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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流年逝水,莫名一淌便已匆匆抚过十八年。
小楼窗前的风,合着那么暖融融的秋意,卷进窗棂,温柔的吹过楼中少女苍白的面颊。
“疏璃,为师要你明白,你继承疏璃小楼是势在必行的事,自十七年前你出生我们以你的名字为小楼命名就决定了今天。如今我正式把疏璃小楼交给你,初时可能会有些不惯,但久了便会得心应手——这阵子江湖平静得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足以使人不顾自由之羁贸然求到疏璃小楼来,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调整自己……疏璃,听懂了没有?”
随着一只暗沉沉的梨木梳簪上少女的秀发,疏璃小楼前任楼主叶邻卿的微笑陡然绽放,而十七岁的少女慕疏璃却骇得眼前一黑,心脏陡然传来一阵刺痛,便即栽倒在地。
“疏璃,疏璃……”楼中的女子们关切地拥上来。
“放肆。疏璃也是你们叫的?今日起,要叫楼主!”叶邻卿默默摆手,“不妨的,她心脏先天有病,只是心绞痛又犯了……沁麝、染烟,快寻素女丹来。”俯身将慕疏璃抱起来,轻轻放在疏璃小楼专供楼主倚坐的玉榻上……
梨木梳簪在头上已经有半年了,自顾管着疏璃小楼,因为甚少有人问津,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只是理理旧典,练练武功,却也没出什么乱子。但这日,终于有人求上疏璃小楼了。
慕疏璃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小楼门前的水晶帘,轻轻道:“带骆公子进来罢。”
侍婢引着一个男子走进了疏璃小楼。那男子双眉飞扬、鼻挺唇薄,一双眼眸形随眉而走,本是应该充盈着少年的锐气,但此时却是一眼的倦。
慕疏璃挥手命侍婢退下,温言道:“骆公子必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才来到疏璃小楼求助。你可知来这里的规矩么?”
那男子道:“我知道。”终于见到了这个江湖中人莫测高深的神秘女子,他不由仔细看了慕疏璃一眼。
她并不似外界传的那般绝世美貌、绝顶精明,一双秀丽无铸的柳叶眉是她面上唯一眩人的美好。她眼睛并不大,鼻子也不挺,小小的樱桃口更是血色极淡。再配上那一袭白衣,更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苍白瘦弱。此时说话和言细语,也是一派亲和。观之可喜可怜是有的,但作为疏璃小楼一楼之主,应有的可敬可畏之处,却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那男子心中先存了三分疑惑:这真的是那个世传文采风流、风华绝代的少女慕疏璃么?
“在下此番前来,是为求取苏州青无思的性命。“
慕疏璃似是蹙了蹙眉,随即抿唇微微笑了笑:“骆公子快人快语,只要守我们这里的规矩,小女子自当尽力而助。苏州青无思……是七青门的门主,武功以缠魂千丝成名的青无思?”
那男子点头:“正是。”
慕疏璃敛起秀眉,垂下长睫,道:“小女子武功不精,若是骆公子打不过他,想必我也是不成。”
那男子急道:“这……”
慕疏璃抬起眼眸看着他,忽地笑道:“我说笑呢,取人性命这点小事疏璃小楼却还办得到,公子尽可放心。三个月内,我保证相佐公子除掉那青无思便是。个中有求之处,还望公子全力配合才是。”
那男子吁了口气,点头道:“多谢姑娘。”
慕疏璃叹道:“但……骆公子真的考虑好了要我相帮么?身处疏璃小楼,我是决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公子不要心存侥幸,还是考虑清楚的好……”
那男子断然道:“小可知道。待姑娘助我除了青无思,我终身听候疏璃小楼差遣便是。”
慕疏璃一对沉静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让侍婢带他出去了。
掩上楼门,慕疏璃长舒一口气坐在了玉石榻上,面上不自觉地泛起紧张的晕红:这是她第一次跟楼外的人说话,更是第一次接下任务。纤指抚向发上的梨木梳,她长长叹了口气。
骆子绪……骆子绪……
骆子绪步出疏璃小楼,心绪蓦的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他是一个独步江南的剑客,他铸就过江南武林的神话。
江南的柳是柔的,水是柔的,他一剑可以将任一根柳条均匀地分成两根,也可以将任一缕柔波轻捷地分为两弧。那一剑的风情,不知激起过多少少年的壮志,撩动过多少少女的芳心。
他出道时候杀的第一个人是在江南纵横数十年,令江南众侠无可奈何的风盗颜儒。颜儒的刀如风雷闪电,刀下所毙正派之士无数。传说颜儒杀了一个人,就相应在杭州城郊的荒地种一棵树。三年的功夫,杭州城郊的荒地已成了一片树林。
所以骆子绪决定要杀他,就在那片树林里杀他。
当年杭州城郊的森林里,骆子绪被颜儒砍伤七十余处,刺中了颜儒一剑。剑如暖月般平静,如春风般轻盈。
但颜儒死了,他活着。
他也在森林里种了一棵树,并把颜儒埋在了那棵树下。虽然他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但当他拄着剑一步步走出那棵再不会有新树的森林时,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就从此成了江南武林的神话。
没有人见过他那次受伤时独自拭血的寂寥,也没有人见过他那时嗽得快死去的孱弱,人们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十九岁就杀死了颜儒,恃剑如暖月春风的江南侠少。
剑侠的神话持续到去年。
去年七青门主青无思不知何故,在江湖上大肆散布谣言,说骆子绪表面上是个与世无争的少年剑客,私底下却无恶不作,江湖上十余起无头命案,皆都和他有关,更是曾经杀过七青门的数十名弟子。一时江湖上掀起喧然大波。
骆子绪初时只是淡然一笑,不加理睬,但青无思言之凿凿,非但自己屡次三番来找他麻烦,更惊动了江南武林盟和京师六扇门的捕头。
避了几次追杀,骆子绪受不住了,决定上七青门去解释,但甫一进门,便被七青门弟子团团围住,谁也不听他辩白什么,在青无思主持下,七青门动用了向来不轻用的“死墙之术”,骆子绪连伤十余人,以期七青门人能知难而退,但他们泯不畏死,若非自己身轻剑利,以绝顶轻功勉力逃出,几乎险些把命送在七青门。
自此一役,青无思越发在武林上宣扬起来:骆子绪单人只剑来七青门报复,又连伤了十余人,若非七青门人拼死抵抗,几乎要被灭门封口。
从此青无思被江南武林盟护了起来,骆子绪却在江湖上面对更多莫名其妙的仇杀:想成名立万的少年剑客、江湖那十余起无头命案受害人的家人朋辈、六扇门的名捕……
转眼间,一个人人崇敬的少年剑客就成了千人发指的杀人魔、伪君子。
骆子绪无奈,只得隐姓埋名躲了起来,但刚刚两个月工夫,他便听到了江湖人士“行侠仗义”将他家父母兄弟姊妹杀了个一干二净的消息。当他赶回家,家中早已一片狼藉……父亲、母亲是自杀的,一个在院落最东边,一个在厅堂中。子缨、子绫两个妹妹却是力战而死,面上的神色全非平素的妩媚斯文,而是一脉勇敢坚强……他年方七岁的小弟弟子结也惨死在刀下,手里还拿着他五岁时自己送他的短剑。自己答应到他八岁就传他剑法的,想不到他竟等不到八岁,就因自己而死……
父母原也是江南武林中的一号人物,虽功夫未见高妙,但人缘之好却是整个南武林都闻名的。两个妹妹更是在江南闺秀中拔尖的人物,平素决不会跟江湖有什么纠葛,子结自然就更不必提……想不到只因为自己莫须有的一身罪名,武林中这些人竟把自己无辜的家人尽数杀戮。
骆子绪欲哭无泪,家人之死究其原因全是青无思造那莫名其妙的流言所致,自己不住忍让,结果却是这样。
他葬了家人,对天盟誓:不杀青无思,誓不为人。
他向青无思下了战书,约他到无介峰决战。
是日他到无介峰时发现青无思来了,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数百名七青门弟子和六扇门捕神严立行。
青无思没有动手,只是负手而立,对严立行说了几句话。严立行当即亮出兵刃,执意将他缉拿归案,捕神辣手名不虚传,几百招后,一记铁砂掌印上了他的后心,令他咳血连连,随后数百名七青门弟子在无介峰再次施出死墙之阵,若不是父亲的生死之交宁故桓舍命来救,他便早命送无介峰了。
宁故桓是朝廷中人,向来以清廉正直而称世,是以不可能公然包庇钦犯。他只是告诉他,凭他自己的本事,想杀青无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各门各派都已视他为敌,更不可能有人帮他。惟有求到与世无争的疏璃小楼能有些希望。虽然疏璃小楼前主叶邻卿刚刚将楼主之位传给一个尚在稚龄的女弟子,现今小楼内许是没什么顶尖高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疏璃小楼来说,杀个人总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当然,条件是——事成之后,搭上一世的自由。
他终究来了。
未料如今的楼主慕疏璃虽然十三岁时就名满天下,但一见之下却全不如外界所传,纵是有些武功智计,难道还能比自己强到哪里?
骆子绪想着想着,不由垂下了头。
杭州香满城酒楼里生意一向是兴隆的。这里虽然贵得离谱,但从来断不了主顾——因为杭州有的是大亨。
大亨往往喜欢刺激。贵的刺激在他们而言最是有趣。
骆子绪似乎也喜欢这种趣味,整了整衣衫,他走了进去。
小二不认识他,满面殷勤地上来招呼:“爷,里面请,您来点什么?”
骆子绪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包场。”
小二皱眉笑道:“爷,您瞧现在小店人这么多,若是都请出去,只怕……”
骆子绪自语道:“若不都请出去,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你们香满城酒楼要改叫血满门了……”他语音含混,小二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正待陪笑,骆子绪取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他:“这个给你,立刻清场。”
小二借来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手上的银票凛然写着“白银一万两正”。这是香满城两年的收入,还须算进大亨们给的多得可怕的“小费”。
小二去问掌柜,掌柜见了银票,自然只剩点头的份。
两盏茶时分后,香满城酒楼中的大亨们已经撤空了。
骆子绪挑了一张最清静的桌子坐下,放下长剑,闭上了眼睛。小二走到骆子绪身旁,轻声道:“爷,吃点什么?小店的鲍翅味道还好,只三两七钱银子,还有酒糟杏鸭,卖到十二两……虽然对小老百姓来说贵了点,但对您来说当然只是小菜一碟……”
骆子绪待他说完,方道:“一壶香片提提神,再来一碗阳春面。”
小二愣住了:“这……您花一万两银子包场,却只要三文钱一壶的香片和五文钱一碗的阳春面?”
骆子绪冷笑:“我只是不想跟这些人一起吃饭罢了。”
小二失色道:“这……这……”
骆子绪拍案道:“哪来那么多废话?钱也给了,快把茶和面给我上来!”
小二骇住了,还未及说话,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不必了。”
骆子绪回头,却见一个背插双刀的红衫少女大步走了进来:“小二,鲍翅宴、酒糟杏鸭、梅花白藕、蜜丝蟹肉、玫瑰茄儿……一样给我来一份!”说着将一张千两的银票塞在小二手里,不客气地坐在了骆子绪对面。小二方才缓过神来,一叠声应着去了。
骆子绪苦笑:这个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痴缠自己的杨绛儿到这时候还是来找自己了。
杨绛儿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看向骆子绪:“骆哥哥,我方才在城南听说有人这么大派头的时候,就立刻猜到是你了,我来得很快是不是?”
骆子绪还是平素待她冷冷淡淡的模样:“绛儿,如今我是全江南追缉的杀人犯、罪大恶极的凶手……你还是快走的好,莫污了你的名节。”
杨绛儿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冷漠的神情,也不以为忤,坐得近了些,道:“我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走。”
骆子绪皱着眉往远了挪了挪,道:“那就请说。”
杨绛儿悠悠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单人只剑挑战七青门、一人与几百人大战无介峰的故事……你到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青掌门手里呀?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骆子绪原本还待不理她,却教这番话将数月来的委屈气恼全引了出来,不由冷笑道:“我还道你来干什么,却原来你也不信我,是来为七青门讨公道来了。好,什么饭也不必吃了,你便以杨家伯伯传你的血影刀来行侠仗义罢!”
杨绛儿轻笑道:“骆哥哥干什么这么激动呀?我来呢,是要跟你说啊,无论你干什么,在我心里,你都是大英雄。真的,就算你杀了人、放了火,那又有什么了?颜儒不也是你杀的?大家只有感激嘛。你杀那些人……我想一定是有可恨之处的。”
骆子绪嗯了一声,心知她还是信了江湖传言,但暗忖她和自己非亲非故,却也不必解释,着了形迹。当即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杨绛儿又道:“骆哥哥,我要跟你说的还不止这件事。你不知道,你家出事前一个月,我爹爹刚刚跟骆伯伯提及咱们的婚事……”
骆子绪一惊,道:“什么咱们的婚事?”
杨绛儿笑道:“是我求爹爹去的。然后骆伯伯说放一放,等你回来再问你。只可惜……”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来,“过了一个月,你没回来,你们家就被他们……”
骆子绪一阵伤恸,随后强稳住情绪,淡淡道:“绛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绛儿道:“我想问问你对这门婚事看法如何?”
骆子绪方待一口回绝,却又想起她这十年来的倾心仰慕、回护照顾,绝情的话竟是说不出口,于是只道:“先父已经仙去,便是有什么承诺也是不算的了,更别说还没有什么承诺应允……我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
杨绛儿眼睛里亮晶晶的,咬咬嘴唇,道:“也就是说,不要算数喽?”
骆子绪歉然点头,他原本就不喜欢她,更何况现在自己身陷数十桩命案,更有听候疏璃小楼终身差遣的承诺,实在没情绪想这些事。
杨绛儿忽地抬眉微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就好办。我来就是要跟你说,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但是跟你家有婚约,必须先来跟你说清楚。骆哥哥,你相信我,我才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女子,听说你被江湖人看不起就不再理你,躲得远远的。遇到他和你杀人……实在是两件事太巧赶到了一起。”说着甩甩头发,“我和青哥哥马上就要成婚了,待会我便要去金蝶山庄跟他商量我们的婚事。”
骆子绪在她说第一句的时候便诧异地抬起头,听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道:“原来几月不见,你已有良缘佳偶,倒真该恭喜了。”
杨绛儿见他全不在意,觉得事情顺利之余多少也有点不甘心,心下不太痛快,大声道:“我点那些菜便不陪你吃了。你最近在江湖行走,想必步步惟艰,只可惜小妹也帮不了你什么。骆哥哥要是缺银子,可以随时来我家,我借给你,要不然去找金蝶山庄的青……楚二公子也可以,我会关照他……像你这么包场啊,骆伯伯遗下多少钱也会被你花完了。总之你保重罢,我走了!”噼里啪啦说完了,转身欲走,到了门边不由回了下头,见骆子绪只是遥遥抱拳为礼,全没失落遗憾的模样,唇边反而还是带着微笑,不由好生失望,再不回头,匆匆奔了出去。想到即将结缡的楚青,怨怼之余,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却更多是幸福的笑意。
一边忙于上菜的小二听得直咋舌,江湖上的闺女,论及性子之直爽,还真是没有比这位姑娘更甚的了。
骆子绪没想到杨绛儿来竟是要说这些,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摇头微笑:几个月前她为了要嫁给自己还在寻死觅活,自己为了躲她还在东奔西走……这刚刚几个月,她就爱上了别的男子,自己杞人忧天,却是空担心了。
敢来酒楼在街上众多人侧目下说自己又喜欢了一个人,要解决掉婚约却毫不脸红的,放眼江湖,怕是只有杨绛儿罢?
舒了一口气,心里也有隐隐的失落:十年来自己已经习惯了身后一直追着一个烦人而又可爱的姑娘,此时她突然自己离开了,自是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骆子绪忖了半晌,叫道:“小二。”
那店小二急急赶过来:“爷?”
骆子绪淡淡道:“方才那位姑娘给的千两银票算赏你的,她点的菜不必上了,我还是要方才那两样。”
门外忽地传来细细的脚步声。虽然步轻声微,料来轻功了得,但会家子还是可以轻易听出,来人并不想掩饰形迹。
骆子绪抬头,见到一个白衫女子。她除了两道美丽的柳叶眉并无甚么特殊,论及姿色亦是比方才的杨绛儿要逊出几分,苍白的面色、纤瘦的身形更显得她体弱多病,一派弱不禁风的样子。但这一切似乎都没能掩住她半分光辉。虽然她的白衣只是一件麻布服,样式也不新鲜,但穿在她身上,却比方才靓妆丽服的杨绛儿显得更脱俗绝尘。她面容一派亲切,但那仿佛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摆架子就能使大家感觉到她的高贵。
这白衣少女自然正是疏璃小楼的楼主慕疏璃。
骆子绪有些惊异,面色却没有变,只是淡淡叫了声:“慕小姐。”
慕疏璃微笑:“一路行来,颇觉困顿,可否请骆公子请我吃一碗阳春面?”
骆子绪知她必是有话要说,颔首道:“自然可以。”唤过小二,叮嘱几声,添了钱打发他去了。
慕疏璃便在骆子绪对面坐下,抿了口茶,道:“据我了解,骆公子应该是有两个月没跟青无思有过节了罢?”
骆子绪点头:“是。”
慕疏璃道:“现在江湖中人知道你行踪的,除了把你介绍来的宁故桓宁先生和方才来的杨姑娘,应该就没有旁人了是不是?”她来了已有一段时候,只是待得杨绛儿走了才进来。
骆子绪道:“是。宁伯父我也好久没见了,近来遇见的旧人只有方才的杨姑娘。”
慕疏璃颔首:“那么,青无思应该是不知道你如今情况了。两个月了,他的警惕也该稍稍松懈下来了。”
骆子绪喜道:“慕小姐如此说,莫不是……”
慕疏璃笑而不答,忽道:“骆公子去过醉红楼没有?”
醉红楼是杭州最有名的青楼,骆子绪未料她竟会问起这种话题,面上略略一红,道:“没有。”
慕疏璃见他窘态,抿唇微笑道:“我想公子也没去过……我来是要告诉公子,我们已放出话去,青无思的夫人现在在那里。”
骆子绪奇道:“这……旧闻青无思的夫人是个世家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是……做老鸨么?”
