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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下楼到了餐厅,雪球绕着她的腿直打转,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胖乎乎的小白猫好像特别喜欢黏她,很是招人喜欢。她干脆弯下腰把那一团雪白抱起来,坐在餐桌前,随手拿了一块酱黄瓜递到它嘴边,它用粉色的湿润润的鼻子嗅了一下,这时候倒是露出猫咪的脾性了,不屑一顾似地转过了脑袋,从童雪怀里跳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边出去了。
悦莹盯着她的两只熊猫眼,童雪搪塞她:“时差一时倒不过来,适应了就好了。”悦莹撇撇嘴,说:“我要去公司了,最近这两天事情会有点多。你今天是要去舅妈家吧,你这黑眼圈还是想办法遮一遮,省得舅妈真会以为你是刚从非洲回来的。”
舅妈开门看见童雪,高兴得眼泪直接就下来了,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童雪鼻根也直发酸,舅妈看上去苍老了一些,鬓角都有白发了,好在精神似乎不错。进门之后舅妈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开始絮絮地和她讲着家长里短:帅帅在北京读大学,挺争气的,连续两年都拿奖学金;舅舅在狱中表现一直很好,有希望减刑,大概还有三四年左右就可以出来了;舅妈自己用旧年积蓄在小区附近开了家小茶室,生意也还过得去……
中午的时候舅妈在厨房忙活,舅妈要她好好坐着等开饭就好,童雪非要帮着打下手,舅妈倒底还是拗不过她,其实她能帮上的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洗个青菜,递个盘子,搅个鸡蛋,但是两个女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这种家常的氛围让她真正从身到心都放松下来,感觉就像一对共同准备午餐的母女。
童雪抢着要切番茄,她厨艺本来就一般般,加上在国外下厨的机会少之又少,结果好好的番茄被她切得厚一片薄一片,她有些懊恼,舅妈抿着嘴笑笑接过去了。这时她听见客厅里自己的手机在响。
她匆匆擦了手出了厨房,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看,屏幕一闪一闪,显示的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按了接听。
慕振飞的声音让她的脑海短暂空白了一秒,他的声调倒是一如既往的轻快,“童雪,你回国了?”
童雪懒得去猜他怎么会知道的,又怎么弄到自己的号码的,她走到阳台上,吸了口气,找回自己的声音,简单地说:“是啊。”她围裙没解,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阳台上的花盆边缘上的一个缺口。
慕振飞开始跟她聊些有的没的,甚至还颇有点没话找话的感觉,隔着话筒都能听见他拿指尖轻击桌面的声音,童雪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说,但也不打断他也不催促他,反正他慕总一刻千金,他自己不心疼就陪他耗呗。终于他问她:“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工作已经找好了,下周开始上班。”慕振飞似乎挺高兴,说:“是吗?在哪儿高就呢?”她迟疑了一会儿,说:“宇天地产,那边聘我去做室内设计部总监。”她甚至都还没告诉悦莹,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跟慕振飞说了。
慕振飞的声音停顿几秒,终于又听见他问:“北京?”
“嗯。”
“为什么?”
童雪笑了:“你这可就问得怪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己在哪里工作吗?连远在杭州的慕总都知道宇天房地产的名头,那你也应该能了解这份工作对我的吸引力,真要问为什么的话,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慕振飞没理会她突然变得不客气的语气,还是问她:“为什么?”
童雪沉默了。
慕振飞似乎在那边叹了口气,继续说:“童雪,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想问你,那些过去,你真的都放下了吗?”其实她知道,他也知道,他说的过去,无非就是那一个人。
童雪想起刚才她拿起手机的时候,看见那个陌生的号码,心里竟然有种隐秘的期待,又有些矛盾,既希望又害怕的那种感觉。当听见慕振飞的声音时,好像是松了口气,可又无法自制地涌起淡淡的失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索性懒得去想,定定神说:“当然。”
慕振飞显然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要又一次逃避?”
她心里一紧,仿佛自己的秘密遭到了窥探,隐隐有些气急败坏,提高了声调说:“谁说我逃避了?”
“你这不是逃避是什么?童雪,有些话其实不应该我说的,姐夫……莫绍谦知道的话一定会骂我。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虽然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但是你走了以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当初他和我姐离婚,放弃了远中,后来为了不让我姐再去要挟你,就在你出国的那天,他自己去公安局自首,在看守所里呆了整整三个月。”
童雪失声惊叫:“什么?”
