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有斐君子

　　小白拎着一只野山鸡到我面前问怎么吃时，我正沉浸在本朝一个冷门话本作家阿瑟的虐恋故事里。话本里腹黑霸气男主也算个衣冠禽兽，女主被虐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几番折腾后终于大彻大悟反客为主，同男主上演了一场你虐我虐大家虐，比比谁更虐的虐恋虐身虐心故事。我正看到小说高，潮，倏忽被打断，心下很不得劲，故而狠劲啃了颗瓜子儿，抬了眼皮幽怨望着小白，恶狠狠道：“五马分尸。下油锅。”
　　小白不为人知地瑟缩了下，欲言又止，终究提了山鸡，默默转进后间灶房里。
　　带着满眼的求知欲和八卦欲，我继续埋头苦读，正当故事风起云涌翻云覆雨，男女主角互虐成瘾不可自拔，眼看就要双双殉情双宿双飞之时，我捞起柜台上茶盏，怀揣着紧张而又满足的心，眼不离书。
　　男女主角正在为最后的悲情不遗余力地冲刺着。
　　男主：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思念你，空气里都是你的味道，只要呼吸就是心痛，可这就像鸦片，我宁愿忍受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心痛，也不愿放弃你带给我的梦幻和芬芳。
　　女主：太晚了。从前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心中永远的红太阳。我一遍遍问你可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可你总说你只记得杏花微雨里的容嬷嬷。渐渐地我明白容嬷嬷只是你的借口，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男主：你怎么忍心这样说。我哪里不记得你了？哪里说过爱容嬷嬷了？哪里只爱自己了？你的良心在哪里？你冷酷得让我头痛。我这么爱你你怎么舍得让我痛。
　　女主：……
　　男二：贱人，就是矫情。
　　“掌柜的。”
　　“噗！”一口茶水没来得及囫囵吞下去，全喷在了话本上。墨迹湭开得潇洒恣意，但见淋淋漓漓一张纸，一秒变天书，黑乎乎一片愁云惨淡。
　　又要赔街角棺材铺的李二一本话本子了，据说这本话本子是世纪典藏版，我心里悄悄流了滴血，骂了声娘。
　　无商不奸，李二是奸商中的翘楚，翘楚中的奇葩。想想赔话本子的钱，我就忍不住一哆嗦，赶紧打住。
　　“客官欢迎光临小店，您需要什么服务？吃饭还是住店？本店还提供贵宾推拿按摩服务，招牌店员小白远近闻名。走过路过……”我迅速调整好心态，摆出一张招牌式习惯性笑脸。
　　“一间上房。”
　　来客穿了件碧青色男衫，是寻常书生打扮，发髻用与衣衫同色的发带绑住，很是清矍出众，但眉眼里却自有一种丰腴婉转。
　　这分明就是个扮作读书郎的女娇娘！
　　“咳咳！小白！接客！”
　　小白在腰间围裙上搓着手，急吼吼掀了门帘出来时，脸上还是一副冷面俏郎君模样。方见了这女娇娘，楞了两秒，待眼神在姑娘的喉间和胸前逡巡几番后，双眼立马冰雪消融春江水暖，脸上挂起情意绵绵的翩翩笑容来，往日接客的不耐烦神情不知所踪。顺手拔起别在后腰上烧火用的芭蕉扇摇将起来。
　　“这位姑……公子，贵姓？”
　　“赵。”
　　小白以手作揖：“赵公子，幸会幸会！快快楼上请！”
　　“请”字末了，还风度翩翩抓着那破芭蕉扇朝楼上一指。
　　我冷眼瞅着小白，深思恍惚了一番，猛然醒悟，他跟了我这么些年，已然到了发情的适婚年龄。我这做掌柜的虽然很称职，充分剥削了他这么些年的剩余价值，但长此以往不考虑员工福利和终身幸福，只怕小白要被挖墙角。因此心里默默算计着是不是要给小白说门亲，好长长久久地把他留在店里。
　　心里盘算着这桩事，又转念想到李二似乎颇为欣赏春秋笔法，我若用此种手法委婉表示话本子毁于一口茶水的情况，不晓得他会否对我手下留财。因此默默踱到了李记棺材铺。
