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不见故人来

　　入睡前，曾青仪泡了澡，好好整理了一下脑子里各种凌乱的记忆，才爬上床睡觉。但是，仍然梦靥缠身。梦里各种模糊不清的人出现，各种嘈杂的人声吵得人无处藏身。曾青仪梦见自己被人追赶，拼命地跑。但是在梦里，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心里惶恐急了。后来，不见人追来，稍稍喘口气，又忙着去找厕所。只见一间破旧脏乱又低矮的小房子出现在眼前。墙壁上的水泥整块整块掉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红砖也是残破的，有小虫子爬来爬去。曾青仪觉得这厕所肮脏急了，不想进去。又见有人进进出出，男女都有，更觉厌恶，遂掉头就走。
　　忽然，情景转换。曾青仪来到一户修建了红砖楼房的人家。那家外面的空地上搭建了一个很大的棚子，棚子里整齐地放置了红色高脚桌子，四方摆放了四条高脚凳子，凳子上坐了一些人。在那些人的上头，牵了许多黄的、蓝的、红的、黑的的纸条子下来，有些上面用毛笔写哀悼词。
　　曾青仪下意识就知道这是有人过世了。里面还有喇叭唢呐的声音和法师在依依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悼词。曾青仪忽然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动不了，想走进去也徒劳无功。那些坐着的人，自顾自地说着话，不见悲戚，对他人的痛苦，只有唏嘘感叹。有人看见曾青仪，叫她过来。
　　曾青仪忽然觉得自己从僵硬中恢复过来，默默地走过去。那些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安慰她，曾青仪却不得其解，只觉心中悲痛伤心。
　　“哎，真是造孽，这么小！”说完，做出一副惋惜怜悯状。
　　“以后是跟着爷爷奶奶还是和妈妈一起啊？”又有人凑过来，用一种故作关怀，却疏离冷淡的语气问道。曾青仪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赤裸裸，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蜷缩着想躲过很多人的视线，却越发惹得别人来窥探。
　　“跟着你妈妈，你妈妈是肯定要改嫁的，还这么年轻，肯定会改嫁的。不改嫁，不改嫁，自己愿意，她娘家人也不会允许的。”那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曾青仪听得懵懵懂懂，但是心中却觉得尴尬难堪。
　　曾青仪不发一言，众人却不在意她说不说话，各自加入讨论。
　　在这些大人的肆意谈论中，曾青仪隐隐约约知道了外人眼中的事实。父母亲吵架，纠缠了这么些年没太平过，父亲忽然自杀。母亲从娘家回来处理父的丧事。只是曾青仪一直没见到母亲。
　　身边的人忽然模糊开来，曾青仪站在堂屋，外面轰隆隆的声音传来，空气中夹杂着稻谷的清香，外面很多农忙回来的人，谈笑风生。
　　“青仪，你过来，过来。”曾青仪听见父亲在叫自己，回过头，见到父亲笑盈盈地向自己招手。曾青仪心中一暖准备走过去，瞥到墙壁上父亲的遗像，惊觉父亲已是故去的人，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自己竟然害怕自己尊敬爱戴的父亲。这种恐惧又不能消弭，父亲还在看着自己。曾青仪看着父亲过来拉自己的手，僵硬得全身不能动弹。
　　如溺水之人，忽然获救，猛吸一口气，曾青仪惊醒过来。
　　像这种买卖，做很是吃力，第二天起床，曾青仪睁开眼头脑混沌。与他人的记忆接触多了，有时候早上起来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究竟是谁，人们常说感同身受，用在她的职业特性上再合适不过。但是她却从来没探究过自己的记忆。记忆似乎出现过断层，她如同没有过往的人，没有往事的记忆。但平时工作甚是辛苦，为生活奔波劳累，她无心再追忆过去，想来那段记忆是很无聊或是自己不愿触及的。不记得也无甚大碍。
　　持续半个月，与谭小姐商讨记忆的细节，有些片段曾青仪是不需要的，对顾客也无甚伤害可以留给她，这也是职业准则，不能竭泽而渔。慢慢到后来，曾青仪亦发现那些被谭小姐刻意忽视的记忆，一段感情的毁灭哪能是一个人的错呢？感情如一出话剧，曲终人散优雅谢幕再好不过，但若沉溺太深，不愿谢幕，等到他人都在了，留下自己一人在场上出丑，那才是悲剧。而她的顾客谭小姐就成为了那个人。
