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不语

　　对于队伍多出一个累赘，麻木的人们没有任何表示，朱虹也没再多说什么，远远走在最前面。穆延礼再强壮，背着个大活人走上几个时辰也是累得快不行了，这人个子不算矮，身体乍看之下很是细瘦，但穆延礼刚刚查看伤口的时候就发现了，与自己的壮硕截然不同，这人身上一条条肌肉是隐藏在骨架之间，乖顺的贴服在皮肤下，还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然而因疼痛不自觉绷紧身体的时候，这些肌肉便凸显出来，匀称内敛而柔韧有力。他绝不是一般人，说不定，自己真的捡了个麻烦呢，穆延礼笑着想。
　　咕噜噜，肚子叫得震天响了，走了这么久，大家都不用停下来休息吗？自己壮得跟头牛似的都又饿又累了，但眼前这些人大多是瘦弱的书生或虚胖的商贾，他们不累吗？居然连句抱怨都没有。穆延礼从包裹中掏出柴婶儿给的大馍馍，掰下一块咬在嘴里，剩下的又塞回包裹，正准备大快朵颐，哪知眼前两个一直昏昏沉沉的老汉目露凶光向自己扑来，只为抢他手中的干粮，穆延礼闪身躲开，口中安抚道“别急别急，我分给你们。”，说着将手中的馍馍掰成两块分给眼前二人，穆延礼自己又从包裹中掰出一块啃起来，看那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失笑，咽下口中的馍问道：“你们怎么饿成这样？自己没带干粮？再说林子里总有个野兔啥的可以抓来吃吧？”
　　其中一个老汉抚着胸口顺顺气回答道：“怎么会没带呢，咱这些住在山根的人最知道要带干粮了，可是这一走就走了不知多久了，干粮早吃完了，朱虹姑娘说这林子里的东西都不能吃，红雾是有毒的，长在红雾里的东西也都是有毒的。”
　　“那他们……”穆延礼指了指前面那些并没有被骚动干扰到的人。
　　“初见时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有的就同我俩刚才那样，饿疯了似的。”
　　穆延礼点点头，没再接话。这林子到底有多大？大到这么久都走不出去，身上带的干粮也就是三四天的量，当初想的是干粮吃没了可以打野味，谁知这里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这下可如何是好？等着活活饿死吗？穆延礼心头一惊——活活……饿死？浓眉紧皱在一起，深黑的瞳仁紧盯着眼前一行人——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一阵眩晕感袭来，就像早上醒来时那样，浑身都觉得无比沉重，也许是太累了吧，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歇脚了，安顿好背上这个家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总算是熬到了夜晚，穆延礼觉得自己的腿都要断了，再一次进入歇脚的小屋，只觉得无比亲切，其他人还是老样子，找个墙根就歇下了，穆延礼管不了这么多，抢先占据了窗下的一片草垛，将昏迷中的男子安顿在草垛上，取出水囊打算给他清理伤口，太昏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应该先生火才对。捡起些碎砖垒成圈，又从草垛中抽出几把稻草扔在中间，开始咔咔的敲打火石。
　　“不可以生火。”没有脚步声，朱虹的声音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木屋外。
　　“可是不生火我看不清楚啊，我要给他包扎伤口。”
　　“不可以生火，”朱虹平淡的声音继续说“林子里沼气重，这又是木屋，会失火的。”
　　穆延礼无奈，抬头看了看窗外，与前一夜一样，明明是不见天的深林，却莫名其妙的可以看到周围，只是不太清晰，所见都是浓重的雾团。从包裹中取出一件干净的棉质内衫，三两下撕扯成碎布条，取一条沾了水擦拭男子身上的伤口，剩下的则粗略包扎起来。大部分伤口已经止血，只有腰侧一条伤口还在微微渗血，穆延礼小心翼翼扶他侧过身躺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男子身上。
　　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总归让人安心很多，这一夜穆延礼睡得很踏实，后半夜醒来一次摸了摸男子额头，已经退烧了，真好。
　　次日一早，男子当真清醒过来，只是体力不太好，病恹恹的神态，也不开口说话，只用凌厉的眼神盯着穆延礼看，看得穆延礼浑身不自在，值得挠挠头找话说，“我叫穆延礼，肃穆的穆，延续的延，礼节的礼。公子怎么称呼？”
　　谁知男子很不赏脸的扭开头不搭理他，转而看向外面走动开始排队的人群。
　　“那个，你好点没有，我背你出去吧？”穆延礼很是尴尬，又不好放着不管。男子皱眉，倒是转回了视线，盯着穆延礼又看了会儿，才微微摇头自己扶墙站起来往外走。穆延礼眼尖的瞥见草垛上一小片暗红的血渍，心中不无歉疚，把人家房子弄脏了，都来不及清理，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窗台，转身快步追赶走在不远处的伤患。