慕疏璃玩着鬓发,道:“自然不是。是我派人把她绑去做人质的。我命令过花姨娘好吃好喝招待她。”
骆子绪更加惊异:“你命令花姨娘?醉红楼和疏璃小楼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慕疏璃道:“你应该听说过醉红楼姑娘们卖艺不卖身的规矩罢?其实那里的姑娘们都是我们疏璃小楼的人,文采武功样样不逊于人。醉红楼呢,就是我们安在杭州的眼线。要不然你以为我的那些消息都是哪里来的?”
骆子绪失笑道:“原来如此。确实,在那种地方想探得消息是比别的地方容易的多。那你们绑青夫人去是为了什么?”
慕疏璃笑道:“若是你听说你的夫人处身青楼,你是带着自己的门人和六扇门的捕头去找她,还是自己悄悄地去,惊动的人越少越好?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我想他断断想不到这桩事与你骆公子有什么关系罢。”
骆子绪豁然道:“原来姑娘是为了方便我下手。”
慕疏璃嫣然道:“嗯。风声我已经放出去了。这几日我也在醉红楼里,若是青无思来了,我会通知公子过来。这里离七青门虽是很远,但料得消息传到七青门,到青无思赶过来最多应该也就是一个月光景。”
骆子绪喜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了。不知你是怎么通知到青无思的?”
慕疏璃微笑道:“你且看着。”随即站起身,招呼了酒楼外玩耍的一个小孩进来,笑吟吟地问:“小弟弟,会不会唱儿歌?”骆子绪大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酒楼伴歌不稀奇,但莫非这慕疏璃是要小童唱儿歌助兴么?
杭州人均是雅擅歌舞,幼至童子也是不例外。那小童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地唱了几首。
慕疏璃微笑:“这些太老了,会不会新的童谣?”
那小童道:“还会一首,不过几天以前刚学的,还不太熟。”接着唱了起来:“醉红楼里醉红妆,无思夫人费思量。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调子很是婉转,词也介于文白之间,人人皆懂却也不失工致。想来作曲的是个熟手。
慕疏璃向骆子绪眨眨眼,笑盈盈地说:“好好听,姊姊给你糖吃。”说着往小孩手里塞了一块芙蓉蜜,叫他出去了。
骆子绪笑道:“这是慕小姐的杰作?”
慕疏璃微笑不答,道:“我已经让姊妹们飞鸽传书通知了青无思,夫人失踪这许多天,总不全信,势必也会起些疑心。这童谣已传唱在整个杭州,只要他一入城,便立时可知事情多半不假。虽然醉红楼卖笑不卖身的规矩是人尽皆知的,但杭州小童都如此唱,想来青无思脸皮再厚也不好袖手不理。”
骆子绪站起身来,揖道:“多谢小姐!我只要手刃了仇人,一定……”
慕疏璃见他如此,思及疏璃小楼的规矩,不再温颜以对,只是淡淡道:“也不须说什么承诺了,你只要记得我们疏璃小楼的规矩,记得事成以后终身听候我们差遣就是。”
骆子绪见她神色突变,与方才的亲切温和陡然不同,不由一怔,道:“是,那是自然。”
慕疏璃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阳春面来了,两人就默默无言地吃了起来。
过了几天,骆子绪收到了一封喜帖。
邀他参加杨绛儿和金蝶世家楚青楚二公子的婚礼。
——虽然知道杨绛儿作事一向雷厉风行,却也没料到这么快。
骆子绪原待不去,但喜帖上还有一句话:“断往日之情谊,免日后之拖沓。”
骆子绪苦笑:谁会日后拖沓啊?但为了“断往日之情谊”这句话,还是决定去了。
他站在贺客群中,看着楚家公子楚青挽着一身红装的杨绛儿慢慢走入大堂,虽然蒙着红盖头,但从她紧紧依偎着新郎的样子,亦足可见杨绛儿心中的幸福。
楚青虽然略显冷峻,而且新妇在侧也有些心不在焉,全没有大喜之日的喜气洋洋,但从他温醇如玉的样子,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个浊世佳公子。骆子绪初时见到他不由一怔,只觉此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了。
耳边只听得贺客纷纷赞道:“佳偶天成,人间双璧……”
楚青不时点头答谢,但眉梢眼角尽是傲气,似乎全不把请来的这些人放在心上。
二人款款进了喜堂,礼官唱道:“一拜天地。”
楚公子扯扯杨绛儿衣袖,示意她下拜,杨绛儿却忽然把大红盖头掀了起来。盖头下,一张芙蓉般的秀面难描难画,娇艳更胜往日。贺客们惊艳之余都是大惊,等着新媳妇拜见的楚家老爷夫人也都瞠目结舌:新婚之际新娘自己掀盖头是极为不吉的事,这杨家大小姐却也真是很大胆的了。
楚青很是不悦,低声道:“绛儿,你这是干什么?”
杨绛儿扯扯楚青的衣摆,低声问道:“骆哥哥怎么没来?我没听到他的声音。”
楚青亦低声道:“许是不方便罢。他果真是没胆子来……算了,不来也罢,江湖上这么多人要找他麻烦,他来了岂不把咱们的婚礼搅得乱七八糟?”
杨绛儿声音提高了些,说话时也已带了哭腔:“你不是说给了他喜帖要他来的么?我就是想在他面前嫁给你。”贺客们底下已开始窃窃私语,骆子绪也是一惊:原来那喜帖还是楚青派人送来的。
楚青眉目间闪过一阵阴郁,却还是捺着性子,道:“咱们成婚,他来不来打什么紧?莫误了吉时,别的事一会再说,快拜天地罢。”
杨绛儿一扬头:“不要。他不来我就先不嫁给你。从前是他不喜欢我,现在却是我不要他了。我要他亲眼看见我们有多幸福。”说着抖手将盖头扔了出去。她手劲了得,那大红盖头便像一朵红云般飘飘飞出。杨绛儿痴缠骆子绪的事江湖人均已有耳闻,此时听着她这番话,贺客们都是面面相觑。
楚青又好气又好笑,沉声道:“绛儿……”正欲再说,贺客中一道青影闪了出来。那人拾起堂前杨绛儿扔出的红盖头,抖手又将它平平掷了回去,刚好盖在了杨绛儿的凤冠上。
那人正是骆子绪,他向楚公子团团一揖,对杨绛儿道:“结缡美事,骆子绪已然见到,便祝二位永结同心,白首偕老。”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贺客们听到“骆子绪”三字,立时起了骚乱。楚家老爷夫人也不顾着新娘子接下来的大礼,急急掠出厅堂指挥家丁包抄。随后刷刷刷刷几十声轻响,喜气洋洋的喜堂立刻成了钢刀阵——料来是楚家也知道杨绛儿和骆子绪的事,怕他前来闹场,早自备了刀剑。
骆子绪未料如此,振衣站定,朗声道:“小可原非前来生事,只是接到喜帖,来向新人道个喜,各位何必如此?”
楚青冷笑道:“原非前来生事?却只怕未必。阁下一柄剑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恐怕自己都数不清,此番来到我们喜堂上,偏偏小可娶的却又是阁下以前的情人……我们对你的来意,自然不得不有所怀疑了。”
骆子绪还未说话,杨绛儿先掀起盖头,扯扯楚青的袖子:“喂,青哥哥,现在我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楚青略略点头,目光仍是凌厉地瞪着骆子绪。
骆子绪淡淡道:“信不信任凭你。走不走却得由我。”说罢青衫微晃,在大堂兜了一圈,双臂一振,十余柄钢刀了落在地上。楚家持刀的家丁竟有一半连招都没过就被他一举夺到了兵器。
骆子绪道:“喜堂上我不想见血。”说罢转身向外走,贺客们心有恐惧,让开了一条路。
楚青喝道:“且慢!”随即双足一点,抢到骆子绪身前,自喜服袖中抽出一柄长剑,道:“今日就是要你血溅当堂!”贺客们无不倒抽冷气:在以剑术成名的骆子绪面前使剑?这楚公子也太大胆了些。
杨绛儿大吃一惊,未料楚青拜堂的时候也带了刀剑,失声叫道:“不要!”
骆子绪微微冷笑,道:“看来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楚青不语,手上捏个剑诀,一招“碧中红”向骆子绪刺去。骆子绪让过还了一招“月落风晴”,剑尖掠处全似风摆荷叶,全无外力相与,只随“碧中红”剑势而动,柔到了极处,也清寒绝丽到了极处。
一剑既出,四周贺客齐齐后退三步,杨绛儿在旁边看着,心里甚是矛盾,既盼着骆子绪快些逃走,又盼着楚青能出人意料打败他,在众多宾客前露一露脸。
在众人眼中看来,剑如暖月春风的骆子绪已经全然被压在了下风,楚青剑刺到东,他的剑就随到东,楚青剑走到西,他的剑就跟到西,全然是被楚青的剑重重叠叠罩住,然而杨绛儿的秀眉却越蹙越紧。
楚青阴如暮荫、冷如寒泉的剑势根本锁不住骆子绪掌中的剑。圆弧轮转般的暖意就一点一滴、如蚕吐丝地从阴幽的剑幕中渗了出来。楚青额已见汗,而骆子绪依旧面沉如水,剑走如风。
楚家老爷有些忧急,叫道:“对这种江湖败类,大家客气什么?一起上啊!”
楚青剧斗中喝道:“我败之前,谁都不许上!”楚家夫人皱皱眉将方才骆子绪夺过掷在地下的刀拾起两把塞给杨绛儿:“杨姑娘,用血影刀法收拾他!你们夫妇联手在喜堂上力挫敌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杨绛儿踮着手里的刀,心里矛盾得紧。虽然自己如今一心一意爱着楚青,但毕竟相随十年,要说与骆子绪反目成仇,刀兵相向,却是她绝不愿意的。手上两把刀虽比她平日使的要轻的多,但此刻她拿在手里,却是如千斤之重。
骆子绪看着楚青,顾念到他终是杨绛儿的夫婿,今日又是新郎倌,不必给他难堪,便欲双方罢斗。将回风剑舞成剑花,低声道:“罢斗如何?”楚青佯作不理,咬牙将剑使得愈发急了。此时人们已能轻易看出:与从容有度的骆子绪相比,楚青早已不支了。
杨绛儿见楚青要败,再顾不得什么了,咬咬牙叫道:“青哥哥,我来助你!”挥刀抢上,双刀快捷无伦向骆子绪袭去。骆子绪见她下场,微微怔了怔,手上剑不自觉放慢了几分。楚青见势得宜,立刻急进数剑,配合着杨绛儿的血影刀法向骆子绪攻去。两人联手,立占上风。骆子绪越打越是不顺手,胸中有千种杀着始终不忍使出来,一时间颇为狼狈。
杨绛儿见自己二人要赢了这个从小自己只能仰视的骆哥哥,不觉得意起来,也忘了要留情,而是全心全意想快点胜过他了。手上双刀使得越发发了性,酣畅淋漓,配合着楚青的剑,招招不再容情。
骆子绪未料她绝情如此,不由微怒,心道:好歹你父与我父平辈论交,你我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一朝嫁了人,真便无情如此?心下不由气苦,想出杀着又始终下不去手,想施展轻功走为上计,却又因周围围满了人而走不开。自忖毙命于他二人手上也就罢了。
说来也怪,生死关头,他却忽然想到了疏璃小楼的楼主慕疏璃。想到她温和的神色,心底似乎也蓦的宁定下来。也许,死也不过是如她般温和淡定的感觉吧?
楚、杨二人见他忽地显出淡淡笑意,均觉奇怪,杨绛儿想到儿时情谊,心底一软,手上又放慢了,楚青却知他神情恍惚,欲借此机会致他死地,手上反而加紧。
旁边观战的楚家夫人忽地叫道:“青儿,把他逼到杨姑娘刀下!让杨姑娘杀他!剑伤难以致命,莫叫他负伤逃走,咱楚家庄从此留下后患。”
楚青闻言,眼睛斜斜乜了杨绛儿一眼,淡淡一笑,更加变幻了角度,每招势不在伤而在引。
杨绛儿听了楚夫人的话吃了一惊,要杀骆子绪她是几千几万个不愿,但事以至此,若手下留情让他全身而退,只怕骆子绪真的要回来找麻烦,当下决定,只是划他一刀,令他无力再战,束手就擒也就罢了,到时自己再想办法求楚家人饶他不死。当下变了血影刀法的路数,运刀轻奇,虽力道减轻,但速度却比往时快了几倍。
骆子绪见了杨绛儿的变招自然明白了她的用意,眼见她、楚青、楚家老爷夫人与周边贺客似已全然把自己看作了楚家的囊中之物,胸膺间一股傲气蓦然而生。杀招陡出,立意拼着受杨绛儿一刀,也要将楚青毙于剑下。心间决心一下,傲怒之余更多是气苦,心道:你们都说我胡乱杀人,好,我若不杀却是对不起你们了。
一瞬。
似乎所有戏剧性的故事都是发生在一瞬。
当骆子绪的剑堪堪要点到楚青的咽喉,杨绛儿的刀也将划上这位青梅竹马的“骆哥哥”的左臂。
眼看血溅喜堂,杨绛儿花容失色,手上刀加劲,只盼能阻骆子绪一阻。然而骆子绪不架不避,只是长剑急进。
楚青身形陡退,尽管这竭力一退已经到达他武学造诣的颠峰,是当时武林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迅捷,然而面对骆子绪的长剑,也只是能略略卸去半分剑的来势。贺客惊呼出声,楚家老爷想拼上来相救爱子,但纵他身法高绝,亦是难抢这一瞬。
似乎悲剧已经不能避免,不忍看到楚青的死,也不忍看到自己的刀落到骆子绪肩头。刀迅疾地落下去,骆子绪手中的剑也迅疾地点出……杨绛儿痛苦地闭上眼睛。
也在这一瞬,骆子绪与杨绛儿同时觉得手上一沉,两人的刀剑上同时缠上了一拂白袖。
杨绛儿功力浅,白袖主人缠上她手中的刀后,只轻轻一抖,便将她手中的刀震脱了手。骆子绪冷笑,剑微微贯注上几分真力,便将缠在剑上的罗袖震断。然而即便如此,这一剑力已懈,再无余力去刺向楚青的咽喉了。
众人恍过神来,发现喜堂前满天的红中,多了一道纤纤白影,其瘦如菊,其逸如梅。人们没看清她面目,只是见她扬一扬手,半截断袖离臂飞去。从此更不迟疑,挽起骆子绪双足一点,翩然轻灵地跃上喜堂堂檐,随后纤腰一折,翩然而去。众人齐齐抢上欲截,却苦于轻功远逊,只能看着二人几个纵步便消失在墙外。
喜堂之上,惟有半卷断袖,和着暮春的杨柳风,白罗纱般地在空中旋舞缠绵,几经飘荡,覆在喜堂堂上挂着的的红绢上轻盈地飘摇。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白袖在风中一飘一荡,均觉喜堂见白,甚是不吉。如此婚礼,实在是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缓过神来的楚家老爷看看儿子尚未受伤,便急急起身,断然喝道:“大家援手,莫走了江湖败类骆子绪!”示意夫人主持完婚礼,随即率着诸多贺客往那女子与骆子绪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霎时间,喜气洋洋的楚家喜堂上,只剩了委顿在地的新郎新娘和寥寥几个楚家家人。
杨绛儿抛下左手刀,踉踉跄跄抢到楚青身侧,道:“青哥哥,你没事吧?”
楚青初时望着那女子去处若有所思,见杨绛儿过来,却立时想到方才的惨败,冷哼一声,将新郎的红冠掼在地下,站起身来自行回房了。只留下一袭喜服半跪在地下的杨绛儿,与一方早已蒙尘,被践踏得污突突甚是难看的红盖头。
楚夫人缓过了神,见楚青已负气而走,只得打叠精神,命早已避远的婢女重行列侍两旁,自己搀起新妇,领她进了新房。
骆子绪随着那白衣女子急奔时便认出了她便是慕疏璃。急行之际也不便说话引她分心,便只是跟着她在大街小弄间东回西拐。
慕疏璃带着他急掠几个街道,终于在一个小弄堂中很不起眼的一个暗门前停下了。扣了三下门后,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来应门,见了慕疏璃,忙闪身让开,关上门后躬身叫道:“楼主。”
慕疏璃嗯了一声,道:“你在这看着门,若有人问起,该知道怎么回答。”
那男子道:“是。但若来人执意要闯进来……奴才可否动用些拳脚?”说这番话时,目中精光大现,站得也挺拔了许多,言语神色间,竟有些名侠风范。
慕疏璃淡淡道:“来的是楚家人,我记得那楚家老头应该跟你有故,也知道你的厉害。你说话只消稍稍硬一点,那群胆小鬼不会硬闯的。”说罢,拉着骆子绪径自走进院落中的一座小楼。
小楼中很是典雅干净,站在小楼中可以轻易领略到窗外微微袭来和着阳光味道的风。
骆子绪开了口:“慕小姐,你怎么会……?”
慕疏璃淡淡道:“疏璃小楼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骆公子太大意了……那么简单的圈套也去钻?今天若非我出手,你只怕已经死在杨姑娘刀下了。”
骆子绪强笑道:“慕小姐却是危言耸听了罢?绛儿的刀至多只是伤我手臂,怎会有性命之虞?反倒是我一剑刺死楚青以后,纵然负伤,亦未必不可趁乱离开。”
慕疏璃轻轻一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刀上,下有唐门密毒‘红泪’。见血而发,是天下最快的毒药。”
骆子绪一惊:“可她……她是从来不在兵器上喂毒的。”
慕疏璃似是低低叹了口气,仍是淡淡道:“谁说她喂毒了?她手上使得那两把刀,却是楚夫人递给她的呀。”
骆子绪点了点头,心下安慰了几分:虽然对杨绛儿并无喜慕之意,但二人一起长大,几分友伴情谊总是有的。若杨绛儿真的如此无情,自己委实也是难受得紧。
慕疏璃似乎又轻叹了一声,见他不说话,道:“你今日露了形迹,最好就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暂时不要出去了。这可不叫避难,而是守株待兔在等青无思。他若来了,我自会告诉你。”
骆子绪道:“那……是不是最好到醉红楼附近去?”
慕疏璃微笑:“这里就是醉红楼啊。”
骆子绪大吃一惊:“这里是醉红楼?怎么……全然看不出青楼的样子?”