慕振飞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手下光律师就有好几个,要是他真上心,谁能拿得住他?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
“童雪,他是在赎罪。”
她的手死死地抠着花盆边上的那道裂缝,紧紧咬住嘴唇,好久才开口,声音都有些不像她自己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莫绍谦受罪,我不会开心,但我也不会关心。他折磨了我三年,就像你说的,如果他是在赎罪,他在看守所呆了三个月,一个月偿还一年,在你们男人看来,也许是公平的。”
“童雪,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了笑,自己都奇怪怎么还笑得出来。“振飞,你知道什么叫‘坏账准备’吗?”
慕振飞在那边似乎怔了一下,说:“当然。”
童雪依旧抠着花盆的裂缝,说:“你知道我不是学经济的,我只大概知道坏账准备是为了有些收不回的债款预备的。你是做生意的,应该比我更懂得其中的道理。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个科目很多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会有收不回的债款呢?为什么要提前就考虑坏账呢?可是,我和莫绍谦,我们之间就是一笔坏账,我爸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这根本就是一笔算不清还不完的坏账,最好就此撂开,让它烂掉。你说呢?”
慕振飞难得语塞,“童雪……”
她很快地打断他:“振飞,我很感谢你的关心,真的,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一直都在为别人打算。可是,恕我直言,如果这一笔烂账要算的话,追根溯源还得算到你姐的头上,你什么错都没有,别再试图补救什么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你姐姐的身后挽救她的过错,充当她的哥哥甚至是父亲,你不觉得累吗?我累了,我只想过得简简单单,你别再对我说这些了,我不希望我们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这时舅妈喊她吃饭,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就说:“振飞,谢谢你的关心,真的。我现在要去吃饭了,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聊吧。”
慕振飞没坚持,但是在挂掉电话之前,他说:“童雪,莫绍谦有女朋友了。”
童雪的食指指甲突然断裂了,在花盆的缺口边划出难听的轻响,她努力稳住呼吸,冷冷地说:“与我无关。”就挂了电话。
食不知味强颜欢笑地吃完了午饭,她进了自己以前和帅帅共同的房间,坐在床头摸着断掉的指甲发呆,刚断的缺口边缘有点糙糙的,握在手心里有点扎手。要是这世上的事都能像这指甲一样,说断了就断了,不痛不痒,该有多好啊。
童雪的心从回国以来就没平静过,此刻更添了种莫名的烦躁。在德国的两年,像是生命里的一段空白期,那些年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都被她一一屏蔽在外,两年间她只跟悦莹和舅妈保持着联系,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他们开始纷纷出现,先是莫绍谦的司机,现在又是慕振飞,那些深埋的记忆开始在心里破土而出,无数残酷时光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扑面而来,搅得她心乱如麻。她突然莫名奇妙地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高三的日子永远是充实的忙乱,偶尔放个两天假,回家过了两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返校之后马上又是铺天盖地的试卷习题,雪片一样发下来,语数外数理化,一科不落,无路可逃,整个人又马上进入到那种绷紧的战斗状态。
那时的日子怎么就这么单纯呢?以为人生顶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以为这辈子的苦就只有万人挤过独木桥的激烈,以为过了那个六月人生从此就是阳光灿烂,她倒宁愿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良久,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张先生,我是童雪。关于你之前给我的回函,我已经签好字了,我决定接受室内设计部总监的工作,下周我会准时到公司报道。”
电话刚挂,她就收到一条短信,是慕振飞发的——“童雪,你就嘴硬吧,不过你自个儿的心可是自个儿疼。”
她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句话,他的嘴真毒啊,轻描淡写就刺得她的心一阵阵抽痛。她说谎了,莫绍谦受罪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可是她的心除了疼,还有些犯堵,还有些说不清的委屈。在德国的两年,她不是没有想过莫绍谦,起初她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他藏在行李箱里的手机发呆,看着那温和的小半张脸和她自己唇角的笑意,抚摸着那触目惊心的三个字,想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坏,他的好,他的冷酷,他的温柔,他的痛苦,他的笑容……他和她,这样的错综复杂,这样的血泪交迸,到头来竟然是因为这三个字。
像是一种震惊,竟然是这样。
又像是一种顿悟,原来是这样。
还像是一种了然,果然是这样。