　　男子走路摇摇晃晃的，显然是尚未恢复，又被高烧折腾得晕晕乎乎，还逞强不让穆延礼搀扶，这不，还没走几步，直挺挺就往前栽，穆延礼眼疾手快，不理会男子的推拒，直接把人背到背上，哄孩子一样佯怒道：“再折腾就把你扔下不管了。”背后的人果然安静下来，穆延礼没有看到的是，紧贴在他脑侧的那双薄唇勾起难以察觉的弧度。感受到颈侧绵长的温热呼吸，穆延礼知道，这家伙又昏睡过去了，还打算叫他吃点东西呢，这下不知道又要睡到什么时候，自己先吃点吧，不然怎么背着他走那么远，而且今早起来，浑身沉重的感觉越发明显了，穆延礼掏出包裹中仅剩的一个馍馍，不出所料的又发生争抢事件，穆延礼无奈将馍馍掰成四块，分给那两人一人一块，自己吃一块，剩下一块收进包裹给背上的家伙留着，看着眼前两个人几口就将馍馍吞下去，咽得直干呕，只好又在他们手心倒些清水送食。水和干粮都快没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林子里的东西不能吃，真要饿死在这里吗？穆延礼抬眼看看走在前面的队伍，这些显然已经不是人了，是行尸还是妖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自己和背上的家伙不变成这样的怪物。
　　不只是太过劳累还是长期吃不饱，穆延礼的头已经昏沉到快要失去意识，实在是太累了，好想睡一会儿。好在将近日落的时候，背上的家伙醒过来了，他说已经没什么事了，自己可以走，穆延礼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探寻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有能力自己走，便顺了他的意，将他放到地上。
　　“要不要吃些东西？”穆延礼勉强打起精神询问。
　　“不用了，刚睡醒，不太想吃。”
　　这个声音有些清冷，原来他的声音这么好听，就像是山谷中的清泉。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直到再一次陷入黑暗中，穆延礼心中反而觉得欣喜，不想再走了，就这么住下吧，太累了，很想就这么睡下去，不想再继续漫无目的的行走，就像——一具尸体……
　　“啪”一声脆响，紧接着脸颊传来热辣辣的疼痛感，脑袋反而清明起来，穆延礼错愕的看着抽了自己一巴掌的家伙理直气壮站在眼前。
　　“累傻了？”那人问。
　　“你凭什么打我？”穆延礼很是无辜。
　　“凭你傻了。”依然理直气壮。
　　是啊，差点傻了，穆延礼有些后怕的想，刚才自己在想什么？就像是放弃求生的人准备随波逐流一样，这怎么对得起大哥和阿姐，错愕的目光逐渐变为感激。正欲开口道谢，目光越过身前的男子瞥见窗台上一块微小的突起，魔症般一步一步挪过去，直愣愣盯着那块微微反光的突起。穆延礼知道自己的手在抖，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是没有察觉出不妥，只是本能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可是眼前的事实让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发疯一般扑在草垛上，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一般盯着那片血迹。
　　“怎么了？”那道清冷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疑惑。
　　穆延礼难掩愁苦的低吼：“我们被骗了，这几天晚上住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她根本没打算带我们走出森林，她是在带着我们绕圈子！”
　　静默许久，那人才带着玩味调侃道：“你才知道？”
　　“你早就知道？”穆延礼很是愤怒，“为什么不早说？”
　　那人瞥了穆延礼一眼，不轻不重的回答：“我一直半睡半醒的，没精力管这事，也不能说我是早就知道，而是早就觉得不对，但也是刚刚才确定的。”
　　是呀，谁不是早就觉得不对了呢？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先歇着吧，你伤还没好，有什么等天亮了再说，你睡着，我出去下。”
　　“干什么去？”
　　“遁尿。”
　　顿了一下，那人对着穆延礼的背影调侃道：“大老粗装什么文雅，说撒尿就得了呗。”
　　穆延礼没有理会他，转个弯隐在树边就开始解裤带。为什么觉得这么别扭呢？莫名觉得害臊，大半夜的，又是在树后，而且全是大老爷们儿的，也不怕看，到底是哪里那么别扭呢？对呀！大老爷们儿，谁说都是大老爷们儿了，不是还有朱虹在嘛，自己居然把她忘了，可是她在哪呢？好像每天都是见到木屋便不见朱虹。还有，白天浓得无法视物的雾气，夜间居然淡去了，现在眼前一片清明，难怪会觉得没遮没挡。系好裤带回到草垛旁靠墙坐下，耳边响起那清冷的声线。
　　“她不在这里。”
　　“什么？”穆延礼有些疑惑。
　　“那个女人不在这里，所以……没有雾了。”
　　随着那人的解释，穆延礼的心一点点凉透了，他明白他将要面对的不是丧心病狂的凶犯，而是不知名的鬼怪。再没有人说什么，就这么熬到天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