慕疏璃掩口笑道:“我带你走的是后门,这里是我平日来住的地方,自然没有那么富丽堂皇。到了前厅,就有青楼的样子了。你可要去看看?”
骆子绪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慕疏璃见他尴尬的样子,不由又是一笑,这一笑里带了些狡黠的神色,在她姿容平平的脸上蓦然勾勒出几分妩媚。骆子绪有些局促,急急转了话题,道:“方才应门的那位兄台,武功极是厉害,小姐又说她与楚家有旧……那么他是……?”
慕疏璃右手不自觉地玩着鬓发,悠悠道:“骆公子可听说过当年的‘鹰回九天’孟庄生么?”
骆子绪一惊非同小可:“他……他就是孟大侠?”“鹰回九天”孟庄生是十年前极为了得的一代名侠,曾单人只剑力挫中原七大门派中的佼佼者,在最后一役与中州大侠欧阳愈的决战中更以奇招得胜,但胜后便杳无音信。江湖人都以为他病逝神州或是远渡海外了,未料他一代大侠,竟在杭州的醉红楼看后门。
慕疏璃淡淡道:“他最后一役胜欧阳愈的那一招“碎玉焚笺”,便是我疏璃小楼的武学。他当时求胜心切,求到我们小楼来。前任楼主,也就是我姑姑便传了他一招。疏璃小楼规矩,来人有所求,我们倾力相帮,但事成之后他便须终生听候疏璃小楼差遣。这个骆公子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她似乎轻轻抿了抿唇,随后淡粉色的下唇上便显现出了一排细细的牙印。
骆子绪没有看她,而是恍然有些失神,似乎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想到自己从此要卑躬屈膝地在疏璃小楼了此一生,以奴才自称,还不能违抗楼主的任何命令,心中不免失落。但想到今后日日跟慕疏璃在一起,失落之中,却隐隐然还有一番别的滋味。无意碰触到脑中这份感觉,骆子绪有些不愿承认,也不敢再接着想了。甩甩头,道:“是。我知道。那请问小姐,我这几日要住在什么地方?”
慕疏璃带他走进了隔壁的一件屋子,屋子不大,光线却好,只是漫着一层尘土的味道,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慕疏璃道:“先委屈公子在我隔壁住下,以便……青无思来了,我好通知公子。公子全可放心,为免你尴尬,我已经叫人把青夫人请到别处去了。”她说得平静,但言语时,腮上却泛起了一种病态的晕红。
骆子绪便在这醉红楼的后院住了下来。江湖上厮杀惯了,这几日闲居的安静使他心态放得平和了许多。偶尔他会听见隔壁铮铮的琴声,音如碎玉,穿云裂石,与柔婉中更见奇崛,料得是慕疏璃闲暇之时弄琴了。琴声淡定温柔,令人神思宁定,心志澄明,习练内功时颇有帮助,却不知是什么曲调。他也只是粗通音律,听不出她弹的是琴是筝抑或是琵琶。曾拿了玉箫想对对宫商,但往往箫声方起,琴声便绝。如此几次,他也就懒得探究了,渐渐也习惯了在琴声中抚剑读书的生活。
“这位姑娘,我们醉红楼是不做女客生意的,您请回罢。”
“姑娘,里面是花厅,人家公子们都在喝酒呢,不能往里闯……”
慕疏璃原正在前院跟花姨娘研究另一桩求到疏璃小楼的事端,此时听见花厅内喧嚣起来,不由好奇,便跟着花姨娘去瞧瞧热闹,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竟来醉红楼闹事端。
甫一步入花厅,尚未看到那女子慕疏璃便吃了一惊。一众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里,俨然上座的竟是那个几天前方才成亲的楚青。再定睛看那女子,身材窈窕,秀眉大眼,却不是杨绛儿是谁?
慕疏璃想到二人的荒唐婚礼,又看到这种情形,不由莞尔。花姨娘忙着去拉杨绛儿,她就随便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想着要不要去把骆子绪叫来。
杨绛儿已经不同于几天前的俏丽活泼,此时双目红肿,哭得梨花带雨,泪眼滂沱地看着楚青叫道:“青哥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不够好了?成亲才几天,你却天天往这种地方跑……”
楚青皱眉:“这种地方怎么了?醉红楼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来跟姑娘们谈谈词弄弄曲,你也管得着了?才嫁到楚家几天,就这么大呼小叫,公然指着夫家骂,你自己倒瞧瞧是个什么样子?”
杨绛儿怒道:“你竟还说这种话,真是好没良心!爹和娘天天那么多事忙不过来,婚事闹了个灰头土脸骆子绪也没有抓到,你却天天在这里厮混,难道这就成样子了?”
慕疏璃听着微微皱眉:几日前还是“骆哥哥”,今天就变成了“骆子绪”,几日前这两人还你侬我侬,今日却闹了个剑拔弩张……这个绛儿却也真是明快得有趣了。
楚青微微冷笑:“骆子绪?你杨大小姐出马只怕不须我们抓便能手到擒来了罢?你以前的事我不管,现在我怎么样你也管不着。”
杨绛儿咬紧了牙,一字一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因为喜堂上输给了骆子绪心里觉得自惭形秽,才这样自暴自弃。”
楚青霍然敛衣站起,沉声道:“你给我闭住了嘴,快回家去!”
杨绛儿冷笑道:“你又管得了我?姑娘我有钱,我爱怎样就怎样,你们男人可以在这里玩,我也可以!”说着也不看他,转身翩然坐在了门边不远的一张楠木椅上,将一张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老鸨儿,酒菜伺候着,那姓楚的给你多少银子,我翻倍的给你!”花姨娘早就看呆了,此时见了银子,便跟慕疏璃打了个招呼,接过银票一叠声答应着去了。
那边除了楚青坐下低着头喝酒,其余的公子哥也都看傻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楚杨二人但凡一个大怒出手,只怕便要莫名其妙的伤在醉红楼了。
杨绛儿用袖子抹干了眼泪,又补了些胭脂,端端正正坐好。蓦然看到慕疏璃正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热闹,便扬手招呼她:“穿白衫子的姑娘,你过来。”
慕疏璃未料她叫自己,愣了一下。两边龟奴虽不是疏璃小楼中的人,却也都知道她是花姨娘的上司,不敢得罪,想上去劝杨绛儿换个姑娘时,慕疏璃已经娉娉婷婷地走过去了。
杨绛儿大声道:“姑娘要茶,给我满上。”
慕疏璃究竟是十六七岁年纪,且自小身分高贵,从不须如疏璃小楼中别的女子那样为了各种任务要适应各种身份,是以虽常常在醉红楼中行走,却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她觉得甚是有趣,便依言给她斟上了一杯茶,随即垂首站在了一边。两边龟奴吓得一个个瑟瑟发抖:让疏璃小楼主人给这样一位女客官端茶倒水,若是让花姨娘看见,只怕几个人都有好受的。
杨绛儿抿了一口茶,眼睛忿忿的盯着楚青那边,嘴上随口问慕疏璃道:“你怎么穿一身白?这种地方的姑娘不都应该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吗?”
慕疏璃苦笑:“我和她们不太一样……”
杨绛儿道:“有什么不一样?啊,是了。你性子老实,长得又不漂亮,不会跟那些女人一样招蜂引蝶,所以老受欺负,是不是?不用怕,有姑娘我帮你,回头咱姐儿俩把那帮不正经女人一个个都杀了!”她原本嗓门就大,此时更是有意把话说得大声些,手上更是很壮声势地跟着做了个杀的手势,当即楚青那桌陪酒的女子皆都变了色,别的桌的贵公子们有的吓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龟奴们急急奔过来,苦着脸哀求道:“小姐,有话好说,何必弄得大家都心里别扭呢?”
杨绛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道:“你们开的是妓院,原本就是让男人找乐子,让女人闹场子的!别扭算轻的,莫惹得姑娘急了真动起手来,非叫你们醉红楼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手按了按剑柄,作势欲拔,几个龟奴吓得噤若寒蝉,嘴里一叠声的“不敢”退下去了。
楚青抿了一杯酒,喃喃道:“这女人好生聒噪……弄香姑娘,还请高歌一曲,荡一荡醉红楼中的戾气可好?”弄香看了慕疏璃一眼,见楼主只是微微含笑,没有什么怒色,便应道:“如此弄香献丑了。”随即示意抚瑶琴的念玉定了个调子,曼声高歌起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唱的是首柳词,声音圆润动听,配上念玉手中瑶琴柔雅的曲声,更是令人升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的感觉。
杨绛儿听着楚青对弄香温声细语的话,依稀就是结缡之前对自己的温柔神色,此时目中看着丈夫薄情的样子,耳边听着歌女唱得“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不由越发心生怨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头对慕疏璃道:“你也来唱个曲儿,咱们压过了她们。”
慕疏璃自小性格孤僻,莫说唱曲儿,便是当着生人说几句话面上亦会微微泛红,此时虽当了楼主,性子却未稍易,只得道:“我……我不会唱曲。”
杨绛儿自行伤心之余亦有一脸同情,道:“不会唱曲却还要到青楼来,难怪你境遇不好……那你会弹琴么?”慕疏璃应道:“会些。”
杨绛儿抬眉道:“也好,你把琴拿来,弹首快曲儿,我听着她们这种慢慢腾腾的唱腔儿就来气。你弹的是瑶琴还是筝?”
慕疏璃踌躇良久,终抬头微笑道:“琵琶。”说着翩然出厅,回到后院住处去取琴。坐在自己绣房中戴好了拨弦用的银甲,微微撩了两下弦儿,手把玉轴正了正音,便匆匆抱琴回到了花厅。
这日骆子绪正在研习《终南拳剑录》中的“快雪时晴”,弄剑之时,忽听隔壁轻轻的两声弦响,料得慕疏璃又要抚琴了。但侧耳听去,却待了半晌亦复无声,心中奇怪之余也不免略略牵挂起来,欲再练剑,却心浮气躁,只盼着再听得琴音一响。心中乱了许久,眼睛空盯着剑谱却一行也看不下去,终于便扔下《终南拳剑录》出了屋子,想看看她出了什么事。
轻轻推开门,见到她一道纤纤白影正抱着一把琵琶急急向前厅走去。琵琶琴头微微晃动,似乎力有不禁。在明澈的春色中,匆匆而行的她就像是一只随时要振翅飞去的白蝶,瘦弱无依,仿佛一阵风就能主宰她的方向一般。
骆子绪一时忘了她的武功并不低,身份更是江湖人人称道的疏璃小楼楼主,也许是因为她的瘦,看着她,自己心头升起的只有怜惜之情。
悄悄蹑在她身后,不觉跟到了前厅。方一进前厅的后门便可看到一面大屏风,慕疏璃的身影闪过屏风,径自走到了厅的另一端。骆子绪怕被人认出,便只是躲在屏风后面向厅中窥看,想瞧瞧她行止匆匆来花厅到底想干什么。
方一探头,不由一惊:厅中坐的竟皆是自己的故识。楚青在比较靠近自己的高座上斟酒听词,杨绛儿却在厅的另一端跟慕疏璃在一起,俏丽如昔,已作了少妇打扮,容颜却添了几分憔悴,眼睛也是红肿的。骆子绪见了,不觉奇怪:绛儿一向乐天,且近来又喜嫁意中人,怎么今日小两口都闹到了醉红楼,还一副这种神情?两人来到这里,是偶然还是已经发现了自己,要伺机而动?想着想着,不由心底升起一阵悲哀:跟楚青素不相识,结仇也就罢了,和绛儿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虽然自己怕了她的痴缠而一向对她敬而远之,但总是世交相熟的。而今却要像防仇家似的防着她,这般情势若是一向喜欢绛儿、总想撮合两人的母亲知道,不知要怎样难过了。
慕疏璃抱了琵琶娉娉婷婷方自厅中走过,弄香的歌与念玉的琴便不自觉地都缓了下来——最后一次见楼主弄琵琶还是在五六年前,这么多年了,楼主的琴声依然铿锵清朗如斯么?
杨绛儿纤足在身侧一张紫檀椅角轻轻一踢,那椅子便轻轻滑了过去,恰好停在慕疏璃身前:“你坐着弹罢。”
慕疏璃抱琴坐下,左手未按上品相,只是右手飞轮捻挑,在空弦上试了试指法。单那一番轮指的绵长清脆,便轻易将念玉的琴声盖了过去。毕竟琵琶并非瑶琴,未止能作柔媚之音,亦可发强声而振缓俗。再加上慕疏璃身修疏璃小楼“碎月诀”,指上劲力便比刻意隐藏功力的念玉强了不止一倍,是以琵琶声方起,瑶琴及弄香的歌声立时黯然失色。
一阵长轮中,慕疏璃的左手按上了六品,纤指触到弦儿后微微颤了一下,然而随即便接着弹下去了。她弹的是当时很流行的瑶琴曲子《晚云停》,只不过指法微换,变做了琵琶曲。铿锵清越,恰恰弥补了《晚云停》过于文柔的不足。抚琴之际,因为性子腼腆,是以慕疏璃始终没敢抬头,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琴弦,长长的睫毛筛滤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也就更加明澈。轻拢慢捻之间,更显出一派从容妩媚,令人浑然忘了她平凡的长相,而只是觉得自己处身于一片绝美的气氛中。
弄香停了歌,念玉息了琴,两个人怔怔地听着慕疏璃的琴声:慕疏璃自十一二岁被从前的楼主叶邻卿带走后,怕让这个将来的楼主专于琴棋书画而疏于谋略武功,疏璃小楼中从来便未备有乐器。直到了最近叶楼主偶然得到一部名为《岁月空归指上弦》的武功,方才准许慕疏璃重行练琴。然而一载古筝,十年琵琶,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年不碰琵琶的楼主竟能弹的这么有味道呢?
杨绛儿听着《晚云停》,口中依韵而哼,眼角瞥了停歌息琴的弄香念玉一眼,自觉占了楚青的上风,方才还挂着泪的面上立即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即使这种莫名的“胜利”没有意义,她还是觉得快意。
楚青愣了,他初时还有些恚怒,但听着听着,自己就也融到《晚云停》的韵律中了。平心而论,这女子的技法并不是很好,左右手的配合也并不是非常纯熟,但她却偏偏就能在那半分生涩上弹出一般别样的味道来。看着这女子的背影,他不由微微一怔,仿佛似曾相识,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细细思忖起来,他面上不由陡然闪过一阵阴郁。
屏风外的骆子绪心情是最复杂的。他猜不明是不是慕疏璃有意要引他到厅里来,也终究想不透楚青和杨绛儿究竟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到这对小夫妻是什么心情。
他只是静静听着琵琶,似欲把自己的心事都埋藏在这淡定如水的曲子里。
听着听着,骆子绪眉心顿了一顿:随着慕疏璃渐弹渐快,她的左手指尖突然莫名地微微颤了起来。始时骆子绪还道她是要揉弦,但颤着颤着,他便注意到在那穿云裂石的曲声中,一道殷红的血竟自指尖而出,顺着弦儿流了下来,像是一道朱红色的线,上面还拖着一颗晶莹而美丽的血色珍珠。血丝滑到右手拨弦处,她轻轻两下弹挑,血色便破弦而出,飞溅出来。渐渐左手指尖血流得多了,右手抚弦之处便氤氲出一般淡红色的雾气。十指连心,料得是极疼的,慕疏璃的蛾眉紧紧蹙了起来,嘴唇也紧紧抿着。但她的左右手依然配合的丝丝入扣,《晚云停》的旋律一丝不乱。骆子绪看着看着,心里不由抽痛起来,这几日临壁闻琴,隔壁抚琴的她是不是也是这般血色淋漓地在咬牙坚持弄曲儿?虽在韶龄,但毕竟身为楼主,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呢?想着想着,他恨不能冲到花厅中去把琵琶从她怀里抢走,再不要那锋利的弦碾伤她的手指。
杨绛儿虽是佯在听曲,实际则是在跟楚青斗气,自是没有注意,楚青一边吃酒一边与身边的女子闲聊,心底虽在思忖在何处见过慕疏璃,但毕竟相隔较远,自也不会留心弹琴女子的手指按弦时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弄香与念玉听着楼主的琴,低声赞着她的聪明,交谈之中自然也没发现慕疏璃的手指其实已经是在琵琶最细最利的小弦上揉碾得血流不止。整个花厅中,注意到她华丽琴曲中隐痛的,却竟是站得最远的骆子绪。
过不多时,《晚云停》一曲已歇,余音杳杳之中,慕疏璃左手将琴擎起,轻轻盈盈地站了起来,一抬头众人才发现,方才还面色苍白的她,此时已羞得满面红晕,灿若桃花。慕疏璃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不由面上更加发烫,口中低低说了句“献丑”,便抱着琵琶想要回到后堂。
杨绛儿叫道:“姑娘且慢。”慕疏璃却步站下,回头望着她。
杨绛儿微笑道:“让我看看你的琵琶可好?”
慕疏璃面上已烫得难受,左手指尖也疼得钻心,实想赶快离开花厅,但面对杨绛儿美丽的笑靥,却也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得将琵琶递了过去。左手松开琴头的刹那指尖不意在弦上带过,慕疏璃痛得一抖手,只听得“铮”的一声弦响,琵琶是递了出去,指上一缕飞血却就弦势溅到自己身上的白罗裙上,素净的裙子上仿佛骤然开起几瓣桃花。
杨绛儿没有注意,接过琴来手中把玩,忽地一声惊叫:方才慕疏璃递琴时左手把持过的地方有殷红的血迹,已经渗到了琴面上。名贵的琵琶上三四品之间骤然多了一点暗红,看去极是可怖。杨绛儿拉过慕疏璃左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左手除了大拇指,其它四指每个指尖上都有深将见骨的伤痕,细细的,但均已血肉模糊。杨绛儿极是内疚,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伤。要不然宁可我自己弹唱也不会让你……”随即手忙脚乱的拿出随身带的药囊,想找金创药为她敷上。慕疏璃心里微微一震,心里忽然觉得这个娇纵的大小姐其实也是很善良的。对她的成见立时在这一瞬涣然冰释。她抽回了手,嫣然笑道:“没什么,养将几日也就好了。”杨绛儿眼眶一红,道:“你何苦那么听话?”随即想起为了婚礼上骆子绪的事,处处故意气恼自己的楚青,语声愈发哽咽,喃喃又道:“你何苦那么听话?”
