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

　　聚火之野之所以叫聚，是因为它团聚在冰狱周围，其实这并不是一片真正的原野。
　　它支离破碎，被岩浆、沟壑、石山所阻隔，几乎找不到一个通畅的地方。幽冥深藏在地下，终年不见阳光，但在聚火之野上空，有一个清晰的缺口，它的边缘带着一点暗哑末世的红，高高悬挂在森冷漆黑的天空中。聚火之野上的生存者，人人都能看见它，这是通往人世的道路。魔人们最后一次穿越它，将是在蒸腾之人，形体消散之时。

　　厌墨独自倚靠在铅灰的石块上，闭着眼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一枚羽毛给自己带来的兴奋。柔软无骨的火绒随风摆动，仿佛正在燃烧着，爬上了厌墨的衣摆。厌墨感到一条湿润的东西亲昵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一皱眉，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雪兽那双几近透明的瞳孔。舔他的正是雪兽，它慢悠悠地晃了晃头。
　　“银翘。”厌墨道：“管好你的兔子。”
　　侧坐在雪兽背上的女人洒落目光，她有一双碧绿冷静的眼睛，一头倾泻如瀑的银发。银翘俯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雪兽的脖颈，道：“你有心事？”她的声音既凉且脆，银色铠甲在聚火之野萧条荒凉的景色中尤为耀眼。
　　“没有。”厌墨重新闭上眼睛，道。
　　银翘跳下雪兽，摸了摸它的脑袋，雪兽呜咽一声，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到一边去了。银翘挑了挑嘴角，笑容的弧度很美，眼睛里却没有什么温度。她背后负着一对兵器，修长俊逸的是亮银弓箭，短小精悍的是漆黑小弩。银翘走上前，在厌墨面前蹲下，道：“你想到办法了？”
　　厌墨没动作，平静道：“没有。”
　　银翘道：“你想到了。”
　　厌墨沉默了片刻，睁开眼正视着她，道：“一定要问？”
　　银翘淡淡一笑：“我们不是伙伴吗。”
　　厌墨挪开目光：“想到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银翘道。
　　“不用。”厌墨拒绝道。
　　“我们接应你。”银翘道。
　　厌墨皱眉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银翘没说话，只看着他无声的笑。厌墨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了第一见到银翘时的光景。

　　那天正在下一场滂沱大雨。
　　厌墨理应厌恶这样的天气，但他没有。相反，他早就知道，自己从心底亲近雨水，无论是细密断续的，还是毫无遮挡肆无忌惮的。他坐在一条灰色的屋脊上，观望着面前的雨雾山峦。他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接了一捧清凉的雨水，最终挡不住诱惑地喝了一口。
　　而银翘已在他这近乎沉迷的时候无声靠近。
　　厌墨没有回头，不然他就能看见她有一肩如银似雪的长发，一双平静的碧绿色眼睛。附着在银甲上的是一层蛋白色的光，它阻断了尘世风雨。银翘玩味地搭起拇指和食指上的那根箭，无声地上弦。
　　“你打败了赤羽？”这是银翘同厌墨说的第一句话，说话时，她正用弩抵着厌墨的后脑勺。
　　“赤羽是谁？”厌墨没有半点动容，他随手摔开了手里剩下的雨水，问。
　　银翘眯紧了眼睛，没有答话。雨水滴答一声，落在她紧绷着的的弦上。
　　厌墨眨了眨深红色的眼睛，道：“别失手。”他声音不大，却覆盖住了喧哗的雨声。银翘觉得周围的万物骤然停止了一瞬间，她脸上再没有笑容，只要一松手，她就能送面前这个戾气十足的魔人上西天。银翘道：“怎么，你杀得了我？”
　　“杀不了吗？”厌墨深红色的眼睛又动了动，这一次更加明显的，银翘感到周围的静止。
　　她最终松开了箭。
　　“离我远点。”厌墨转过头来，深红诡谲，碧绿沉静。他一瞬间觉得熟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勾起了他的感觉，或者是因为银翘那双碧绿澄澈的眼睛：“下次再过来，我会杀你。”
　　“你不会。”银翘微微一笑：“你喜欢下雨？”
　　厌墨没回答，将手枕在脑后，重又靠在屋脊上，仰望天空。
　　银翘并不在乎他的无视，道：“和我一起，我能让你日日看见下雨。”
　　银翘继续温柔道：“怎样？”
　　厌墨道：“我不需要同伴。”
　　银翘看着他冰冷高大的背影，道：“你需要。”
　　她走近厌墨，抬起右手，轻轻一晃，手指上赫然拎着一只鲛纱袋。厌墨一怔，这是他的袋子，这个女人……
　　银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道：“好美的一颗人心，你不需要同伴帮你带回去吗？”
　　厌墨冷声道：“拿来。”
　　银翘惬意地坐下来：“我说过了，你杀不了我。”
　　“你要怎样？”厌墨道。
　　“需要同伴吗？”银翘又问了一遍，这次说得极为缓慢。
　　厌墨脸色更加冷淡，他转头盯着银翘：“为什么缠着我。”
　　银翘直率道：“因为你打败了赤羽。”
　　这时，堆叠的云层上发出一声凄厉鸟鸣。厌墨终于知道这雨来自哪里，头顶是衔云聚雨的赤羽，地下是可寄水重生的银翘。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角上若有似无的尘埃，道：“罢了。”
　　银翘仰头看他的动作，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说，那就是她喜欢这个魔人身上的味道，他饮雨的样子。
　　忽然，她一愣。
　　因为在厌墨站起来的一刻，她终于看清楚他那双异色的眼睛，一边是炽热诡谲的深红，一边是幽静淡漠的蓝。
　　“是同伴就把袋子还我。”厌墨伸出手，缓缓道。

　　“你告诉我，你还有给我别的选择吗？”厌墨无奈道。
　　银翘闻言，温柔一笑，道：“要听真话？”
　　“自然。”厌墨道。
　　“没有。”银翘道。
　　厌墨低低笑了一声，道：“果然。”
　　“谁让我们是同伴呢。”说这话时，银翘稍稍歪了歪头，鬓边一缕月光般美丽的长发落在颊边，令她精致的容颜多了几分柔和的色彩：“我不仅要去，还要保证你完整的回来交差。”
　　厌墨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道：“赤羽呢。”
　　银翘道：“他在找你。”
　　“找我？”厌墨道。
　　“听说你要变成……”银翘不知想到什么，笑道：“他说不能浪费这个做师傅的机会。”
　　“不知所云。”厌墨皱了皱眉头，重又闭眼靠回石头上：“告诉他，不用麻烦了。”
　　“来不及了。”银翘刚说完这句，漆黑荒凉的天顶深处便传来一声悠长清越的鸣叫。
　　赤羽遥遥展开火红耀目的双翼，仿佛一团不尽的火焰在夜幕中熊熊燃烧，三条曳长的尾羽如流星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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