤给客人添水,空落落茶社只就这一位,四壁清冷,煞煞都是肃冷萧条之意。
男子将热茶慢慢饮尽,将手捂在杯壁上,双眉微蹙,不知所虑何事。
老掌柜吸着旱烟静待一旁,他年纪大,情知天下事,有的能多嘴,有的不该问,万般的祸事都由一张嘴生出。
一壶茶饮尽,男子起身来结账,掏出一锭银,好好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老掌柜颤巍巍的起来喊道,“多了……多了……几文钱的茶……”
男子沉郁一笑,乃停身道:“昭某返京,眼看着就进邺城……于此得掌柜一壶热茶相待,驱寒换暖。世上事,今日有明日无,何须计较一锭银?”推了门出去,自引马跨坐,独自去了。
此人名为昭子光。三年前尚在京中任散郡公,只因素来清肃公正,弹劾朝中太保姬空,姬空谗言于帝君,皇帝震怒,将其贬为清都郡丞,往北方与长夏交界的西岭做官。说是贬职,倒似流放。西岭之地,与长夏只隔区区一道洛溪,长夏被尊游牧之王,长居北方,民风朴素,北齐之军鞭长莫及,古来西岭难得安生,所谓清都郡丞,不过是周旋于北齐皇室和长夏之间的受气包。
三年后他被召回邺城,拜散骑常侍,由从五品升从三品。
但他毫不为喜。奸臣姬空在朝中犹如参天之树党羽甚多,深得皇帝宠信,一时风头无二,他与姬空积怨,此番进京拜职,实不知前途凶吉。
昭子光骑在马上,举目眺望,灰压天色下都城邺的宫楼玉宇衰败凋落,不由的长叹一声,心中万分踟蹰。
旋即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枯树林中。
通向邺城官道两旁原遍值枫树,此季隆冬,树叶已落光,光秃秃树枝枯瘦嶙峋直指天际。树影憧憧,昭子光隐隐瞧见一物,悬挂于枝干上,不似鸟巢,风一过,这物缓缓摆动。他顿了片刻,不觉策马过去,绕过旁枝,到那棵树前,身子直起来仰视,竟是小小一个竹篮。
昭子光暗忖道:倒似有人挂上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挂到这里。
他为官数载,清廉耿直,一朝受小人的冤屈,对官场生出冷落之意,一时间于万事万物都不喜过问,方这般一想,便又转念,摇头道:昭子光啊昭子光,你多管闲事,落得如履薄冰的下场,还要由着性情么?
待要打马离去,又觉不妥,如此三番,终是在马上起身,去够了那竹篮下来,提到面前,揭起这篮上所覆锦被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昭子光不觉一怔,原来这竹篮中竟有个小小婴孩,如此寒冬,这孩儿不知挂在此处许久,怕已冻死了。
当下忙摸摸被面,倒不见得潮湿,想来未曾淋得雨,四下张望,也无人踪,口中喝喝将马驾到树丛背面,避开官道,才又小心揭开被子来瞧,那篮中婴儿乌发遮额,小脸儿白白的没个声响,昭子光暗自打个突,再又轻轻去试这小娃儿鼻息,相试之下不由一喜,手指上尚有温热,想来孩子呼吸气弱,鼻息轻微,但无论如何,这小婴孩定是活着的了。
昭子光出生士大夫,只是家族日渐衰败,少年时读书极勤,后又拜了官职,这些年来只身在官场起伏摇摆,竟只有一个老仆役跟随伺候,再无半个亲朋。
他年纪渐长,已知官场腐败,由不得自己,只落得形影相吊,何等孤寂凄凉,而立之年,膝下并无半子慰藉。每每思及,也只能苦笑作罢。
哪知这番回京,竟这般奇遇,由树上拾到个孩儿,倒似老天成全他一般。
昭子光将这孩子由篮中抱出,恐天气冷着他,便解开外衣来,将婴孩暖在胸膛,待要提马离去,又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道:“昭子光,你怎的糊涂起来!”这年月,怎会好好的有个孩子悬在树上,想来定是有什么缘由。
想到此,他便又跃下马去,弯腰去看那竹篮,定睛一瞧,篮中还有一物,莹光闪烁,瞧着倒似一方明玉,想来是这孩儿家人所置,昭子光去拾起细看,待辨清璧玉上的兽纹,不由得心中突地一跳,竟是脸色也煞白了。
他站在那里,暗自定了好一会儿神,又将怀中小婴孩搂抱到眼前,抚开孩子额发,想瞧个究竟,这却倏地露出那孩子额上血红妖美的堕天纹来。
他本心生惊异,瞧着那玉石已知这孩子来历非常,待瞧着这堕天的胎记,反而失笑起来,将孩儿拥入怀中,摇了摇头,喃喃轻语道:“孩子啊孩子,天定你命不该绝,天寒地冻,仍能等来我昭子光,岂非是你我有缘?也罢,我膝下无子,你又孤苦伶仃被抛掷在此,从今往后,便做了我昭子光的孩子罢。”
言毕他将那竹篮和锦被高高挑起,掷得极远,翻身上马,快骑而去。
昭家的老仆役何伯年已七十有六,身形极瘦,却也还康健,三年前昭子光被贬外任时,留他在邺城守着家宅。何伯年纪大了,每每打扫房舍,想到少爷独自在那蛮荒之地受苦,不免伤心垂泪。故而接到诏书,得知少爷要调回京里,已早早几日将家中擦洗的干净亮堂,连书房卧居也都置换了新的,这日算算少爷也该归家来了,天不亮就起来,独自候在门外。
这何伯虽为仆役,在昭家多年,也知道官场的黑暗厉害,少爷这番调任回京,朝中全无半人说情,只借着昭家祖上的荣膺,而朝野之中,谁不畏惧姬空权势,哪还有半个人敢在昭府前驻留?他立在门外半晌,眼见着门可罗雀,毫无半些迁升之喜,心中未免也有些愤愤,只讲腰杆挺得笔直,好叫自家少爷远远的就瞧见。
这般候了好几个时辰,风又刮得大了,正在焦急,眼见南面一骑而来,马上汉子黝黑清瘦,却不是自家少爷是谁?何伯喜得手脚颤抖,呆了半晌,颤巍巍的迎上去,还未开口,倒落了泪来。
昭子光早已瞧见自家老仆,眼见何伯比三年前分别更显苍老,哪有不伤感的,忙忙的跳下马去,搀扶了老仆役,笑道:“何伯,这番就又要日日相见,给你增烦恼了!”