那边早已派人打点好了酒菜,在向这边闲望的花姨娘见状走过来,看到慕疏璃的手微微一惊,责备地看着她,眉尖微挑。慕疏璃只是低着头不做声。当下花姨娘陪着笑脸说给杨绛儿换几个姑娘,并安排染烟等几人来伺候,便挽着慕疏璃向后堂走去。
屏风后骆子绪见几人走了过来,忙闪身施展轻功,急急回到了自己的居处闭上了门。坐在檀木椅中本想接着看剑谱,但想到慕疏璃,又想到杨绛儿跟楚青,更想到自己家门的血案以及不知何日便至的青无思,不由心似浮云,意如飞絮,哪里还看得下半句剑诀?
这边花姨娘挽着慕疏璃急急出了醉红楼花厅,口中不断埋怨:“楼主纵是急于练那‘岁月空归指上弦’,也无须这么卖命啊,好好一双手竟揉碾成这个样子,若是叫叶楼主知道了,叫我花斜香怎么跟她交代?虽然我们去侦看青无思行程的姊妹传话过来说他快到了,但只要无人襄助,单凭那骆公子的快剑对付青老儿已足够了,我们更在他的房中备了专克七青门武技的几本拳剑秘籍,他显然也在练着……楼主根本不须相助,‘岁月空归指上弦’一时练不成也不吃紧。”
慕疏璃垂下长睫:“道理我明白,但这任务骆公子用将来一生自由换来的,我想还是尽可能多帮着他一点。”
花姨娘叹了口气,又道:“楼主,我问句不中听的话你别见怪。这几日我冷眼旁观着,你每日在我和染烟看护下练‘岁月空归指上弦’也就是一两个时辰,虽然多年不碰琵琶,起始练时手指嫩,自会有些疼痛,但揉碾成了那步田地可绝不正常。我听沁麝说,楼主每日原应修炼碎月诀静坐运功的时辰,居室中却常传出琴声,这是怎么回事?”
慕疏璃面上一红,道:“只是这几天累了,想把碎月诀搁搁再练。”
花姨娘又道:“沁麝说听着琴声与寻常曲子感觉无异,那么想必楼主并不是在练‘岁月空归指上弦’了?”
慕疏璃低下头,道:“只是普通的弄弄琴而已。”
花姨娘叹了口气,道:“我思来想去,楼主用的手法应该是助人神智清定,修习内功事半功倍的《清音咒》罢?叶楼主不会没告诉过你,练‘岁月空归指上弦’的时日间不能弄别的曲子,否则一来会移了性情;二来会于内息有损,第二次练的时候调整内息便要花好一阵子……《清音咒》于己无益,楼主却依旧如此,这可是为那骆公子?”
慕疏璃抬起头,面上比方才在花厅时更红了:“姨娘不要乱猜,疏璃以后不弹了也就是了。”
花姨娘不再多说,只道:“手伤成这个样子,想弹怕也是不成的了。那楼主好好休息罢,我不打扰便了。”
慕疏璃点了头,再不敢看她一眼,转身奔回自己的居室。反手扣上门,靠在门上微微喘息。双颊烫得难受,十指痛得钻心,但心底却不知怎么有几分甜蜜一点点浸润出来。如蚕结茧般的温柔缱绻,却足以将她自己吞没。
小心地给指尖抹上疏璃小楼密药仙子香,慕疏璃觉得有些倦了。窗前的几案上还有几桩花姨娘给整理好的求上疏璃小楼的案子——江湖终是开始不太平了,连搭上后半世自由这么苛刻的条件都阻不住这些被枉冤欺凌的怨愤者……江湖上,争杀仇戮的事就真的那么严重?
本打算下午看几宗案子,决定接不接,如何处理,然而让杨绛儿这么一闹,又教花姨娘暗警了自己莫名的心事,慕疏璃只觉心里乱得很,瞥到桌案上那几卷官司头就疼了起来。窗外暖人的阳光柔柔地洒在榻上,教人倚上去便不愿起来。慕疏璃按了按眉心,着实倦了,便决定先小寐一刻再作打算。
沉沉闭目,恍然间跌入了一个幸福的梦境。
梦里有花,满天的桃花飞卷出一片幸福的春意。梦里有琴,倾陈的琵琶任她五指肆意弹挑,而已非专练那“岁月空归指上弦”的枯燥。梦里有诗,辨不清是什么句子,只是觉得是一种人间难觅的永恒。梦里有人,初时是凤目含威的叶邻卿,随后她忽地躲到一株桃树后,转出来却已变成了骆子绪。骆子绪低着眉在求她为他报家门深仇,但低着的眉下面,一双隽若永星的眼眸中锁不住的是隐隐的温柔……
忽地,梦境全都散成了碎片,慕疏璃被一阵疼痛惊醒。睁开眼睛,屋里依旧洒满冬日的阳光,但自己却仿佛已经不是方才的自己。心脏如针刺一般痛得要命,整个身子均已发麻,自己都可以感到心脏急遽的跳动。慕疏璃知道,从小便萦于己身的心绞痛又犯了。想站起来寻素女丹服食,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便如给高手点了穴道一般,连动一动小手指都吃力。想叫人来,却仿佛魇住了,用尽全身力量却叫不出一个字。以往犯心绞痛都是直接昏厥,但有叶邻卿在旁照拂,能及时助自己理顺血脉,是以没出过什么问题。这一次自己分明神智清明,却动也不能动,喊也不能喊,只能空自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觉得心脏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头越来越疼,眼皮越来越沉……慕疏璃骇得快哭出来了,但她此刻倒在榻上,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是要死了罢?心脏猛烈的疼痛阻不了她思考。若是我死了,骆公子的案子怎么办?他对付得了青无思吗?而且,这件事并不单纯,幕后想必还有操纵的黑手,自己一死,疏璃小楼想必要乱一阵子,那样还有谁会去管骆公子的事呢?若是这样,他牺牲了后半生的自由换来的我们的援手,不是要白白浪费了吗?……
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想到的竟不是叶邻卿,不是疏璃小楼,却是这个方才认识不到半个月的骆子绪。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是骆子绪的声音:“慕小姐,骆某有事相商,请开门。”
慕疏璃想唤他进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疼痛让她只能紧咬着牙关。
骆子绪等了片刻,又道:“慕小姐若是事务繁忙也请告知一声,骆某待会再来也是一样。”
慕疏璃知道再呆一会他便要走了,急得只想哭,当下用力一咬舌尖,神智清明了些,拼尽全力在榻上翻了个身。她原本是倚在榻边,此时一翻身,便自然而然地从榻上滚了下来。她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摔散了,心脏更是痛得让她几欲晕去。
骆子绪在门外听得响动不对,恐她有什么不测,再也顾不得什么,推开了门便走了进去。方一开门他不由大吃一惊:素来高贵温婉的慕疏璃此刻滚倒在地上,白衣委地,青丝蒙尘,面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满额都是虚汗,此时的憔悴比之方才在花厅弄琴的风采,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骆子绪怎么也想不到方才短短两盏茶的功夫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急急走上两步,道:“你怎么了?”
慕疏璃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看着他,眼底尽是痛楚之色。
骆子绪也不知该如何帮她,只道:“可是练功走火了?还是有人暗算你?你……你且等着,我帮你叫人去。”说着振衣便待出去,慕疏璃心知若无素女丹,自己性命也就是一时三刻的事了,见他要走,目中流露出乞怜的目光。
骆子绪见到她的眼神不由一震,她目光中的孤独无助与子缨、子绫病倒时如出一辙,想到两个妹妹,又加叠上自己本身对这女子莫名的情感,觉得真要把她单独留下却也不放心,心思频转,终是道了声得罪,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急急冲了出去。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更像一只白蝶,无力的停靠在他怀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夺走她的生命。甫一将她抱起,骆子绪便感觉到了她异乎常人的心跳。他知道内家功夫练得越深,心跳速度越会减缓,一如脉搏。无论那门那派,断无心跳如此之急的道理。她既然有此征相,那么必是隐疾作祟无疑。想着想着,他不由越发忧急,心底只觉得这个少女正如两个妹妹般,是自己应该用生命呵护的至亲之人,自己再不愿见她也正当韶龄便魂归黄土,再也禁不住这种人间最无情的生死离别。他口中频频慰道:“莫怕,我马上带你找花姨娘。”脚下运起“云随步”的轻功,衣袂翻飞间已然掠到了花厅。
他此番再也顾不得楚青和杨绛儿,进了厅便踢翻了屏风,叫道:“花姨娘呢?花姨娘在哪?”
此时在染烟与弄香等几人劝说下,楚青方才与杨绛儿言归于好,两人正自对斟对饮,只听咔嚓嚓一声,身后的屏风突然倒了。两人都是世家子弟,心知有变,不及转身立时拔起身子飘飘一跃,并肩站到了厅的中间。待二人拧腰回身定睛看去时,不由失声齐道:“骆子绪!”骆子绪对二人理也不理,抱着慕疏璃正自向念玉问询花姨娘的去处。
杨绛儿见平素对女子从来不假颜色的骆子绪此刻竟抱着方才弄琴的那个女子出现在醉红楼,虽然心已另有所属,亦已与楚青结缡,心底一股无名火仍是蓦然腾起,心道:你不是说什么大仇未报何言家为么?此时却也来这种地方寻花问柳,难道我还不如这种平庸的风尘女子?想着想着,方才调顺的心情立时又恶劣起来,随即转头对楚青大声道:“青哥哥,我们合手擒他!他手中无剑,必非我二人对手!”
楚青方一见到骆子绪便在盘算如何对付,此时听妻子说了这么一句,立时安下心来,点点头道:“好绛儿,便是这样。”右腕一抖,已自腰带间拔出一柄蓝印印的软剑,戢指骆子绪喝道:“姓骆的,我们看在故交面子上不急于寻你,但你撞在我们手里,我们自然不能任你离去。今日便教你恶贯满盈!”
周围客人原本就如坐针毡,此时听了这一句还哪敢留下?一个个连滚带爬地跑了。龟奴们亦是骇得不浅,均都奔出了花厅待去找花姨娘。花厅里,只剩下弄香、念玉、染烟、沁麝等疏璃小楼的女子犹未失风度,静静地留在原地。
骆子绪听了杨绛儿的话,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慕疏璃交给念玉,叮嘱念玉、弄香等人助她调顺血脉,撑到花姨娘过来。又看了慕疏璃一眼,见她眼神都已涣散,但仍是隐隐露出关心,当下柔声道:“这里的事我会处理,你千万撑着,我还等着你帮我报仇呢。”对她微微笑笑,便敛衫一纵,瞬息到了楚杨二人身前,面上已换了一副冷漠的神色。
杨绛儿见他对慕疏璃那般温柔,心头更是恼怒,二话不说自背后抽出了惯用的血影刀,一招“碧血无殇”向骆子绪攻去。楚青见她今日手下不再容情,心知她动了真火,欣然之余也带些微微冷笑。当下配着她的刀意,一剑“凌霜寒”迅捷无伦直指骆子绪咽喉,刀剑配合的极为默契。
骆子绪此时身上无剑,连连闪身避过杀着,不由有些狼狈。定了定神,使出疏璃小楼为他准备的对付青无思的一套掌法。青衫飘飘在刀锋剑刃间游走,偶尔亦能还他二人几招。楚杨二人渐斗渐酣,刀剑使得出神入化,恒如碧海浪涛,绵绵不绝。骆子绪对二人的攻劲从不硬接,掌势总是顺着冷刃的施力方向,便如碧海青天间的一叶孤舟,虽是随波浮沉,却总是平和而安稳。
此时花姨娘已匆匆赶了过来,见几人交手不由一惊,但看了一眼便知骆子绪有胜无败,便不再理会几人,急急去看倒在念玉怀中的慕疏璃,叶邻卿曾告诉过她慕疏璃心绞痛的毛病,是以花姨娘见了便知是怎么回事。为慕疏璃喂了素女丹,又替下弄香等女子运起气疗术为她理顺血脉。
见慕疏璃呼吸已见缓,心跳也渐渐慢下来,花姨娘这才放心,便略略抬眼去看花厅中几人的交手。
骆子绪今日虽无剑,但既已与二人恩断义绝,手下便不再容情。交了二百余招后,花姨娘已看出,骆子绪掌势已越发强劲了,便如酣人饮酒,愈饮而愈是红光满面,那套飘飘若仙的身法越战越使得酣畅淋漓,举手发掌仿佛是在随笔写意一般,眉目间更蕴着那种快然自得、从容潇洒的神色,让人一见不由心驰神醉。而楚杨二人虽仍是攻守并施、凝重如昔,但足下步法变动的范围已为骆子绪迫得越来越小了,如此不能赖步法来救急,再交几招自是不免要露出空门的。花姨娘不由暗暗赞叹,本门掌法艰涩如此,而骆子绪竟能在几天内练得如此纯熟,足见他聪明了。如此人才既收到疏璃小楼里,将来必为楼主臂助。
三人越打越快,再交了十余招,只见得骆子绪一道青影一般在二人身边游斗,三人拳脚刀剑如何动的,已是全然看不出了。再过半盏茶时分,骆子绪已完全占了攻势。
这边慕疏璃方才好了些,立刻撑起了身子向三人望去。见骆子绪占得上风,放下心来。但同时心里却又怅怅的为杨绛儿难受:与方才反目的丈夫合力击杀从前青梅竹马的友伴、甚至……爱侣,这个火爆脾气的姑娘,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想着想着,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按着心口,尚未平息的疼痛更加助了幻出她眼中的迷离。
斗得正酣的杨绛儿却不知一旁病恹恹的弄琴姑娘在转什么心思,她只是觉得气苦,浑然忘了是自己先对骆子绪拔刀相向,此时但觉骆子绪竟不顾从前自己待他的情谊,出掌不容情要杀了自己和丈夫。她咬咬牙,娇叱一声,血影刀幻成一片赤涛,使出了从不轻用的、与人同归于尽的打法。楚青见势得宜,软剑如毒蛇一般自绛儿布下的刀势中穿出,直取骆子绪咽喉。夫妻两个从来没仔细研习过如何合击,但此际,两种嫉恨之情已将二人的怨愤布成了浑然的阵势,这数十刀与一剑之威,不输给任何名门的刀剑阵。
骆子绪见绛儿杀红了眼,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对自己削出如此数十刀,心都冷了。他本不欲杀绛儿,但怒刀之威自己本难撼动,何况还有楚青狠辣绝然的一剑?百般无奈,骆子绪也使出了同归于尽的一式掌法“失路独悲”,向二人刀锋剑刃闭目迎去……
慕疏璃见了杨绛儿出手第一刀便知不好,又观骆子绪掌法去势便知他要使哪一招,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方才平稳下来的心脏跳得又急了起来。她劈手夺过花姨娘手中拿着的素女丹的小瓶,腕上用力一抖,以碎月诀使暗器的心法疾向楚青的剑射去。
虽然心绞痛后手上没力气,但她毕竟是疏璃小楼楼主,身兼多门绝学,眼力之疾手法之准都是无人能比的。小药瓶正好打在楚青剑柄上使力关键之处,只听“当”的一声,楚青手中的剑立时拿捏不住,他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
疏璃小楼四女见几人相斗渐酣便时刻在准备上前拆解,此时慕疏璃一扰,骆子绪与杨绛儿皆都是一怔,掌势与刀都慢了几分。几女立刻如轻烟般动作起来。那一瞬骆子绪的掌方要印到楚青前心,而杨绛儿的刀也正要劈到骆子绪左肩,情境与楚杨二人婚礼之上的那次拼斗何其相似,只不过使刀的那个姑娘心已经更加倒向丈夫,而擅剑的青年对二人也再无相让之心了。可悲的蜕变默默在刀风掌影中伤情,而与此同时,弄香已翩然掠去,纤腰一拧闪到三人中间,抬手托住了杨绛儿的刀,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同时染烟欺进楚青之右,趁他长剑脱手的一个失神双手飞快地点了他手少阳经的所有穴道,随即裙底飞起一腿将他铲倒在地,这一来却也消解了骆子绪袭来那一掌,使楚青免于当场丧命。沁麝就势架开了骆子绪劈空的那招“失路独悲”,纤臂划了个弧,立时将数百斤力道的一掌杀手消于无形。
几人动作兔起鹘落,衣袂翩飞之际,身形竟只比慕疏璃劈手发出的药瓶慢出半分,而难得的是,如此迅捷却丝毫不显仓促,反而更显出气度高华,翩然优美。慕疏璃虽早听叶邻卿说过安排在醉红楼的这几个姊妹是疏璃小楼下一代中武功最强的,但如今见到依旧心头一震。她们实已把疏璃小楼的武学练的极为纯熟,比起身为楼主的自己也是丝毫不差。她微微皱起那对妩媚纤长的眉,心道:有这么多厉害的姊妹,为什么叶姑姑一定要把楼主之位传给我呢?
花姨娘见她端坐不动,还道她心脏仍是不舒服,便代她主掌大局,微笑站起,道:“楚公子、杨姑娘,本来你们与我醉红楼井水不犯河水,纵然闹得过分了些,我们也犯不着跟你们过不去,但此刻你们既要跟骆公子动干戈,又在醉红楼里舞刀弄剑,还见识到了我们醉红楼姑娘们的身手……你说,我们怎么能放你们走?”
楚青见方才弄琴舞歌、一个个柔若无骨的姑娘竟都是如此高手,就连那个病恹恹的女子随意一个出手都能轻松将自己手中长剑震飞,心底微微一动,惨笑道:“看不出醉红楼竟如此藏龙卧虎,骆子绪既攀上了这等高枝,我们认栽就是。”心思频转,不言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慕疏璃,眉间眼角只是凝着一层淡淡的阴郁。
杨绛儿见了方才几女的武功,心知自己今日是出不去了,便大声道:“有种的你们就把姑娘杀了,若是留了活口让我逃了出去,嘿嘿,我们长河世家和金蝶山庄在江南武林可也不是没头没脸。让你们这帮妓女鸨儿,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骆子绪,你……我当初真是看错了你,还道你真是个君子,却原来跟这等青楼楚馆同流合污,私通款曲……”弄香见她出言不逊,手上紧了紧,杨绛儿立刻喘不过气来。
骆子绪见了她夫妻二人一个委顿在地,一个命悬人手,不由得心就软了,颓然道:“花姨娘,你放他们走吧。”
花姨娘淡淡道:“放了他们,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这两个世家的公子小姐都是有头有脸的,若任他们离去,第二天醉红楼便要被夷为平地。骆公子,我们可是为了救你才跟他们冲突的。”
骆子绪闻言自是不好说话,但瞥眼看到杨绛儿扬眉动唇的倔强样子,依稀还是这许多年来始终跟在自己身后支持自己的可爱的小姑娘。想起这么多年的情谊,终是不忍不管,又看向慕疏璃,低声道:“你们真要杀他们?”