留学的那两年里,她心里其实是有过隐隐的期待的,隐隐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上完课走出教学楼,会有一个人站在夏日的树荫下,远远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走近后,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然后问她怎么瘦了,又或者挑剔她的穿衣品味一塌糊涂。或者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她拿着伞却不撑开,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看着渐渐低沉的暮色,有一个人站在小巷的尽头,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等着她走近了,一句话也不说,等到了面前,就靠近她为她遮挡雨丝。或者在某个冬夜,她从打工的咖啡馆回到租住的小屋,有一个人靠在门上吸烟,曲着一条腿,微微低着头,指间的那一点红芒明明灭灭,看见她就把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
可是这样的画面一直都没有到来,她的生活一直平静无波,后来她渐渐死心,没有人会来,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她到底只是孤独的一个。其实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就算他出现了又怎样呢?难道自己要扑到他的怀里,然后两人互诉思念吗?不,那样的事她做不出来,她一定是不爱他的,她一直都是恨他的,即使他说爱她,那条短信也不过是他对她最后的报复,他的报复成功了,彻彻底底搅乱了她的心。童雪觉得他真是狠,一个手机,三张照片,三个字,就像是给她的心上了一把锁,她像一个精神高度绷紧的守门人,守着自己的心,紧紧关闭着,一丝阳光都不放进去。她到底在守着些什么呢?不过就是一些发霉的心情,可是她莫名其妙地一守就是两年。何况那偷偷摸摸的三个字还是发生在她最后去找他之前,后来她亲手往他心上捅了一刀,从那以后他更应该纯粹恨她,再也不必在矛盾中记起她,所以整整两年,他都不曾出现,就这样忘了,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后来那只没电的手机屏幕再也没亮起来过,她一直没去找适配的充电器,就把它仍旧锁在了行李箱的夹层里,这次回国,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它原样带回来了。
今天慕振飞告诉她:莫绍谦有女朋友了。
是啊,像他那样的人,要本事有本事,要财产有财产,要涵养有涵养,要外形有外形,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近乎完美无可挑剔,又是离过婚的成熟男人,这样的男人对任何女人无疑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恐怕为他倾心的名媛佳丽三天三夜都数不完,谁能保证就没有人能打动他呢?他有女朋友了根本就不应该感到意外才对。谁会跟她似的傻呢?
有很大的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砸在棉质的床单上很快被吸收了。
她抬起手,重重地抹干了泪痕。
离开杭州的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车窗上,挡风玻璃总是隔一段时间变得模糊又很快被雨刷扫过恢复清晰,童雪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看着车外朦胧的城市。她没带什么行李,悦莹跟她赌气,没有送她,去公司了。头天晚上童雪一直心事重重,悦莹以为是因为她从父母的墓地回来心情不好,后来知道她要去北京工作,悦莹直接撂下筷子上楼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理她。慕振飞之前跟她说过他和童雪的那通电话,但是并没说童雪要去北京。悦莹的脾气直爽,以前她生气会直接发火,但是这次她一个字都没说,童雪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童雪看了一会儿雨,伸手摸出手机,给悦莹打电话,她并不指望她会接电话,嘟嘟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还是通了。
悦莹在那边一直没有说话,她陪着她一起沉默。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悦莹还是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候机的时候,她收到悦莹的短信——“童雪,我不生气,我只是不希望你将来后悔。但是像你说的,我是你的姐妹,就算是犯错,我还是要挺你的。你要记得,我等你回家。”
她再一次落泪。
那条两年前承载过她的眼泪的长椅还在,已经重新上过漆了,曾经的粉色靠背变成了淡淡的鹅黄色,长椅上空无一人,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看见那一年的自己,孤独地坐在长椅上,抱紧了双臂哭得浑身发抖,如同风中的枝头颤抖的秋叶。那个女孩为什么那样伤心?这个世界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伤痛能让她这样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她年轻的面容下那颗沧桑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隔着时光,她对那个泪如雨下的女孩投去疑问的眼神,她隔着虚空看向自己,眼睛空洞迷茫,童雪知道,她也没有答案,她给不了答案。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上空回荡着广播里甜美圆润的声音,提醒着一些人的离去和另一些人的归来。这个世界永远上演着形形色色的分离与重逢,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眼泪与欢笑中,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个角落里悄然落泪的年轻女子。终于,童雪抬起手背擦掉泪水,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去,毅然决然,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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