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时再来

　　晚上，就着灯火，良时给阿辰讲草药知识。
　　她也想过讲故事或是诗词，可惜觉得童话里的逻辑不通，她怕她自己说着说着就发笑。只好教中医的口诀，现下正听阿辰背诵。低沉悦耳的男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藤木通心定祛风，对枝对叶可除红，枝叶有剌可消肿，叶里藏浆拔毒功，辛香定痛驱寒湿，甘主生肌补益用，咸苦清凉消炎热，涩酸收敛涤污脓……”声音渐小，看他困乏，良时扶他躺好，掖好被子，走回自己的床上去。
　　灯火下，阿辰的侧脸忽明忽暗，良时思绪万千。
　　救他的那日天气还凉，她自山中采药，在山涧碰上浑身是血的他。近旁没有其他人。简单的检查并止血后知他并无大碍，身上伤口瘆人却几乎不伤肺腑，手脚筋骨略有损伤。扶他回家照料，不想他脉象正常却久迷不醒。让良时胡思乱想，会不会是前世常说的植物人之属。要是有个人陪着多好，不必多会说笑，站在那儿也是极好的。饶是她生性冷淡，在这小山村中过了没有师傅的两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也难免心生厌倦。况且，是在一个她全然陌生的架空时代里。那种寂寞难以言喻，却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正是忐忑之时，那人醒了。良时倒是谨慎的守在床边。心想若那人欲行不轨，自己是按那男子右肘内侧的麻筋还是右颈外侧的大动脉。毕竟他来路不明，谁知他是忠是奸？
　　可是男子眨眨眼，呻吟道自己什么也记不得。
　　良时才知道，有人陪的愿望说来好听，可实际有多尴尬——生活中生生多了个陌生人。失忆有可能恢复，到那时大可任他走，可是万一他一直失忆，难不成她养他一辈子？良时也想他的家人来接他，算上他昏迷的一月，都没人来寻，想来他也是一个伶仃人。
　　起初为他起名字，他实在受不了良时时而望向窗门桌椅锅碗瓢盆的眼神，问出良时的名字后，自己拍的板“良时？时辰时辰，我就叫阿辰好啦。”
　　别小看是个小孩智商，阿辰对事相当果决，平日良时外出不哭不闹，换药咬牙不喊疼，要不是阿辰会俊脸一塌，两眼红红的扒着良时，他无事时就像一个英俊的成年男子令人者迷。
　　罢了，怎么过不是过？良时想起与阿辰生活的点滴，虽也提醒自己不要学救蛇的农夫，可阿辰与她撒娇抢食干傻事，教她如何硬起心肠？又想笑骂自己，青城愿娶她，她不乐意，让她照顾英俊不凡的阿辰她倒是一点怨言也无，自己还真是以貌取人的个中翘楚。
　　手里攥着一本《芳菲词》，良时苦笑，有时她甚至会想阿辰是不是穿越者，苦于不知如何沟通，所以才扮个稚童来哄她。别以为她是毫无根据的瞎猜，因为良时自己就不是这异界的穿越第一人。
　　第一人是她这肉身的亲娘，何芳菲。传说中万斛清才，倾城倾国，风华绝代，唐凤国首富何思涯的掌上明珠。有殿前斗诗，救驾有功的著名官方纪事，更有无数传闻言之凿凿云当年宋楚国少年君王为她屯兵三十万于境，当世第一才子史留青是她的蓝颜知己，将才张翼飞钟情于她……几乎囊括了当世的豪杰，后来花落唐凤国太子皇甫宇，风光大嫁，流言才得以止沸。皇甫宇登基后风云变幻，唐凤国终糟宋楚国国灭，皇甫宇自尽，何芳菲产后血崩，香消玉殒。
　　其实光这样瞧着，良时很不负责没道德的觉得狗血，虽然前世她冷心冷面，但也跟着潮流看过几本穿越小说，深觉要么是天方夜谭，要么是作者没睡醒，做着超长版的白日梦。何芳菲就是其中之一，把古诗剽遍了，把帅哥调戏遍了的万能女主。可是，真正让良时感慨的，便是师傅魏几平。
　　魏几平是何芳菲的青梅竹马，从小习医。一直默默守护何芳菲，免她惊免她扰，免她遍体鳞伤，陪她任性，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到人世间最耀眼的地方。哪怕魏几平如何爱她，她只把他当成兄长。她生产时他在，大血崩之后她将孤女托与他。
　　“几平……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可惜我不能回应……现下，让我再任性一次……你带着她隐居山野，平安长大……”
　　师傅说，虽然他明白良时与这场浩劫无关，甚至也是这场浩劫的受害者，他难免也会有如果没有她，何芳菲就不会死的偏执念头。可何芳菲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改变“替我爱她……”
　　于是这个连名字也来不及取的孤女有了一个疏朗轩湛，眉间隐有郁色的师傅。
　　师傅唤她良时。
　　人生拟似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而遇见芳菲，便是他最好的时光。

　　良时的身世是魏几平临终前才透露的，并叮嘱床下的木箱中尽是何芳菲的遗物，本想在她及荓时正式交予她，不想他已等不到了。
　　良时发狠的哭。
　　他笑，“医者不自医，我已知数。相必是你娘在阴间又闯祸……算起来你该唤我‘舅舅’……”
　　也许他从来没把何芳菲想作妹妹，可到了临终，仍是低头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你娘说，这是李太白写的……吾性愚钝，至死才能看透些许……可闻道碧城栏十三，夜深清倚与谁同？别哭，良时，我这辈子过得不冤，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娘有你爹，我魏几平有你，可良时……你也该又那么个人……”

　　想起师傅，良时淌泪，两世为人，只有师傅待她最好。哪怕是因为他人的嘱托，但那份用心，良时扪心自问，不及万一。灯火越发昏暗，她擦擦泪，熄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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