慕疏璃见了他的神色,垂眸道:“现在确实不能放他们走。他们报复我们确是不怕的,但经此一事,外人势必知道你在醉红楼待过,只消青无思得到半点风声,他奸狡如狐,必然便知道这事并不单纯。若是他豁出面皮真把六扇门惊动过来,我们的计划就完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承诺,先把他们软禁起来,待到你手刃青无思后,我一定放了他们。”说着,她不由自责起来。若是自己不犯心绞痛,骆子绪便不会不顾一切到前厅来让此二人瞧见,闹得非把他们留下不可。
骆子绪听她这么说,心知楚杨二人不会有生命之忧,便放下心来。见她面色极是苍白,心下怜惜,道:“你可好了么?”
慕疏璃低下头,道:“多谢你,此时服了丹药,便不碍的了。”心里想到方才骆子绪抱着自己来到花厅,当时自己心痛难忍没觉得什么,此时想起来不由大羞,忙抛开此念站起身,大声道:“烦弄香姊姊和染烟姊姊把这二人送到西街的利源当铺去,让他二人先跟青夫人呆在一处罢。他们身有武功,两位姊姊小心些……对,叫孟庄生孟大侠跟过去罢。有他的武功,想必会稳妥些。”
弄香与染烟答应了一声,下了重手点住二人要穴,便去外面叫软轿并通知孟庄生。花姨娘命念玉在此看着,又令沁麝将满地狼藉收拾好,便转身走了。临去之前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慕疏璃与骆子绪一眼,但口中终究是没说什么。
慕疏璃又叮嘱了念玉几句,便待要起身回后院,但未想到自己病痛方愈,此时血脉未活,竟站都站不起来,一时之间苍白的两靥涨得通红。骆子绪见她如此,立时伸过手扶她起来,挽起她慢慢向外走。委顿在地的杨绛儿见了这一幕,不知怎的一阵辛酸便即涌上心头,一双美目中几欲流下泪来。楚青瞥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道:“绛儿,你既然……又何苦……”杨绛儿听了他难得的一句温柔话语,立刻将骆子绪抛到九霄云外,但想起两人此时境遇,两行眼泪终是流了下来,呜咽道:“青哥哥,对不起,若不是婚礼上我没忍心下手杀他,你也不会天天到这里来借酒消愁,更不会有今天……”楚青长叹一声,道:“你有错,我又何尝没有?这一切再也休提了。幸好那骆子绪不想杀我们,我们只消等那青无思落到他手中,便可以出去的。”杨绛儿点点头,梨花带雨的脸上蓦的绽开微笑,道:“只要你不再故意怄我,总是立时死了,我也没什么怨言。”虽然两人都命悬人手,但她这嫣然一笑里,还是满盈着对他的信任与情意。楚青看着她芙蓉带露的一张娇颜,不由心里一动,叹道:“我镇日靡靡至此,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的,原非故意想怠慢你。”杨绛儿喜上眉梢,连声道:“你我本是夫妻,又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了?”
慕疏璃与骆子绪相携走到后院,两人都是心事重重,不知该说什么。行了良久,骆子绪方问道:“方才你是怎么了?身子不爽,还是有旧伤复发?”
慕疏璃低着头,道:“先天心脏有问题,算是心绞痛的一种罢……或许更厉害些。叶姑姑说调养得好能活个四五十岁,若犯了病却不及时服药、调顺血脉,是随时都有可能死的。方才多谢公子,若不是你,只怕……”
骆子绪未料她身子孱弱如此,道:“既是这样,身边总没人照料怎么行?若非我刚好有事找你,岂非……”想起方才她苍白若蝶的模样,不由后怕起来,又道,“青无思来了,我一人应付得来,你万万不可出手。”他方才在自己居室中听到了她和花姨娘的只言片语,隐约知道她在练一门叫“岁月空归指上弦”的武功,欲要待青无思来时助自己一臂之力。
慕疏璃微微一怔,道:“公子既这么说,我不出手便了。对了,方才你找我所为何事?”
骆子绪道:“原是想让你带我去见见青无思的夫人,问问她青无思为什么要那么害我。但你此时身子有恙,改天罢。”
慕疏璃道:“不必了,反正今日因为楚公子和杨姑娘的事,我少不得要走一趟,待我歇息一会,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随即低头又道,“现在走的话,实在是力不能禁。耽搁了你,可是对不住了。”骆子绪忙道:“慕小姐哪的话,分明是我要求得唐突了,小姐却如此客气,可真教骆某难当。”
慕疏璃别过头,装作浑若无意地说:“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称谓不必那么客气,直接唤名字就好。”虽极力想说的淡若无事,但仍是羞的耳根子都红了。
骆子绪心底一动,见她窘成那样,不由也低下了头,唤道:“疏璃。”
慕疏璃微笑:“自从被叶姑姑提携当上了这楼主,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骆公子,不只现在,便是日后我们助你报了仇,你真的从属于疏璃小楼,也不必随他们叫楼主……免得……免得姑姑骂我忘恩负义。”
骆子绪不知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想细细看她一眼又怕唐突,当下只是淡淡道:“即是如此,你也不必唤我公子。称我表字绍昀便是。”
慕疏璃嗯了一声,心中极是幸福快慰,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此时,自己的居处也到了。
骆子绪扶她坐到玉榻上,转眸间见到桌案上的案卷,道:“这是……?”
慕疏璃道:“也是求到疏璃小楼的案子,让我来审审接是不接。”
骆子绪道:“原来……并非只要求到,愿意献出自由,便能得偿心愿?”
慕疏璃颔首:“那是自然。疏璃小楼人才有限,哪里匀得出手办那许多事?总要看看事情轻重缓急,再作定夺。”
骆子绪道:“若是轻且缓,你们便不管了么?”
慕疏璃凝眉道:“非但如此,叶姑姑还说这种为了些许小事就求到疏璃小楼,还轻易拿自己的自由做酬劳,想必是有别的图谋。让我见到这种情况不要轻易放过,须派个姊妹详察,若真有不轨之意,立刻除了,免有后患。”
骆子绪一震,道:“这……”
慕疏璃垂首道:“叶姑姑说总是要防微杜渐,疏璃小楼十几年来经营辛苦,好容易在江湖上有了名号,可不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随即又微微皱眉,“我总觉姑姑似乎不愿安于此时疏璃小楼的声势名望,她定是还有雄心要再进一步的……绍昀,想到这些,我便倦得很。”
骆子绪心底泛起一丝怜惜,道:“你年纪轻轻身子又不好,却还要担此重任,可真是苦了你。”
慕疏璃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命,况我此时在小楼中身任楼主之位,已使众多姊妹不满了,若再起怨怼之心,怕是人人都要说我贪而无厌,什么好处都要占了去。”
骆子绪只觉这个在江湖上能呼风唤雨的一楼之主也很是悲哀,一时不知该怎样宽慰她,只得走到桌案旁,佯在翻看卷宗。
一时无话,过了盏茶时分,慕疏璃忽地咦了一声,叱道:“什么人?”骆子绪一惊,方抬头时,只见一道黑影已不知什么时候自窗外闪身进屋。
那道黑影来得好快,恍惚间只能看出他身形纤细,面上蒙着黑巾。但见他身形随意一动,便让过骆子绪,直扑榻上的慕疏璃。慕疏璃倚在玉榻上微微冷笑,手指轻轻在榻上几案边点了点,只听嗤嗤嗤几声轻响,从窗棂边立时射出几十只短箭直取黑衣人。
如天罗地网,如密雨压城。数十道乌光化为数十道夺人性命的凄丽!
电、光、火、石!
那黑衣人身法了得,翩然一个转身,黑色的广袖流云般在身前微摆,几十枚短箭立时全被他收入袖中,姿势妩媚至极,竟似是早就练好了似的,来势全未稍阻。
慕疏璃一惊,又在榻边按了按,玉榻两侧忽然掀开,两柄冷森森的长剑倏然弹出,方位角度妙到毫巅,恰恰封住了慕疏璃前三路,并直指来袭者手心。眼见那黑衣人双手非给刺出两个透明窟窿不可,怎料黑衣人竟对这机关更是了如指掌一般,掌势恰恰顺着长剑溜下去,反手握住了剑柄。慕疏璃更是惊异,当下不顾手上伤已见骨,趁着他双手夺剑的当儿,十指尖尖,直插他双目。虽声势不小,但她病后强行施为,不由也出了一身冷汗。那人放了剑,略略错了几步,低头让过,便待再袭时,那边骆子绪早已缓过神,闪身挡在慕疏璃身前,一掌“一梦无由”向黑衣人袭去。那黑衣人轻噫一声,不避不让,也是一掌“一梦无由”迎了上来。虽后发而力先至,掌风到处,骆子绪已然透不过气来。然而此时已无法变招,骆子绪硬着头皮催起十成掌力,只盼能拼个两败俱伤,慕疏璃便能缓出手杀他。
慕疏璃看着那黑衣人圆融的掌意,电光火石的一倏突然明白了,在两人掌势相交的一瞬忽然叫道:“姑姑!手下留情!”右手匆匆挽过长剑倒转了剑柄,拼尽全力向黑衣人腕上叩去。
黑衣人急急变招,左手小擒拿手格开剑柄,右手由“一梦无由”变作“枯藤缠树”反手锁住骆子绪的手腕。一拨一缠间,一将骆子绪刚猛无铸的十成掌力尽数卸到了空处。手底劲力一吐,骆子绪抵不住,踉跄退了两步。他也听到了慕疏璃的唤声,是以站定了,再不变招动手。
黑衣人放了手,摘去面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来。凤眼凝霜,长眉溢冷,正是疏璃小楼前主叶邻卿。
骆子绪凝神看时,觉她虽只是随随便便的一站,但轻盈的腰身、沉色的广袖,以及那难描难画、冷得惊人也艳得惊人的面容已为她勾勒出一分让万人情不自禁想朝贺的雍容风华。与慕疏璃的高贵清永不同,叶邻卿虽然身如蒲柳,但行止间却自有一番王者之气。两人虽然容貌有上下之分,武功有高低之别,但两人的气度,都是可以令人震慑而忘记了她们的容貌妍陋。
慕疏璃惊魂未定,道:“姑姑这是何意?”
叶邻卿淡淡道:“我来看看,这半年来你功夫可有什么进益,是不是能熟练地应用室中的诸多机关……怎么觉得你还不如半年前出手稳妥?今日若非有这个少年,只怕你在第三招上便要被我制住。算你精乖,最后认出了我,要不然待我重伤了他以后可真要好好陪你过几招。”
慕疏璃听了“重伤了他”不由后怕,道:“疏璃方才犯过心绞痛,四肢无力,全亏了这位骆公子及时将我送到花姨娘那里去。”
叶邻卿一惊,面上马上换了神色,冷厉的眉宇间也带了几分关切,道:“你又犯心绞痛了?唉,这倒是我的不是,来之前至少应该先跟斜香打个招呼的了解一下……这位公子是……?”
慕疏璃道:“是我的第一位客人,求杀青无思的。”
叶邻卿听了“客人”两字,兴致缺缺,道:“原来如此。还未入小楼便能忠心护你,也算不坏。骆公子,我要跟疏璃谈些事,你先出去回避一下。”
骆子绪看不惯叶邻卿颐指气使的样子,也不行礼,转身便走。慕疏璃道:“且慢。姑姑,他也算是咱们小楼的人了,若没什么要紧,我瞧不必瞒他。”
叶邻卿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了一会,道:“我找你商量的确是大事,不过你一人倒真是力不能禁,是得有个人帮你我才放心些……”忽地抬头换道:“骆公子,你且站住。”
骆子绪皱眉回头,道:“叶楼主有何吩咐?”
叶邻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喃喃道:“看着还算老实,武功也过得去……调教一番只怕还拿的出手……好罢,骆公子,你的事我疏璃小楼定然会给你办妥,事成之后,你愿不愿娶疏璃为妻?”
骆子绪和慕疏璃同时大惊,两人齐声道:“什么?”
叶邻卿反身关上门窗,道:“此事事关重大,若非如此我却不放心。”
慕疏璃别过头,道:“那姑姑你让他出去,我不要他听便了。”
骆子绪见她如此,不欲教她为难,轻叹一声转身便走。慕疏璃见他如此,虽后悔自己出言偏执,却也不改口,惟恐自己的心思给叶邻卿和骆子绪看出来。
叶邻卿叫住骆子绪,对慕疏璃道:“任性的孩子,姑姑既有此语,必是有过考虑的。给你找个武功高、能对你忠心的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纵是你不愿意,我们也是不得不如此。疏璃……你明白吗?为了这件事,我们已经策划了十多年。”
骆子绪听了“纵是你不愿意,我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心底蓦地觉得几分寒意。叶邻卿要自己入赘的目的,想必是不单纯的。
慕疏璃顺从惯了,只道:“你先把事说了,我再考虑。”
叶邻卿本待等她应下再说,转念又忖道:疏璃素来是乖的,就算这次脾气倔些,慢慢调教总不会难。大不了叫斜香她们助我,逼她出嫁便了。看她对这少年也算有意,总不会……再闹成心葳那样……
思忖良久,终道:“我一直跟你说你是个孤儿。”
慕疏璃点头,眉悄悄颦起来:“有关我身世的?”
叶邻卿嗯了一声,道:“你母亲其实也是咱们小楼的,名字叫楚心葳。那时候是教给派在了苏州的一个酒楼里……就跟弄香她们差不多罢。她容貌美丽,性子刚强,跟你全不一样……唉……”
慕疏璃没在意别的,只是听到“容貌美丽,跟你全不一样”,心底涌起一阵自哀自怜的幽悲。不理杂乱的思绪,她匆匆抬头道:“她人在哪?是离开小楼,把我留在这里了么?”
叶邻卿双目幻出几分迷离,喃喃道:“死了……死了。生你那天自杀的。”
慕疏璃身子一颤,道:“自杀的?”
叶邻卿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她原本在苏州有个相知甚好的男子,后来有一次奉了师父的命去侍侯一个江湖重人,大抵是一个月的光景罢,心葳倒没怎样,那个江湖重人却深深爱上了她,终于有一日……叫人家给欺负了。其实咱们风临阁……啊,那时候咱小楼还不叫疏璃小楼……咱们风临阁的姑娘们,那个不是受过男人些气的?她却偏想不开。哭哭泣泣回来跟我说了,叫我传个断交的口信给她倾心爱慕的那男子,便要自我了断。我当时便劝她,好歹得跟楼主禀了,若是能报仇岂非是好?她便应了,每天只是痴痴傻傻地在家等着。我去给那男子传了口信,没说实话,只道她不愿再和他深交下去。那男子来找过她几次,她却一次都没见。最后一次那男子甚至在她窗外苦苦守了三天,她就三天不吃不喝,呆在房里就是不出来,后来那男子走了,我进去看她,她正抱着那男子送给她的一擎湘妃竹伞蹲在地下哭呢。喏,就是你墙上挂的这把。师父原说要烧了,我好容易才偷出来。”
慕疏璃一直在怔怔地听着,此时闻得此言,“啊”的一声,看向墙上挂的一柄小伞。伞质都脆黄了,自己儿时曾把玩过几次,这次因一时舍不得带了出来,却未料这把又黄又旧的伞儿里,还藏着自己母亲当年甜蜜与忧伤的往事。
叶邻卿续道:“其实我心里明白,就算告诉楼主又能怎么样呢?楼主平素是舍不得她的,这次既然让她去侍侯那人,想必是很欲巴结,又怎么会为她报仇?说不定还顺水推舟把她送了那人做个人情也未可知。
“可是怎么办呢?心葳就是那种痴人,一旦认了死扣比什么都糟。其实都已经给人家糟蹋了,死了也不清白,倒索性活着,或许还能对风临阁有点用。过了十几天,师父还没回来,她却发现有了你。当时她寻死觅活,哭说师父也不等了,还是死了干净。是我拼了命才制住她——她的武功当时在我们阁里也是一流的。我点了她的穴道跟她说,无论那江湖重人多么可恶,孩子总是没错的。要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当时我想挨过了十个月诞下胎儿,寻死的心只怕就淡了。
“又过了几天师父回来了,果然她听了这事非但没有震怒,反而拉着她的手眉花眼笑,直道她有本事,会给师父分忧。原来那江湖重人非但在武林上能兴风作浪,在朝廷上也很是有权有势,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师父想让那人多多提携风临阁,好借着他的关系稳固地位,趁势再击败月形门,将我阁建成南武林第一大派。所以,师父叫她去侍侯那人,本就是想要将她嫁给那人做小,好攀附上他。师父再三嘱咐她好好保着孩儿,待到孩子生下来带着孩儿去认亲,也就更有把握些。
“心葳当时就怔在那里,任着师父随便说什么她只是眼神发直。后来她果真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我们都只道她回心转意了,着实是松了口气。师父就也去跟那人说了这桩事。他很是高兴,原来经过几日相处,他心里也是一直记挂着心葳的,只不过是那夜心葳走时势如拼命,打伤了他手底下很多人,斥他若跟来就自杀,这才使他绝了念想。此时师父既提了,他立刻就表示可以娶心葳为妻。
“师父跟心葳说了,道要问她意思。她冷冷说身子不好,要待到诞下孩儿再嫁过去。那人允了,高兴得还为她代办了嫁妆,抬到风临阁。十几口大箱子,每口里的美玉珠宝都够普通人家绫罗绸缎享用一辈子。
“到了临盆那天,那人专程过来探视,他那么大的官儿,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就安安分分地在房外等着。总算有接生嬷嬷护着,好歹没出什么乱子。生了你出来后我们把你抱出来,他喜欢的不得了,给你起了名字‘疏璃’,还当即摘下颈子里挂的长命锁给你带上。然后也不顾进血房不吉,匆匆进去看你母亲。
“心葳原本疲得都快要晕过去了,见了他却猛地睁大了眼瞪了他良久,目中流下一行泪来,道:‘孩儿也生了,算是我还风临阁的情。盼你能佐师父让她得遂所愿……但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怕是没那么便宜的事!’然后抢过嬷嬷接生后剪脐带的剪刀,飞快地戳在了脖子上。那人想过来救,捂住了她颈上的伤她却又嚼了舌……终究是死了。看来是死志早盟。我们离得更远,而且手中还抱着你……她身手了得,虽然疲累疼痛、奄奄一息却仍是出手如电。看着她夺过剪刀也来不及救……”
慕疏璃初时还忍着心酸只是静听,但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泪终于流了下来,直哭得抽抽噎噎。骆子绪也不由黯然,见了慕疏璃的神色,更是蓦然想起自己逝去家人时的悲恸,不禁也一阵怅惘。
慕疏璃哭了会子,勉强稳住情绪道:“于是我爹就把我撇到这里了?”
