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均和二十一年九月初三，云州。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夜已深了，兵火劫难后的云州城里一片死寂，连打更声似乎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衫褴褛的疯子，依然在这深黑的夜幕中，在尚余着一丝火药气息的断壁残垣间游荡着，拍着手，一路嘶哑地唱着曲子。察夜的兵丁发现了他，也不过付之一笑，各自走开而已。是啊，谁愿意多花力气，认真去管这个疯子呢？
　　“几家欢乐几家愁……哈哈……几家愁……几家愁……”
　　走到那堵高墙后面，他的声音却消失了。那是城中关押最重要犯人的黑狱，所有人心上最恐惧的地方。莫非，连这个疯子，也感受到了那高墙的威压，被吓得开不了口了么？
　　疯子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黑沉沉的高墙，像是要用自己的目光把它穿透似的。云层后新月微光的映照下，那双本该木然混浊的眼睛里，居然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浮云散去，一钩眉毛似的新月露出脸来，几缕苍白的月光透过铁窗，斜斜地射进狱室，黑洞洞的室内便朦胧地微亮了。
　　室内的人仰起脸，望着高处铁栅外那一方星辉点点的深蓝夜空，微微地笑了。
　　清澈的双眼映着月色，他的面容比月光还要苍白……
　　今夜，是他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时刻了。明天，烈日当空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生，将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结束……
　　而他此刻的心情，却是一派如水的平静，一切的愤恨忧愁，都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身上那无数被酷刑制造出来的伤口，给他带来的一切痛苦，也如轻烟般消散。他只是努力撑起身体，静静地仰望着那一小方蓝天，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如水一样流去。
　　仿佛有人用蘸了水银的笔在深蓝的幕布上轻轻一划，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瞬间消失不见。
　　啊，流星……
　　他想起童年的时候，母亲告诉自己，看到流星的时候，只要在它消失之前把衣带打成结，心中许一个愿，便能成为现实。于是他等啊等啊，总想等到这样的机会，可是每一次看到流星，不是在它结子没打好它就消失了，就是结子打好了却忘了许愿。他一次一次地努力，却一次一次地失败……终于有一天，他又看到了流星，这一次他飞快地结好了衣带，许好了愿望，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我们将有好运了……
　　母亲却深深地低下头，凄然微笑着，对他说道：
　　“孩子，其实我从前是骗你的。流星，从来不会带给人任何好运。天上落下一颗星，只能代表着，地上会有一个人，死去……”
　　而她这句话，在不久之后，就成为了现实。
　　如今，这颗星……是我么……
　　一只小鸟儿落在铁窗边，轻轻唱起了一支歌。
　　婉转、甜美，而凄凉。
　　“来。”他轻轻唤道，举起右手，鸟儿翩然飞落，歌声仍一直在响着。
　　“你是来送我的么？”他微笑着问道，手指轻轻抚摸着小鸟的头顶——他们是老朋友了，一个月前，当他受尽酷刑昏迷不醒的时候，就是它的歌声，把他从三日三夜的黑暗中唤回。如今，它又来了，是不是它也知道这个美丽的朋友将和自己永别，而特意赶来，用最美的歌声，为他送行？
　　也许是，也许不是，它只是想要这样，一直唱，一直唱下去，一直唱到他们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刻……
　　刹那间，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它、还有她、他、他们……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眼前流过，带着爱慕、怜惜、关怀……种种温暖的神情，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孤独过。
　　他跪在月光中，喃喃自语：“你是最幸福的人，知道吗？”
　　鸟儿的歌声仍然在黑暗的牢房中回响着……
　　他的思绪在歌声中飞扬，飞出了铁窗，飞越过山山水水，飞回到了那离别已久的青山绿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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