何伯抹了抹眼角,正色道:“少爷说哪里话……这三年……少爷……”
昭子光见他又要难过,忙打断他,抬腿往府中走去,口中念叨:“这一路风寒,当真是冷的紧,何伯你生火没有?”自己过了大院,往堂屋去了。
老仆役牵着马随在他身后,连连的应声,将府门闭了,马栓好喂了草,慢悠悠的过了院子到堂屋来,主仆两人四目相交,再无旁人。
那何伯本想同自家少爷絮叨些家常里短,熟料昭子光却朝他摆了摆手,自将冻得冰凉的手暖上一暖,这才去解了外衣,从怀中小心的抱出个不足月的婴孩来。
何伯哪里料得这一出,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瞪大眼睛道:“这……这……”
昭子光讪笑道:“何伯,还不来瞧瞧我家枫儿么?”
他一路行来,心中下定主意,既然天叫他昭子光遇到这孩子,便是熬着辛苦,担着天大的祸事,也要将这孩儿养大成人,堕天堕天,想来人人都惧怕堕天,他昭子光却偏生不怕。
但这小娃儿来历非凡,若是叫他随入昭家,又万万不妥。他思前想后,索性家中只有一个老仆,编派个缘由,却也不难。
何伯泪只忍不住落,忙忙的拭着道:“我只到少爷……我只道少爷……”他只道少爷至今未曾娶亲,并无子嗣,常常埋怨自己无脸去见地下的老爷和太太,竟未想而今少爷归家里来,竟连小少爷也一并有了,心中欣慰不胜,身形颤颤的踱步来瞧。
那小娃儿倒是爱睡,一路在昭子光怀里颠簸,也未醒,只睡得沉沉,睫毛深密,白肤翘唇,虽极幼,脸庞尚未长成,这般略略的瞧来,也当是极美的一个孩子。
何伯欢喜至极,用袖角去擦泪,口中道:“……莫惊了小少爷……莫惊了小少爷……”又转身去,想要将火升的旺些,暖着孩子,却又想到这屋中闭气,怕呛着孩子,怎么都是不好,来回走了几循,才有想起一出,奇道:“怎不见夫人?”
他以为昭子光定然是在西岭任官,娶了妻室,而今归家里来,自然应当带着妻儿同行。
昭子光也不点破,只做悲痛忧伤之态,叹息道:“夫人体弱,半路产下枫儿,便已故去。”低头看怀中孩儿,目光中大为怜惜疼爱。
何伯呆了一呆,去看那小娃儿,将脚跺上一跺,转身就要出门。
昭子光不知因故,喊道:“何伯?”
老仆役摆手嚷嚷:“少爷真是糊涂,夫人既故去,这家中再无半个女子,小少爷眼看竟未足月,老奴这得去为小少爷寻个奶娘,莫让孩子饿得哭了……”脚步急匆,就要出门。
昭子光一惊,忙起身去追他,将老仆拉回堂屋,细细的掩了门扉,蹙眉道:“不好。”看何伯将眼一瞪,又是小时候训斥自己的摸样,当即指了指怀中孩子,招手让老人来看。
何伯待走到他跟前,昭子光伸出手指去,抚开怀中婴儿额头来。
血红的九丛堕天纹妖冶之极。
内室一时间再无动静,昭子光将孩子贴在怀中轻抚,悄声向何伯道:“何伯,怎样?”语气淡然,面上毫无惊动,有如这孩子额上不过是在寻常不过的胎记罢了。
但他委实知晓,这堕天之说,自古就有,何伯虽是家中的老管事,但人心怕妖邪,若是何伯惊惧,却也不能怪罪。
老仆役双目圆瞪,显得骇然异常,听到昭子光询问,略微呆了片刻,沉声道:“小少爷怎的——怎的有这——”
昭子光只对老管事苦笑,再静一回,何伯点头道:“老奴明白。”
昭子光不动声色,反问:“明白什么?”
何伯哑声道:“小少爷就是小少爷,既是我昭家的骨血,便没有什么堕天的传言。老奴只管当他是我昭家六脉单传的命根。只是,”他沉吟片刻,看向昭子光,目光深忧,“若是被旁人瞧见——”
若是被旁人瞧见,这孩儿岂非大祸临头?
昭子光只等他此言,当即将头一点,说道:“何伯,你既待我昭家如此,子光不敢隐瞒。枫儿,是昭子光的孩子,这孩子命中只怕坎坷,日后也不知际遇如何。但此番,咱们总得有个对策,好叫这孩子平安长大。我一路带他回来,再无别人知道,府中人口稀少,倒也无妨人多嘴杂之灾。既无人知晓来,便无人知晓在,咱们将枫儿藏在府中僻静之处,好生将他养大,好么?”
老仆役正是担心如此,哪有不肯的,伸手去捋了胡须,心中已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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