叶邻卿道:“是心葳临盆前几天留了封信,说孩子生是生了,算是我风临阁跟那人结下了姻缘,但在这孩儿长大之前,一定要留在风临阁养着,不能让她被官宦人家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玷了本性。那人看来极是爱她的,给她办过了丧便把你留在了这里,取名疏璃。嘱我们好好待你,随时有求,随时找他。师父原是想把你送到豪门,今后走访也更理直气壮些,但此信一出也再难开口。于是跟我们商量,改楼名风临阁为疏璃小楼,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楼主,这也是巴结着他的意思。”
慕疏璃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继承楼主的时候叶邻卿说“你继承疏璃小楼是势在必行的事,自十七年前你出生我们以你的名字为小楼命名就决定了今天”,为什么自己貌不足惊人,才不足服众,但上至叶邻卿、花姨娘她们,下至弄香、念玉、染烟等却都没有异议,反而全心顺着自己。原来是为了自己有一个位高权重,武功高绝的父亲将来小楼可以攀附。正是这个人害得自己的母亲一生不得快活,但这种恸绝的凄楚,在她们看来反而是无上的容光!……
慕疏璃越想越是愤慨,但她素来乖顺,此时也只是微微冷笑,道:“姑姑此行,想必就是见我长大些了,叫我去认了那个人做父亲,好教他襄助小楼灭了月形门,成为江南第一大门派罢?”
叶邻卿拊掌道:“疏璃果然聪明。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具体如何将来我再跟你说……但此时他已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以行事自然越发稳妥,想见他却不容易,拜谒者要凭真功夫过了他御下卫士的两关才有传话的机会,过了三关才能面见他。闯这三关我却一点忙也帮你不上,因慕左丞有言,此三关至多只能由拜谒者夫妻二人同闯。这也就是我想为你找个武功高强的男子做夫婿的道理,没有人相助,凭你此时武功要过关只怕是很困难。”说到这里她微微抬首,看着骆子绪,“骆公子不知意下如何?”
骆子绪稳稳思绪道:“且慢,叶楼主说他以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莫非,这江湖中人是左丞慕擎云?”
叶邻卿颔首,道:“不错。正是慕左丞。莫非公子家中与他有识?”
骆子绪道:“这却没有,先父在时曾跟我提起过他。”
叶邻卿道:“公子若无疑问,不知婚事……?”她美目中流露出几分煞气,心底盘算若是他不允,只为他听了疏璃小楼的秘密,自己少不得要毙了他。
骆子绪不由垂下头,道:“叶楼主还是问疏璃罢,我遵她意见就是。”
叶邻卿听了“疏璃”二字,暗暗微笑,又侧目向慕疏璃看去。
慕疏璃泪痕未干,一手拭着泪一手卷弄着鬓发,手上的伤又渗出血来,和着泪水在不着粉黛的脸上画下了一道胭脂似的印记。她面上虽已红了,神色间却犹是装得淡淡的,道:“此时议定未免太急,总要等我帮骆公子除了青无思再说。姑姑给我十天,到时候待我们杀了青无思,我跟绍昀定会给您个答复。但我们此刻约好了去探视青夫人,却没时间再耽搁了。姑姑不妨先去跟花姨娘聊聊天罢。”虽话说得柔婉,但在她而言已是相当不客气的逐客令了。
叶邻卿明白她的脾气,也知道这么大的事骤然告诉她她会接受不了,得要她自己思量思量,于是微笑道:“斜香那边我就先不去了,姑姑十天以后再来。疏璃一向这么乖,又是咱们楼主,自然也是盼着小楼能好的……想必你不会让姑姑失望罢?”站起身来轻拍她肩膀以示宽慰,长袖一卷匆匆出了门。虽迅捷却不见匆忙,确是有大家风度。
叶邻卿方一出门,慕疏璃顿时没了那份强自装出的淡定,她靠着玉榻慢慢坐倒在地,蜷缩起来,抱着膝头拼命忍着流泪,双目怔怔地看着墙上的湘妃竹伞,头脑中很是混乱。
骆子绪不知该说什么,跪在她身边慰道:“疏璃,莫要伤感了。伯母的不幸……一切许都是命罢。其实按叶楼主说的来看,慕擎云并不是个坏人,只是一时把持不住才会如此。他位高权重,武功绝顶,你做了他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慕疏璃抬眼看着他,道:“绍昀,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若娘在世,一定不会愿意我重新认他作父,但姑姑养我教我,虽然是为了将来小楼能攀附上权贵,但毕竟也是有恩情的……我,我究竟该不该去?”
骆子绪心里也不知该如何,不欲她长此伤怀,于是缓言道:“好了,先莫为十天后的事忧心,天已渐晚,你身子如何?我们出去走走,然后去看青夫人罢。”
慕疏璃嗯了一声,稳了情绪站起身来道:“也好……我基本好了,咱们走罢。”随即轻轻别过头,怕教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骆子绪递了块搭在榻上的帕子给她,道:“快把眼泪擦了,给别人看见,怕还道是我欺负了你。”
慕疏璃接过帕子拭了泪,微笑道:“欺负我?你有那么大本事么?”她尚含着泪的这一笑,顿时绽出一种别样的妩媚,如晨露新聚,奇花初胎,平庸的容貌间,蓦然氤氲出一种隐藏在平素淡定下的娇憨。
骆子绪见她笑了,也舒了口气,笑道:“我若没那么大本事,叶楼主会叫我娶你么?”慕疏璃脸上立刻红了起来,转过了身去,嗔道:“原还以为你很老实的。”骆子绪笑道:“我此刻说的也是老实话呀。”慕疏璃顿了顿足,道:“走了。”径自出了门。虽然常见她羞涩,但心底的怜爱还是油然而生,骆子绪微笑着道:“疏璃姑娘,莫要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你的轻功,等等我。”随即快步跟了出去。
慕疏璃低着头,拭干净了面上的泪痕,看也不敢往身后看一眼。骆子绪跟在身后,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出了慕疏璃的屋子,他也有些拘束,不敢再说笑。两人就如此一路默默无言地走出醉红楼后门。
到了门口,慕疏璃回头叫骆子绪在门内暂候,自己去叫了顶轿。
两人坐在轿中往利源当铺去了。骆子绪这是第一次坐轿,但慕疏璃嘱他不可掀帘往外看,以免万一教青无思的眼线看到,他只得规规矩矩地与慕疏璃并肩坐在轿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慕疏璃原本很是不好意思,斜眼睨间见他窘态,却不由莞尔,道:“此时倒又像个老实人了。你此时不可移了情绪,待会还要问青夫人青无思的事,总是严肃些好。”骆子绪想到青无思,紧跟着想起了无辜死难的父母家人,神色间不由凝重起来。慕疏璃见他不再说话,吁了口气又道:“想起亲人了罢?”骆子绪点点头,黯然道:“我的两个妹妹若活着,也就跟你差不多大。”慕疏璃道:“我叫人查过你的家世,骆子缨和骆子绫两位姑娘都是江南有名的闺秀,我们一贯是久仰的。”骆子绪涩声道:“可惜她们被我牵累了,要不然将来介绍你给她们认识,她们性子温婉可亲,定是会喜欢你的。”慕疏璃也难过起来,慰道:“你的家人虽然都不幸遇难,但……当初总还有一段幸福的日子,不像我,生出来便是父母的尴尬。我的爹爹妈妈之间,一点感情的基础都没有,我更只是一个……一个攀附权贵的工具……”她说着说着便哽住了。骆子绪见她又伤感起来,慰道:“谁没有些难为外人道的伤心事呢?其实,我父母的日子也并不幸福。虽然他们一个文采风流、才华横溢,一个温柔娴雅、端庄慈爱,但不知怎地,他们就是过不到一块去。每天除了晚上安歇,他们根本就不见面,即使见到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一声,全不似夫妻……你不是感情的结晶,我……子缨、子绫跟子结又何尝是了?凡事当看开只能看开些的。”慕疏璃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吐了下舌,道:“反成了你安慰我,真对不住。”骆子绪淡淡地笑:“如今这世上怕是只有你一人还关心着我些,我自然要让你舒心。”慕疏璃听着感动起来,低首不语,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路无话,却一路温柔。
可惜利源当铺离醉红楼只有三条街,两盏茶工夫便到了。车夫掀开轿帘,慕疏璃先下了车,确认周围没人注意到,便叫骆子绪跟下来。
打赏了轿夫,慕疏璃拉着骆子绪匆匆进了当铺。当铺中还有些外人,铺中伙计见了她,略略倾身算作一礼,转向骆子绪道:“这位公子要当些什么?”
骆子绪正不知如何回答,慕疏璃早已道:“我们要当的东西太是珍贵,怕你们做不了主,带我们去见你们老板。”
那伙计点点头道:“那么二位这边请。”佝偻着身子直引着二人进了后堂。后堂中装帧得朴素干净,虽屋子不大,却一尘不染。
厅中坐了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虽年纪已不很轻,但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神色间很是活泼可亲。她见了慕疏璃款款站起身来,笑道:“这里给楼主请安了,不知这位大主顾,方才刚送了小店一对光鲜美丽的鸳鸯,此时又过来做什么?”
慕疏璃看来跟她很是熟惯,嗤的一笑,神色间也带了几分活泼,道:“季姊姊,我来给你介绍个人。”将骆子绪推上几步,道,“这是骆子绪骆公子,南武林骆家的,是小妹的第一位客人……叶姑姑对他也很是器重。”复又回头对骆子绪道:“绍昀,这是季莫荼季姊姊,是我在疏璃小楼最好的姊妹。青无思夫人跟杨姑娘和楚公子几位,便是劳她在看着。”
季莫荼对骆子绪点了点头,笑容微微一敛,口中喃喃道:“南武林骆家的……”骆子绪目露疑色,慕疏璃问道:“季姊姊,骆家的怎么了?”季莫荼摇摇头,笑道:“没什么,不过想起件往事,却是失礼了。骆公子跟青无思的事我早有耳闻,此番骆公子前来,想必是要找那青无思夫人罢。”慕疏璃道:“便是如此,小妹这便带他过去可好?”季莫荼道:“自然好。另外刚送来那对小鸳鸯叫我关在院南了,弄香跟染烟两个也已被我遣回去了。如今孟庄生在那看着……楼主若不放心,也不妨去瞧瞧。”慕疏璃点头笑道:“知道了。”回头招呼了骆子绪,二人向院后走去。
二人方才出了后厅,季莫荼便颓然坐了下来,低低道:“南武林骆家……还要牵扯我们多少代啊……”
慕疏璃带着骆子绪径自走到后院北边的一座偏堂前,拔下一根钗子在门上的锁上拨了几下,将锁卸下来,回眸道:“青夫人便安顿在这里了。”随即轻轻扣了扣门,道:“请青夫人开门,我带了个人来瞧你。”
门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慕姑娘?莫非是来放我回去了么?”
慕疏璃道:“青夫人先把门打开罢,您放宽了心,我上次既答应了您不出两个月定会放你回去,自不会说话不算。此时归期已近,应该……左右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想到她还不知道待青无思死后才可以放人,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歉疚。
门内脚步声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略施脂粉,约莫四十许人的女子站在门口,自是青无思的夫人了。她见到骆子绪,微微一怔,原本便冷冰冰的神色更添了几分戒备。问慕疏璃道:“慕姑娘,这是什么人?”
慕疏璃轻轻把她推进去,又叫骆子绪也跟上来,进屋转身关了门方道:“他姓骆,骆子绪。”
青夫人吃了一惊,勉强稳住心神,打量着慕疏璃,想从她神色看出一丝端倪,但慕疏璃只是悠悠然负手而立,向骆子绪抬抬下颌,示意他说话。
骆子绪深吸一口气,道:“在下此来,原是为了……”话未说完,青夫人斜乜着他,神色满是鄙夷,随即转为怒意,戢指叱道:“姓骆的小恶种,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伤了我七青门那许多弟子,如今竟还敢来见我?”
慕疏璃微微一怔,心道:青夫人果然不知情。她上前半步,温言道:“青夫人有话慢慢说,何必一上来就出口伤人?”
青夫人理也不理她,哼了一声,依旧冷冷地看着骆子绪,道:“你父亲骆渊,是何等谦谦君子?你母亲兰兮如,又是何等的名门淑女?你身为他二人的儿子,作下那般罄竹难书的恶事,究竟对得起谁来?”她初时还保有风范,但到后来却越说越气,顺手抄起案上一方砚台向骆子绪掷去。
骆子绪自己还强敛着情绪甫未开口,却先遭到仇人妻子一顿狗血喷头的臭骂,不由好生恚怒,翻手将那砚台接过放下,道:“你既还记得我父母是谦谦君子、名门淑女,那你可记得他们是谁害死的?”说到这里,饶是他拼命克制,双目仍是几欲喷出火来。青夫人一震,道:“他们死了?”骆子绪怒极反笑,道:“你又何必装糊涂?”慕疏璃插口对骆子绪道:“我们将青夫人请来之时,她已久未在江湖上走动,青无思也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以此时还不知道你爹爹妈妈的噩耗……绍昀,冤有头债有主,青无思虽可恶,但青夫人并无甚过错,你莫要太过急躁。”
骆子绪嗯了一声,将头转开,默默调整情绪。青夫人却急急问慕疏璃道:“骆大侠和兰女侠……死了?如何死的?几时的事?”慕疏璃黯然道:“到现在也有快半年了。如何死的,倒是该问问尊夫青无思的。”青夫人失声道:“无思?是无思下的手?断断不可能!七青门与骆家虽然素无往来,但因我和兮如总算曾是闺中密友,无思对骆家一向还尊敬的。难怪你要擒我过来,原来……原来竟是误会无思下辣手……”
慕疏璃略略抬起头,道:“并非尊夫亲手杀害,但若非他在江湖上极力败坏骆子绪的名声,何至有此灭门之祸?”
听了此言,青夫人面色一沉,冷笑道:“败坏骆子绪名声?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是朝廷密传来的消息,无思也亲自去京讯问调查了,慕左丞言之凿凿,怎会有错?慕姑娘你年纪轻,见识浅,被这江湖败类蒙蔽一时并不打紧,只是好好一个疏璃小楼,莫要堕了原先风临阁的名声。落得个助纣为虐的名声!”
骆子绪一时忘了震怒,不敢置信地与慕疏璃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低低道:“慕左丞?”
慕疏璃转身直视青夫人,目中像是凝了玄霜般冷冽:“您方才说,这话是慕左丞说出来的?”
青夫人冷笑道:“正是。慕左丞位高权重,与骆子绪无怨无仇,何必冤你?莫非你们两个还敢跟他找麻烦去不成?姓骆的,你欺软怕硬,敢做不敢当,只会在这里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寻靠山撑腰……称什么男子汉!兮如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前世不修!”想到兰兮如与自己已是人鬼殊途,不由眼眶微微红了。
骆子绪怒道:“青夫人,既是有人幕后挑拨,青无思的帐我暂不跟你算,此刻敬你一声前辈,但你如此不辨是非,人云亦云,任凭故交之子蒙冤受屈而袖手不管,还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岂非教先慈心冷?”
青夫人修眉一挑,瞪视着他道:“蒙冤受屈?话说的好轻巧,那许多江湖重案,以及我七青门血债,只怕不是你用这几个字能掩盖的!”
骆子绪见她只是不信,反手自腰间拔出剑来,剑尖微挑,已将方才青夫人砸来的砚台挑了起来,趁其还未落地,一招“流水落花”,剑花万点之后只听嗤嗤嗤几声轻响,一方端砚已整整齐齐地碎成了九块。青夫人初时见他拔剑不免一惊,待他长剑回鞘方冷笑道:“怎么,显本事么?”
骆子绪蓦地跪下,朗声道:“上有琼天,下有厚土,我骆子绪若与七青门血案以及那许多江湖重案有分毫干系,叫我遇雨骨销,沾风形散,业报相还,有如此砚。”
青夫人见他如此,也是略略一怔,心道:莫非无思真的冤了他?神色间便多少和悦了些,道:“若是真的做了恶事,自会遭报应,发誓有什么用?但既你如此说,我却可叫无思代你问问慕左丞,其中是否有误会。”
慕疏璃淡淡道:“青夫人如此想那是最好。青无思顷刻便至,待他来了,小女子也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小人。”言下之意,虽然青夫人已不再怀疑骆子绪,但自己却全未对青无思消了戒备。
骆子绪敛衣起身,对慕疏璃道:“咱们回去罢。青夫人亦是被蒙在鼓里,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在醉红楼等青无思来了,一切便见分晓。”随即转身便走。
青夫人急急道:“醉红楼?无思怎会去醉红楼?”
慕疏璃觉得一时解释不清,便硬下性子不理她,匆匆跟着骆子绪出了门,反手将门甩上锁好。扣锁之时,犹自听得屋内青夫人拍门叫问。
两人默默无语地在小跨院中并肩而行。想起方才“慕左丞”三个字,二人都是满腹心事。将进当铺后门时,慕疏璃也不抬头,低低问了一句:“你不去瞧瞧杨姑娘么?”
骆子绪苦笑道:“此时情绪不好,见到她只有再吵一架。我实在倦了,待青无思来后,再来放她便了。”
慕疏璃目光有些游离,道:“也好,我跟季姊姊打声招呼,你若想见她,自己过来就好。”
骆子绪道:“原先我便远着她,她已嫁了人,我岂有反来寻她的道理?爱误会便叫她误会罢,一个外人,也没什么向她解释的必要。疏璃,只要你信我,也就够了。”这番话他说得尤为诚挚,生恐方才慕疏璃听了青夫人的话,对自己也生了芥蒂。
慕疏璃面上有些发红,道:“我若不信你,何必接你这单买卖?更何况,咱们……总将会有姻缘之议,我……怎有信外人的道理?”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这几句简直便是声若蚊呐。再也不敢看他,加快了步子。
骆子绪心底一阵温暖,伸手揽住她的肩,只觉自从亲人离世之后,唯一能与自己不离不弃,相扶相持的也就是身边这个少女了。不由微笑道:“是我多虑了。你怎有信外人的道理?”