　　多日不见，李记的账房先生莫老头依旧两眼精光四射，他不耐烦地从一堆账本子里抬起一颗乱蓬蓬的头颅，随手指了指后院，仍自顾自噼里啪啦继续拨拉算盘珠子。
　　后院的的老桃树此刻花开得正好，满树桃花甜蜜而羞涩，低调而谦逊。三月春风过处，簇簇落花缤纷而下，衬着一地绿油油青草，煞是好看。李二正蹲在桃花树下，一袭月白色长袍，前裾扎在腰间，挽着袖子做木工。
　　我踱过去待欣赏他的刀工，却忍不住一个踉跄。
　　这厮，这厮在棺材上刻的，竟是一个喜字？
　　“李二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拱手抱个拳，算是问候了。
　　李二抬头，眨了眨一双险威威上挑的桃花眼，笑出嘴角一颗酒窝，小样儿比桃花还甜蜜。
　　“阿金前天才将将见过在下，还捎了本话本子回去，怎么今日就多日不见了？想必……阿金对在下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二掸了掸袍上木屑，堪堪站在我面前， “阿金是思慕在下？”笑得愈发春风荡漾，让人颇有些消受不起。
　　“唔，李二哥今日如何竟想起在这棺材上刻‘喜’字？委实是……委实是别出心裁。”
　　“在下颇有颗热爱创意的心，这‘喜’字棺材恰恰是给冥婚专用的。阿金若是欢喜，在下一定给你打折。”
　　李二拉了张条凳坐下，顺手掸了掸，示意我也坐过去。
　　我抽了抽嘴角，抚额道：“二哥，”接了他递过来的茶水“……。”仰头灌了口水，烫得我吐都来不及，只得囫囵吞了下去。遂十分哀怨地望一眼他，默了默，再望他眼，终于还是没忍住：“李二你个欠拍的烫死老娘了！！”
　　李二委屈地望望我：“谁晓得你今日喝水竟是用灌的。”末了话锋一转：“不过今次你叫我叫得这么亲热……说吧，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莫不是，莫不是移情别恋了？”他桃花眼闲闲扫来，旖旎流光里精光矍铄，我立马转为弱势。
　　“二哥，我以后来向你买棺材你不用给我打折的，咱俩嘛，谁和谁呀，你不用给我省那么几两银子。”我笑着谄媚，朝条凳的一端挪了挪。
　　李二的眼神瞬间犀利。
　　我再挪了挪：“那什么，你那话本被我一口茶水喷花了我不是故意的。”却没成想挪的幅度大了点，重心一个没把握，噗通一下栽在了地上。
　　“二哥，我以后一定买你的喜字棺材，你也不用给我打折，你看这书钱就抵消了吧……”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掸掸衣角的泥巴，虔诚而期待地望向他。
　　“哦，是么？我原是说给你打九点九九九折。”李二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慢条斯理道：“这喜字棺材我卖二十两，打折后再四舍五入，唔，就只收你二十两了。呐，你还是要赔我一钱银子书钱，看在咱俩交情上，精神损失费就免了罢。”继续喝茶。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想怎么不呛死你，默默转身。如今店里生意不大景气，正是该充分开源节流的时候，对于龙门客栈这类中低档客栈，一钱银子也够我忙活一天了。
　　“且慢。”
　　看来还有转机，我暗暗雀跃了一番，满眼感激转过身。
　　李二探手朝我伸来。
　　“头上有根草，二哥替你摘了。”他袖子拂过来，暗香连绵，倒像是桃花的香气。
　　“好了，去吧。”李二端详我一番，甚慈霭道。
　　“……你要说的就这个？”
　　“不然？阿金想听什么？”李二朝我凑了凑，“情话？”
　　“……”果真不该对李二心存幻想，奸商就是奸商，为了一本话本子丝毫不顾惜邻里情谊。我愤愤抬脚走了。
　　因想着店里生意不忙，小白还照顾得过来，本着春光不可辜负，青春不可浪费的信念，我觉得应该在街上逛一圈，以充分体味世态人情，安抚我这颗才刚受了煎熬的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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