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

　　猪八戒又睡不着了。其实是冷醒的，一张被子四个人盖，师傅在中间，死猴子又占了剩下的大半，留下的一小半被沙和尚紧紧扯着，于是被挤到旁边的猪八戒只能用那一丁点儿被子角掩着自己的小半边肚子。
　　猪八戒用手拍了几下自己的肚皮，咚咚作响。他觉得自己又快饿了，每次半夜醒来他的肚子都会饿的，这些征兆表示他并没有吃饱。可是死猴子也没有虐待他，每次吃饭时都会给他两个半馒头，跟以前一样。以前的他吃两个半馒头刚好不会饿，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的食量又增加了。
　　应该是又肥了吧，猪八戒想，真可怕，吃馒头都会长胖。
　　猪八戒接着又想，真可笑，一直怕长胖的猪。
　　他想着想着就真的笑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堆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两个鼻孔一张一合，发出哼哼哼的响声。
　　他笑着的时候又打了一个冷颤，现在已经入了冬，可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在这样的冬夜里，跟什么没穿差不多。
　　死猴子老是说，你一个大肥猪，穿这么暖和干嘛？他妈的，他浑身是毛当然不冷了，可是他不知道肥猪也需要温暖么？猪八戒一边想一边扯着自己的袍子，觉得肥肉真的不顶几根毛，毛还能御寒呢，肥肉呢？肥肉只能在你跳的时候陪你一起跳，你笑的时候陪你一起笑罢了。
　　猪八戒忽然感觉眼前明亮了许多，他透过这扇破庙里唯一的破窗向外看去，发现刚才一直藏在云后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露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晒在他的身上，像一尊滑稽的铜像。
　　猪八戒忽地睁大了他那双眯得跟缝相差不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十二月的月亮是一弯残月，倒映在他的眼中，划起一阵阵的涟漪。如果是死猴子看到这一幕，估计他也会说，哇，肥猪，没想到你的眼睛还能睁得这么圆这么亮。
　　就是这样，在这个萧瑟的冬夜里，一直被冻得毫无睡意的猪，一只手扯着被子角，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袍子，安静地躺着，睁大了双眼，看着天上的残月。这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安静而宁谧。
　　“月亮……啊……”猪八戒的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又闭了回去，好像怕惊到天上的浮云，把月亮又遮了去。
　　“啊——！”沙和尚忽然张大嘴大喊了一声，把沉思中的猪八戒吓得一跳，“西天……西天……你怎么这么远啊……”说完，砸了砸嘴巴，又打起了呼噜。
　　猪八戒转过头看了看沙和尚，想，原来沙胡子也觉得西天远啊，平时老看他笑眯眯地，还以为他乐在其中呢。
　　西天，西天。猪八戒又想，到了西天，他就能回到天上了。观世音对他说过，取到西经，他就可以变回人了。
　　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自豪地在天上晃悠了，到那个时候，他就又潇洒帅气了，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她就能认出他了。
　　猪八戒又笑了起来，看着月亮笑。
　　“你真是一只有理想的猪。”猪八戒轻笑着对自己说，“可是无论你多么地有理想，你还是一只猪。”
　　猪八戒忽然不笑了，他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无论你以前是什么，你还是一只猪，肥猪。”
　　这个时候，他再看天上的月亮，终于发现天上的月亮那么清冷，那么孤傲，离他那么远。
　　就像西天。
　　他忽然觉得月光变得炫目起来，像那种水里折射出来的炫目。月光在他眼里折射出一朵一朵艳丽的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的眼睛像是蒙住了一层水，月光在那层水里折射再折射，炫目再炫目，他快看不清楚月亮了。
　　猪八戒忽然想起，他来到凡间的第一天，高老庄的养猪户指着他大笑，跟所有人说：“瞧！这只猪居然会留眼泪！”
　　一只会流泪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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