慕疏璃见马上要走进当铺后堂了,慌忙挣脱了他的手,道:“季姊姊会看见。到时候她告诉了叶姑姑,你想不娶我都不行了。”
骆子绪笑道:“我又几时说不娶你了?此番得知,这桩事里还有慕左丞插手,我自是更要去京城了。既然总是要去京中,还是听叶楼主的娶了你,也落个便宜。”慕疏璃听了“慕左丞”三字,心中没来由地一沉,但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含笑嗔道:“好啊,原来我成了疏璃小楼搭送给你的物件儿。把话说清楚了,要不然,我叫你走不出这间利源当铺。”说着白衫微晃,已笑吟吟地拦在了他身前。骆子绪微笑,运起“云随步”欲要抢在她身后,但慕疏璃只是身形略动白袖轻拂便又将他挡了回去。骆子绪虽然内力略胜于她,但这种小巧的轻身功夫却绝非所长,连闪几次都被她拦了下来。她身法飘忽,便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蝶,在和煦的阳光下翩然摇曳。虽心法仍是循着疏璃小楼的碎月诀,但身法却有几分学了七青门的迅捷稳健。
骆子绪心中忽一动念:她这是试我功夫来着。闪不过,我又何必要闪了?当下待慕疏璃又一次快他一步,拦在当铺后堂门前时,骆子绪再不客气,足下去势不变,翻手擒她手腕,随即身形陡转,右手一长,已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慕疏璃未料他真的动手,况她今日方才犯过心绞痛,迅捷力道不免都大打折扣。欲待格挡时却怎么来得及?一眨眼,自己已被他扣住手腕,反手搂在怀中。她不由大窘,嗔道:“轻薄无赖,快放手。”
骆子绪笑道:“既然迟早要有婚姻之议,又何必瞒着人家?”手臂一紧,搂着她径自走进后堂。
季莫荼早在他二人从青夫人的屋子出来时便凭窗观望二人了,看两人说话的神色也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见骆子绪拥着慕疏璃走进来,却装作一副方才注意到的模样,佯惊道:“楼主,你们这是……?”
慕疏璃面上红得像一朵桃花,用力挣脱了骆子绪的手,道:“没什么。季姊姊你可别跟叶姑姑瞎说。”
季莫荼黠笑道:“哦?疏璃小楼虽有几十个姐妹分在青楼,但楼主却似乎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子,平日里最矜持不过了。今日竟在姊姊面前就跟人家搂搂抱抱,教我怎么相信没什么?”
慕疏璃大窘,道:“这……”
季莫荼笑道:“料你说了也是不尽不实。骆公子,还是你来跟我说罢。”
骆子绪肃然道:“不知季姑娘可知疏璃母亲的旧事,以及叶楼主的计划?”
季莫荼心中一震,心道:这人竟连这些都知道,果然与咱们交情非浅。唉,竟又是个南武林骆家的……面上不动声色,道:“楚师姑的事疏璃小楼每一个人都知道。至于叶楼主的计划,更是早跟我们几处分部都说明过的,只是还瞒着楼主一人。此时看来,楼主也是知道了。”
骆子绪道:“在下有事求于疏璃小楼,恰逢疏璃亲自打理我的案子。今日叶楼主方与我二人定约,待我的事了了,便商计我与疏璃的婚事,以便佐她上京寻慕左丞。”
慕疏璃低头道:“都是叶姑姑的主意,我们还没议妥。”
季莫荼低了眉,但随即喜盈盈地抬起头,握住慕疏璃的手道:“这可真是该恭喜楼主了。叶楼主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我,看来也是见了骆公子一欢喜,临时做的决定。何时结缡可曾议定?咱们疏璃小楼这许多年还没办过喜事呢。打理婚事的活计可不能叫花姨娘她们来,倒是我这种开当铺的市侩女子干起来最是顺手。”
慕疏璃啐道:“我不是说了还没议妥,季姊姊怎地就扯到婚事上了?”抬头见季莫荼一脸的似笑非笑,更加心烦意乱,道:“天色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改天放青夫人跟杨姑娘她们时再来看你。绍昀我们走。”随即推着骆子绪急急走到了当铺前堂。
骆子绪对季莫荼微一抱拳,也就微笑着任由慕疏璃将自己推出门去。
后院的另一间房中,杨绛儿正殷切地想往门外窥看。楚青看着天真的妻子,无奈地苦笑道:“没用的,绛儿。你我要穴被制,彼方人众且锐,任是一个弄琴抚歌的女子咱们都对付不了,可怎么能逃出去?”
杨绛儿听了“弄琴抚歌”四字,微微有些薄怒,但马上抑住了性子,道:“可是,我方才好像听到了骆……骆子绪的声音。他说不定会来瞧瞧咱们……他若在,咱们就总是有些希望。”
楚青也沉下了脸,道:“方才还与咱们拼得你死我活,刚刚几个时辰就不记前嫌来救咱们?你少做梦了。”
杨绛儿回身坐下,低下了头,道:“也对。他一贯是心高气傲的,而且一直以为我会永远站在他那一边……方才我对他拔刀,他定会负气。”她忽地抬眉,话音里也带了几分委屈,道:“可是,青哥哥,你说那女子有什么好了?那张清水脸,一见就让人索然寡味……没匀胭脂没点妆,穿个白衣服晃呀晃的活象个女鬼。她既然出现在妓院,那么来路也不会怎么高贵。而且性子软得像块豆腐,人也似乎一身的病,要不然方才动手时候怎么一直有气无力地躺着?我……我就是不明白,骆子绪怎么会……怎么能看得上她?”说到这里,她话音颤颤地,几乎要哭了出来。并非还对骆子绪情钟如是,只是为自己先前几年的心事而抱屈。
楚青见她如此,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心底颇为蕴怒,也仿佛完全没把妻子莫名的委屈放在心上,反倒是正在计量些更深沉的东西。他口中只道:“我想,那女子或许是有些身份的。以武功而论,我瞧大抵是疏璃小楼的人。骆子绪为了逃避江湖追杀求上了疏璃小楼,那就自然要巴结那里的女子了,这也没什么奇怪。”话及于此,他眉间也带了几分深邃,续道:“若真是疏璃小楼,只怕咱们是有救的。只要我能递消息给我义父……”
杨绛儿道:“义父?”
楚青道:“他与金蝶山庄的交情,江湖少有人知。你既已是楚家人,那么告诉你也不妨。他原本是我祖父那一辈管家的儿子,后来得了奇遇,考了功名,方才声名鹊起,离开江南,但自从几年前我父带我上京拜他为义父后,每年我们还都有些联系。他权势极大,翻云覆雨,正是当今堪堪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南武林的众多门派都是受他管制的……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么?”
杨绛儿倒抽一口冷气:“慕左丞……慕擎云?”
楚青点头:“听我父说疏璃小楼与慕左丞似乎还有些什么关系,但具体的我便也不清楚了。待到见到疏璃小楼中管事的人,我们不妨抬我义父出来,定是会有用的。”
杨绛儿粲然一笑,痴痴地看着丈夫,道:“你总是有办法。”
楚青看着明眸善睐的妻子,听着她处于绝地仍是充满信任的话语,不由心底微微一动,轻轻抚着她的鬓发道:“将来……若是还有将来,比起你那虚无飘渺的骆子绪,但愿我能给你些触手可及的幸福。”
杨绛儿把头靠在他怀里,一种芳醇的欣喜从心底慢慢浸润出来。结缡以来,这是楚青第一次对她言及幸福。她醉了,再也不去想从前那些儿时的心思,耳中也已听不到窗外方才渐渐清晰,现又渐渐杳远的情人笑语。
楚青却听到了窗外骆子绪的声音,他默默颦了眉,一丝不甘从心底慢慢浸润出来。为什么无论是什么时候,遭遇了多大打击,骆子绪总会化险为夷,并因祸得福?倚仗上了疏璃小楼,怕是将来依旧能成事的。
况且,疏璃小楼……疏璃小楼……
他将绛儿抱得更紧,唇边悄悄漾出一丝苦苦的笑纹。
出了后堂,慕疏璃依旧是叫骆子绪在门内等着,自己去叫了车。此刻二人坐在车中,一任车窗的流苏帘帏垂下一室缱绻温柔。身边坐着的人,几个月前还是陌路不识,而此刻却已成了两人心中认定的今生偕老。
慕疏璃此刻心底颇有些发沉,忽道:“绍昀,若青无思真的是被慕擎云所利用的,你待如何?”
骆子绪面上也不再是方才在当铺中的温醇平淡,只是垂眉道:“若是如此,我又何必杀青无思?一切作罢,只能再从长计议。只是对不住你,害你白忙了。”
慕疏璃淡淡道:“不止如此罢?我知道你的从长计议中隐晦着什么。若慕擎云真的是你的弑亲真凶,你应该会借跟我上京的机会伺机报仇罢……或者你现在在犹豫,是利用我杀他,还是离开疏璃小楼,自寻途径。”
骆子绪转了头,苦笑道:“不愧是我的未婚妻子,你是真看到我心里去了。若慕擎云真的是一切主使者,那么在我的父母弟妹和你之间,我是定会对不起一边了。若是以所谓‘郡马’身份跟你上京刺杀他,你们疏璃小楼这么多年的计划想必溃于一旦;但若我从此再不跟你议及婚事,自己去报仇,又是决计难成,徒然断了我骆家的香烟,于事无补……而且无论我如何抉择,因你们与慕左丞的关系,叶楼主必定会将我视作疏璃小楼的仇人。但愿……主谋只是青无思。”
慕疏璃眼中盈盈浮上一阵水气,低声道:“是啊,总是要成仇人的。定会对不起一边……你我相知才几日,我又怎能要你对不起你的父母姊妹?”
骆子绪勉强打叠精神,道:“一切还未定局,安知不是青夫人说谎呢?青无思还没来,咱们先别盘算今后的事罢。”
慕疏璃嗯了一声,道:“若时间能就停在此刻该有多好。过得几天,怕已不知是个什么世界……”说着说着,她鼻头微微泛红,眼睛一眨,挂在长睫上的一滴珠泪便轻轻坠了下来。
骆子绪见她落泪,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却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怔忡间,心中不由想起了子缨和子绫。曾几何时,两个俏媚爱娇的妹妹还为了父亲半句淡淡的责骂或母亲一丝埋怨的眼神而偎在自己身边哭得梨花带雨,但此时,她们被这个一贯倚靠的兄长所牵累,已教一抔黄土掩了风流。思量间似乎看到狡黠的子缨与温醇的子绫,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黄泉下的她们,应该也在殷切地盼着自己为她们报仇罢?
想着想着,骆子绪目光迷离地一回头,却见慕疏璃正看着自己,目光中尽是依赖与矛盾,一如儿时受了委屈来找自己倾诉的妹妹。她也是个涉世未深的二九少女,对自己之所求尽心尽力,又复将有婚姻之议,自己又凭什么伤害她呢?
心头正乱,身侧的慕疏璃忽地抬头:“今日在当铺中我试你功夫,料来对付青无思应是没什么问题,这几日却也不须倾心练剑,只在楼中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便是。”
骆子绪知她怕自己为难,存心转了话题,便也打叠起精神笑道:“谨聆楼主兰言。”
慕疏璃早已偷偷擦了眼泪,微笑道:“你用云随步来对付青无思是绰绰有余了,但若他跟我心法相若,你闯不过去,最后那招可太过无赖。”
骆子绪想到自己方才反手那一抱,也不由莞尔,道:“你放心,奇招配高人,那种招术我也只有跟你过招才用。”
慕疏璃面上一红,嗔道:“不怕丑,那是轻薄无赖,算什么奇招了?”
二人颇有默契,再不提将来的种种假设,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醉红楼门口。
打赏了轿夫,二人匆匆走进醉红楼,只见中庭依旧是满地狼藉,慕疏璃皱眉道:“几位姊姊怎么还是没把这里拾掇干净?这么乱七八糟的,青无思怎么会来呢?”
话未说完,蓦地面前青影一晃,弄香已翩然掠到二人身前,虽仍是百媚千娇、风华绝代,但神色间却已带了几分紧张。她曳裾一礼,道:“楼主,骆公子,青无思来了!”
骆慕二人都是一震,不想他竟来得这么快。慕疏璃沉声道:“胆子倒不小,竟是黄昏来闯醉红楼……带人了么?现在人在哪里?”
弄香道:“倒就是孤身一人。未得楼主准许,我们不敢伤他。念玉和沁麝将他诱入了斜厅的风栖阵,如今两下里正在僵持。花师姑原是去当铺寻你们,料来是错过了。”说着,将骆子绪的长剑递了过来,“婢子已将骆公子的兵刃取来。”
慕疏璃轻轻抚了抚发上簪的梨木梳,轻叹了一声,道:“绍昀,我们走!”
骆子绪早已等待不及,接了剑便急急冲了进去,慕疏璃纤腰一折,一阵轻烟般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到斜厅只有几十步之遥,但她心里却希望这几十步永远走不完——就让她这么跟在他的背后,静静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天荒地老。
心思陡转,身法也慢不了多少。瞬息间二人已掠至斜厅,骆子绪一掌震开了厅门,只见厅中斜斜放着四五具瑶琴,正中心摆着一架古筝,房梁上斜斜垂下几管箫。琴箫位置极为精妙,若有人处身其中,则无论出什么招数,都会被牢牢牵制住,捉襟见肘,行动不得。青无思挽着长剑,手捏个剑诀戒备地在几具瑶琴间冷然而立,似乎已经僵持了很久,但他不愧是七青门主,依旧冷静而守势极稳,面沉如水,倒是颇有几分渊渟岳峙之势。念玉、沁麝分峙两侧,手中都扣着几枚银针,眉目清冷,神色悠然。
青无思见了骆子绪,眉心一动,剑尖微扬,但随即沉静下来,低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原本以为你只是阴邪毒辣,却原来还淫邪无耻。为了杀我灭口,竟跟妓院中的女子相勾结,绑架我夫人!我夫人现在何处?”
慕疏璃面上微微一红,觉得自己的所作的确是欠了考虑,只顾着将青无思自己引来,却忘了考虑骆子绪的名声会因此更加一落千丈。难怪姊妹们答应的时候神情都有些异样。
骆子绪眉峰陡然扬起一阵煞气,沉声道:“前几次我去找你,你连话都不让我说便教门人捕头痛下杀手,如今你落在我手里,还是先把话痛痛快快讲明了罢。谁阴邪毒辣,淫邪无耻,你自己心里清楚。”
青无思怒道:“废话少说,你若有本事,莫要倚仗着青楼女子的小针小箭,真刀真枪拼一场再说!”
骆子绪冷笑道:“正是等你这句话!”身影一动,已晃入了阵中,长剑一转,幻出万点剑华,直取青无思,一时琼光满天,水银泻地,若非有四周琴箫相碍,这一剑之威,足谓惊天彻地。慕疏璃叫道:“撤阵!”念玉与沁麝二人在壁上扣了扣,梁上地下嗤嗤几响,箫已高悬,琴亦飞速移到了厅的边角。
青无思没了风栖阵的拘碍,发招间也自如起来,一柄长剑使得滴水不漏,虽然骆子绪的快剑集紫电之迅、春风之柔于一身,可谓无孔不入,前几十招却也是一剑也攻不进去。观战之时已看不清二人的身形,只是听得叮叮叮叮几十声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轮指也不可能如此繁复迅捷。
骆子绪六十四式回风剑法瞬息而毕,青无思也沉稳地守了六十四招,虽然招招被压在下风,却是丝毫不露败相。骆子绪心念陡转,剑尖轻颤,直取青无思双足。青无思迈开七青门的天蛛步,在厅中急急趋避,进退间未免下盘不稳,骆子绪反手一剑削向他膝盖,青无思无奈,身形陡然上拔,一跃起身。骆子绪不假思索,长剑脱手而出,其迅如箭,直取青无思头颅。青无思大骇,拼力侧了侧头,长剑从耳畔擦过,削下他几缕鬓发,直钉在梁上。
青无思暗叫一声侥幸,但见骆子绪失了长剑,心中不由暗喜,手上长剑使得越发沉浑,竭力封住了上三路,唯恐骆子绪跃身取剑。骆子绪微微冷笑:早在脱手抛剑之时他边早已算好了下面几步。这几日来,疏璃小楼为他准备的掌法他早已浑熟,其威全不在骆家的回风剑法之下。此时趁青无思抬首一个失神,骆子绪早已迅捷无伦地递出了三掌。
慕疏璃见这三掌使得颇得精髓,不由快然拊掌道:“好!”念玉与沁麝也淡淡点头,忖那青无思决计闪不过疏璃小楼的成名绝学。
青无思眼见骆子绪的手掌已然虚飘飘地拍了过来,然而掌势已然带起了风声,料得是催命杀手,不由一咬牙,不闪不避,骤然一声暴喝,使出了平生绝学“缠魂千丝”。并指如丝,直缠向骆子绪咽喉。
骆子绪微微一惊,仰天一个铁板桥避了开去,足上却不停,一路逍行腿直铲青无思下盘。青无思将全部真力都集聚在了“缠魂千丝”上,一招落空,一个愕然间立时受制,颓然倒地。骆子绪趁势起身,抵足在他胸前,喝道:“青无思,你还有什么话说!”
青无思恨声道:“老夫一着不慎,败于你这小鬼之手,还有什么好说!要杀要剐,动手便是!”
骆子绪大怒,足尖轻动,已点了他几处大穴,随即飞身而起,反手将梁上的长剑拔了下来,斜指青无思咽喉,道:“你恶语中伤,害死我骆家满门,今日让你恶贯满盈!”
慕疏璃微微皱眉,长袖一卷,夺下了骆子绪的长剑,道:“绍昀,我看事有可疑。青门主若是奸邪小人,决计使不出方才那般刚猛的博命之势。还是问问罢。”
骆子绪宁定下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说问,那便问罢。”随即道,“青无思,我且问你,你在江湖上大肆散布谣言,说我私底下无恶不作,江湖上十余起无头命案,皆都和我有关,还曾经杀过你七青门的数十名弟子……哪一桩是你亲眼见的了?”