　　谭小姐与丈夫新婚不久也是有过甜蜜缠绵的生活的，这些过于幸福的片段要全部搜走，不给顾客留下继续留恋的借口。而那些故事发展到后来愈发丑陋不堪的记忆亦要拿走的，不给顾客造成情感上的伤害亦是职责。每个夜晚，带着谭小姐的记忆入睡，做些与她记忆相关的梦，好梦留人睡，留待人初醒。
　　与谭小姐的买卖到了最后交接时候，谭小姐脸上越来越纠结，这天曾青仪收拾好最后的记忆，谭小姐突然拉住她的手：“曾小姐，这买卖可否就此中断，我现在后悔了！”
　　“谭小姐，一开始谈合同时我请您看过合同了，这买卖早就敲定了的。”
　　“可是我最美好的年华都交付给他，所有年少时的记忆都是关于他的，那些快乐痛苦刻骨铭心，现在，我都想起来了，我，我才发现我竟还是舍不得的。曾小姐，你亦是女人，你知道的，那段记忆是如斯珍贵。”
　　其实曾青仪并不十分懂得这种情感，没有爱过的人，只是在别人的故事里重复着自己的悲伤，虽然当时亦深受感动，但没有觉得刻骨铭心，真正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亦遇到过，那位顾客最后反悔不愿做买卖，但合同签了怎能反悔。记忆被拿走后，她整个人失去了光彩，面色苍白。呆呆望着她说，曾小姐，买卖是否已经完成？对往事已经全然忘怀。
　　“谭小姐，当时你迫不及待要忘却这段记忆，怎么现在竟又后悔了，这记忆不是你回想起来的，是我付出劳动帮你寻回的。谭小姐，买卖讲究诚信，我也很不容易的，除非你有更珍贵的记忆拿来替换？”
　　她垂下头，顿时没了底气：“哪还有这么珍贵的记忆”
　　“谭小姐，我们的买卖亦是十分公平的，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只要你有更珍贵难忘的记忆”
　　“曾小姐，你知道全心全意爱过一人的滋味，即使后来有背叛，我也是不后悔的。曾小姐，可否与你老板商量我愿拿别的东西来换。”
　　“谭小姐，我们只做记忆的买卖，不是8号当铺。你找错买家了”
　　“曾小姐，请容我再思量几日，我看能否找到更珍贵的记忆”
　　“这样也好，不过，谭小姐，这笔买卖是一定要做的。我暂且给你几日，如若你还有更好地记忆要出售可以来找我”
　　回家向老板汇报买卖的情况：“顾客要求再考虑几天，她放不下”
　　“青仪，你太过纵容顾客，该强硬的时候不要悲天悯人，每个人都有难处，你处处体谅他人谁又来考虑你”
　　“老板，你未免太冷血，我亦不过是太累了，今天不想与他纠缠。老板，人的记忆是否真的那么重要，那些人即使痛苦也不愿放弃。老板，你是否也有无法忘怀的往事？”
　　“青仪，谈工作的时候打听老板的隐私，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原来这机器也是有脾气的，曾青仪换上谄媚的语气：“老板，饶过我这次吧，实在是太累了，你应该体恤下属”
　　这机器没有继续纠缠，依旧谈公事：“青仪，我这手上有笔大单子便宜你了。你找时间与顾客联系，尽快把这笔买卖做成可以衣食无忧好久。”
　　“哦？是什么买卖让老板也这么动心”
　　“一位老太太要出售她的记忆，老人家的记忆，你知道的，凌乱模糊，很费心思的，我看你能做好，你是否接下这单子？”
　　“可谭小姐那边还没定下来”
　　“你不是给了时间给她考虑，可以趁这段时间去做这份单子”
　　“你不是总教我们对顾客要一心一意嘛？”
　　“这单子很急，老太太时日无多，现在下面的人都忙，就你空闲点。”
　　“老人家的单子价钱好，有市场，并且他们大部分世事通达，不会在最后过分纠缠。不过他们的记忆大多陈旧，做起来很吃力，有些记忆回顾的多了已经失去原貌，会影响货的质量。老板，你放心我做？”
　　“青仪，我相信你的能力”
　　老板甚少说这样勉励人的话，曾青仪欣然接受。
　　“最好明天就出发，老太太身体状况很不好了”
　　“出发？不是这个城市嘛？”
　　“在G城”
　　“老板，你这是坑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出远门，万一丢了怎么办？”
　　“放心，你下了飞机自然有人接你，不会让你丢了的”
　　曾青仪思量了一下，不可否认，老人家的记忆确实诱人，历经沧桑，不断回顾，认知记忆虽然不甚清楚，但是情感记忆愈见深厚。于是只能出差了：“老板，差旅费是要报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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