慕疏璃见了他那一眼,蓦地知道了他急于杀青无思的缘由。他是希望此事就此了了,无论慕擎云是否幕后主使,都假作不知罢了。在自己与他家人的血案中,他还是倾向了自己。可是……绍昀,纵然是百般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你手上沾一丝无辜者的鲜血!我不能让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因为我永无复日,从此沦为杀人的魔头。所以,青无思若无罪,他便不能死……
慕疏璃自己在胡思乱想,却也留意着青无思的答复:“纵非亲见,却也是证据确凿!连朝中慕左丞都指证你,难道还会有假?”听得此言,慕疏璃的心便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她慢慢抬眼看向骆子绪,骆子绪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也许,从自己允下骆子绪这桩事开始,一切就都是错的罢?慕疏璃忽然倦了,她挥挥手,道:“念玉、沁麝两位姊姊,我身子有些不舒服,烦劳你们扶我回去。这里就交给绍昀罢,他能应付。”
念玉应了一声,起身来扶她,沁麝却是待在当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疏璃又唤道:“沁麝姊姊。”
沁麝淡淡道:“楼主,有念玉扶你就够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在这里照应着骆公子比较好。”
慕疏璃沉下脸来,道:“我……我命令你,跟念玉姊姊一起,扶我回去。”
沁麝无奈,只好同念玉二人扶起了她,一起向□□走去。
骆子绪待她们都走出去后,凛然瞪着青无思,道:“青门主,我不知道慕左丞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但是骆某愿以生命发誓,你所说得那些血案,没有一件与我有分毫关系。你间接害死我父母弟妹,此仇不报,他日我无颜去见他们。”
青无思冷冷道:“杀了我,你便有面目去见你父母了?”
骆子绪怒道:“你还是不信?”
青无思不答,过了一会方道:“我夫人在哪里?她可安好?”神色间已带了半分忧虑。
骆子绪一呆,道:“你不必担心她。连她都相信我是被冤屈的,难道你便这么糊涂,只凭他人一面之词便执迷不悟?你已害死我父母,难道这还不够?”
青无思又是半晌不语,道:“罢了,既然她信你,我姑且也信你一次。若真如你所说,是慕左丞设计害你……少年,你这梁子可结大了。”
骆子绪却也料不到他这么容易便信了,也是微微一怔,脑中灵光忽现,道:“你,你早就猜到我是被冤的?”
青无思惨笑道:“从慕左丞给我捎来口信时,我便在想,其中几宗血案案发之时你还只十四五岁,又怎会是杀人凶手……但是我能怎么办?我纵是猜到又有什么用?”他的目光渐渐咄咄逼人,“我七青门若是没有慕左丞的撑腰,在江南武林恐怕一天也混不下去你懂不懂?我夫人说你是她闺中密友的儿子,劝我莫太跟你计较,她又怎知道我若不跟你计较,便要有多少人来跟我计较!是的,我可以为了正义跟左丞拼了,但是……七青门数百人都仰仗着我的照拂,我输不起!公侯一怒,整个南武林都会血流成河!呵,此刻疏璃小楼帮着你,在你心中她们就全都成了大仁大义,可若同样的门派之危换到她们头上,你试想她们又会怎样?”
骆子绪踉跄退了几步,喃喃道:“真的是这样……”
青无思又道:“你父母弟妹的死,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不妨告诉你,哪绝不是寻常的武林中人闹事,八成慕左丞方才是幕后主使。否则南武林骆家怎么也算个门户,怎么可能没有官府敢过问?”
骆子绪定了定神,冷冷道:“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青无思嘴角蓦地浮起一丝笑意,道:“我知道你会信的。你仔细想想其中始末便知该不该信。骆渊的儿子,这点判断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骆子绪颓然后退两步,厉声道:“此刻我姑且信你,若有一日我发现是你在说谎,休怪我不念先父先慈故人之情,定会将你千刀万剐!”俯身解了他的穴道,道,“你走吧。尊夫人毫发无损,我们不日必会释放。”说罢再不看他,转身而出。
青无思看着他的背影,暗叹道:用他一个换我七青门数百人的安全,虽然从大局看来的确是无可厚非,但,事到如今,为这件事也已死了那许多人……我…真的不悔吗?
沁麝扶着慕疏璃步出中庭,方叹道:“楼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听到,但是我们已经听到了。那骆子绪与咱们慕左丞眼见已成了死对头,和他的婚议本是叶楼主仓卒的决定,自是也不可能了,你又何必护他?若将他擒了押到京师去,岂不反而是对叶楼主大计有助?”
慕疏璃身子一震,叱道:“放肆!我已答应了绍昀帮他报仇,又怎么能言而无信,反而去帮他的仇家?如此一来疏璃小楼还有什么信义可言?纵然得了慕擎云相助称霸了南武林,又有谁心服?”
沁麝看着一向温和的楼主难得的严厉神色,不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骆子绪步出醉红楼,夜已压城,清寒如水。心中莫名浮起一句诗。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疏璃,是否你我,到头来的结局只能是“珠箔飘灯独自归”?
“幸好沁麝跟我说了,要不我竟还不知骆子绪竟是咱们左丞的眼中钉……那么,此般婚事就此作罢,莫名其妙地帮了骆子绪一场……你执意不肯擒他,那也只能算他白占了个便宜罢。让这种人入疏璃小楼,岂非明摆着跟左丞过不去?”
“疏璃你也是,糊里糊涂就把爹得罪了,幸好这青无思还说了实话,要不然任由你带着左丞要杀的骆子绪进府,岂非坏了咱们的好事?”
“染烟,快去把什么青夫人,楚青、杨绛儿都放了罢。真是莫名其妙,为了左丞的敌人,咱们居然屈莫荼去看守那样几个人……”
“弄香,念玉,你们几个听好了,过一会将骆子绪逐出楼后,再不许他入疏璃小楼一步!跟踪他半月,若敢有什么对左丞不利的举动,格杀勿论。”
……
慕疏璃静静地坐着,拼命忍住了眼中的泪水,像一只驯服的小兽,乖乖地听着叶邻卿的话。她偶尔抬头看看墙上的湘妃竹伞,只觉得那脆黄的伞面上弥留着上一代讽刺的味道竟如此浓郁,到了现在,自己竟还能感觉到上面蝇头小楷描绘的悲凉。
历久弥香的,是不是只有伤心的味道?
“叶姑姑不必管了,我自己把绍昀赶出去。放心,我决不会做出任何对小楼不利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如此答应了姑姑。
江南柳那青青的枝条,似乎总是在水面上书写着缱绻的诗情画意。有湖,有柳,有烟雨,有竹伞,有骏马,有才子和佳人。
又是一个别离的日子。
“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伤心脉脉堪就。休言容色清减,原是骤寒时候。当时笑语,曾犹记,快然拊手。空惹我、一掬相思,零落暗沾罗袖。 愁相顾,一日未逢,便催成、几分新瘦。岂忧别久成悲,但恐心情不旧。哀颜问月,浮萍聚,可堪长久?月未语,隐见随云,薄晕一痕轻透。”
伞上题着母亲与情人相别后写的《东风第一枝》,工稳的蝇头小楷藏不住刻骨的伤心。
慕疏璃抬眉细细看着骆子绪挽着马辔头的手。他的手真是好看,十指那么修长,却也不欠刚毅。这双手不久便要挽缰挥鞭,带着他的主人绝尘而去了,更或许,不久的将来,这双手将要握着那柄同样修长悦目的长剑,随着主人站到疏璃小楼的对立面。
骆子绪淡淡道:“疏璃,要送到长亭?”
慕疏璃深吸一口气:“虽然觉得步古人后尘,未免堕了俗套,但……我还是要送到长亭。”
骆子绪道:“是呵……长亭的气氛最适合别离,我也希望你能送到长亭。”他抬头望着蒙蒙烟雨中的远山,淡淡道,“我希望这次的别离,能够以最美好的感觉留在我记忆里。”
别离,其实别离何必到长亭?心事既已欲留难挽,岂非处处可别离?
慕疏璃撑着湘妃竹伞,听着绵绵的雨轻巧地浸润那脆黄的伞面的声音,艰难地道:“但愿你能得偿心愿,报得家仇。”
骆子绪抚着她的鬓发,道:“我若报得家仇,必等你来报你的父仇。骆子绪的命,要留着你亲自来取,你若是再犯心绞痛,可没人抱你去找花姨娘了。所以,一定要珍重,稳着情绪,随身带着些药。听见了没有?”
慕疏璃眼眶一红,别过头去,未及说话,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骆子绪拦腰抱上了马背,骆子绪自己也翻身上了马,笑道:“咱们何必效那愚夫愚妇的行径?总是要别离,不如洒脱些。疏璃,坐稳了。我带你去长亭。”
慕疏璃点点头,当下也把心思都抛了开,只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辔头,嫣然一笑道:“要走就快些,作什么蝎蝎螫螫的?”
烟雨渐渐模糊了白马的身影,杨柳也慢慢飘飞起宜人的意境。
路旁行人见了,都道垂杨紫陌,携手游遍芳丛,好一对神仙眷侣。慕疏璃恬然地伏在马背上,听着身后骆子绪的呼吸,只觉得人生至美,不过如此。
不必顾及青无思的耳目,再不用掩饰身份。骆子绪拥着瘦弱的白衣女子纵马而驰,索性裘马扬扬,一路遇到赞叹而殷羡的行人,都含笑招呼。
何必顾及明日?至少今日在众人眼中,我们是神仙眷侣。这难道还不够么?
叶邻卿抿了一口上品明前茶,慢慢道:“疏璃,有件事,得跟你商量。”
慕疏璃淡淡道:“不知姑姑又给我看上了哪家少侠?”——近来叶邻卿为了上京寻慕擎云一事,已着手在南武林寻武功高强的世家公子以备入赘了。
叶邻卿道:“先不谈这个,你可知道楚青把那个绛儿姑娘休回了杨家的事?”
慕疏璃一怔:“什么?”
叶邻卿淡淡一笑,道:“原本这个婚事就是杨家一厢情愿。楚家的本意是借杨绛儿来诱骆子绪自投罗网。既然已然没用,还留着这房媳妇干什么?何况那杨绛儿方才嫁过去几天,便大闹醉红楼,还害得夫婿被自己牵累,让咱们捉了去。想来也不是什么旺夫的女子。”
慕疏璃忿然道:“他们,就只把杨姑娘当成捉绍昀的棋子?”
叶邻卿淡淡道:“但楚公子却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他说服他父亲给了杨家四家商行,并且允诺杨家有事,楚家永远不会以任何理由拒绝,所行所言,必然与姻亲无异。”
慕疏璃冷笑道:“那却奇怪了,既然费这么大周折,又何必休妻?他若不喜欢杨姑娘,只管一如从前,把她瞥在家里,自己到青楼楚馆找乐子也就是了。”
叶邻卿笑道:“这就是楚公子的好处了,他怕自己误了杨姑娘终身,才是如此费周章。”
嗤,被人休了回家难道就不是误了终身?慕疏璃忽地一阵警惕,道:“姑姑今日怎么想起跟我夸楚公子的好处来?”
叶邻卿微笑着坐到了慕疏璃身边,揽着她道:“果然是冰雪聪明。楚家今日托了媒……我觉得倒也不错。”
慕疏璃大骇,挣脱了叶邻卿的怀抱站起身来,道:“姑姑莫要开玩笑了,楚青是那样一个狠心的人,您把我许给他,这岂非是将我往火坑里推么?”
叶邻卿笑道:“这不一样,楚公子是那日在醉红楼看到你一见钟情,才休了杨绛儿,央楚老儿托媒的。何况你爹慕左丞如此气焰,可谓翻云覆雨,楚家又怎么敢妄动呢?”
慕疏璃烦躁地顿足,道:“不答允,总之我不答允!”
叶邻卿道:“原本回绝了他也是没什么,但是你还有所不知……我们方才查明,那楚青原本是慕左丞的义子,若是得了他楚家相助,你认亲之事会事半功倍,更是根本就无需再过相府三关。到时候,我们疏璃小楼雄霸江南武林,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里,她手捋着自己的鬓发,沉吟不语。
慕疏璃斜睨着她,道:“疏璃小楼要称霸江南武林,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分明是疏璃努力便可以做到的。姑姑若只为了这个便把我许给那个负心薄幸的无情人,只怕不足让疏璃心服。”
叶邻卿咬了咬牙,四下里看了看,身形动处,已将四周都详查了一番。确认无人偷听后,才轻声道:“此时干系太大,本不该此时告诉你。若你明白了,可愿乖乖嫁那楚公子?”
慕疏璃淡淡道:“再说罢。说不说由得姑姑你,但若我不知其中干系,楚青,我断断不嫁!”
叶邻卿垂眉半晌,道:“你可知慕左丞的大计?他雄才大略,文采武功样样冠绝天下,因此,自然恃才傲物,不甘于人下。”
慕疏璃一震,道:“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莫非,还想篡位不成?”
叶邻卿道:“正是有这个打算。而我疏璃小楼,就恰恰是他在江南的臂助。你和楚公子订了亲,更加让左丞放了心,将来王位大权,还不全是你的?”
慕疏璃只觉身子一软,险些晕去,她勉强稳住情绪,道:“如此大事,容疏璃考虑考虑。三天后,自会给您答复。”
独自踏着夕阳,慕疏璃默默又到了苏堤。一别已两月有余,绍昀,可还安好?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再过月余,也许便是楚家的新娘,疏璃小楼的女子,婚嫁不由己,纵是楼主之尊亦是不免罢。总将有婚姻之议……梦为什么破得那么快呢?
想起别离时策马徐行的旖旎,慕疏璃寂寂地笑了。陌上风光依旧,但陌上行游的人已经换了。记得古人有个漂亮的句子叫“风月无情人暗换”,映着此情此景,倒真是一点都不错的。
远远传来爱侣的说笑声,慕疏璃默默抬头,原本只是一瞥,却未料一瞥之下,再也离不开视线。
垂杨下的少年英侠鲜衣怒马,拥着一个红妆少女,缓缓在苏堤彼岸行游说笑,此情此景,便如几月前与绍昀别离时的策马徐行一般无二。红妆少女美艳无匹,灿若玫瑰,单她一人,便已独占了苏堤的一半风景,更何况,还有个拥着她的英俊少侠?这本是陌上人称羡的一景,但慕疏璃却实在笑不出来。
少女是方才被休回家几天的杨绛儿,而少侠却俨然是二月不见的骆子绪。
慕疏璃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看着二人在彼岸纵马缓缓而过。杨绛儿完全没有弃妇应有的失落,而是洋洋得意地靠在骆子绪身上,佶佶咯咯地说个不停,娇憨动人之处,比之当初的红颜少女不愈多让。而骆子绪虽然面色沉静如水,但也是任着杨绛儿靠在他的怀里说笑撒娇。
一骑绝尘,承载着两人渐渐消失在江南的烟雨中。慕疏璃就只是静静地站着,湘妃竹伞已经轻轻飘落在风中。
倚马红袖昨非今,眼前的骆子绪,也已经不是当初的绍昀。原来不论是紫陌红尘,还是黄泉碧落,只要没有了朝夕相对的契合,无论多么深切的感情也会随着时日偷移飘忽如花落,寂寂无痕。
默默弯腰,捡起那把湘妃竹伞。咀嚼着母亲的字句,越发心事难堪。“岂忧别久成悲,但恐心情不旧。”母亲的忧恐是杞人忧天,但却无比精妙地影射到自己身上。
手指上为了助他内功修行而落的伤早已经结痂,十指纤纤又可以全无挂碍地抚琴弄箫。但心底的伤却方才开始淌血。是不是该考虑答应楚青的婚事?想法袭来的同时,心脏,好痛……
白衣委地,青丝蒙尘,但此时还上哪里去寻那个俊朗少年明澈的微笑?
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叶姑姑忧急的面容。“你又一个人到处乱跑,看这次多危险!”
慕疏璃吸了口气,道:“姑姑送我回来的?”
叶邻卿微笑道:“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知道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犯心绞痛?是楚公子恰好看到,雇轿把你带回来的。看到你的时候,你脸白得可怕,楚公子也吓得不轻。好险呢,再晚一会子,便真的救不过来了。”
楚青?慕疏璃淡淡一笑,原本心头还有个企盼,是骆子绪发现的自己。
叶邻卿道:“疏璃,觉得可好了?心脏……还疼么?”
慕疏璃闭目,怅怅只道:“疼。心还是疼。”
叶邻卿颇为担心,道:“我再给你拿些素女丹来。”
慕疏璃道:“不必了,容我一个人静静罢。”
叶邻卿点头道:“也好……可怜的孩子,马上要认爹了,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听见没有?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疏璃小楼百余位姊妹怕都不免一死。便是不为自己,也应该为姊妹们想想啊。”
慕疏璃点了点头,应道:“是。”
叶邻卿又道:“我把莫荼带来了,若是你嫌闷,不妨跟她聊聊。我知道楼中这许多姊妹,只有她跟你谈得来的。”
慕疏璃委实是倦了,又恐叶邻卿跟她复提与楚青的婚事,于是道:“好,那便烦姑姑去把季姊姊叫来。”
季莫荼坐在慕疏璃塌边,信手把玩着几案上的小羊毫,道:“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慕疏璃心底只觉万分委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把玩着头发,强作淡定道:“他拥着杨家的小姐,在苏堤上驰马。”
季莫荼道:“他?他是谁?”说罢不由恍然,试探地问道,“骆公子?”
慕疏璃一行泪流了下来,点了点头。
季莫荼嗤的一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苏堤驰马,他们自小都是世家少年,自然比别人熟惯些,这也没什么啊。又没有传来什么言及嫁娶的消息,何必哭哭泣泣成了这步田地?”
慕疏璃低声道:“就算他们要成婚,也没什么。慕擎云是他的仇人,反正我们已决计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还是受不了……季姊姊,我只要想到,心里就特别堵得慌。”
季莫荼挽着她的手,道:“你自幼在楼中长大,只见过骆子绪一个外人,叶楼主又自作主张地把你许了给他,你自然心里把他放到了很重的位置。但其实呢,只要见多了,这种心事慢慢就会淡了。楚师姑……当年就是勘不破,其实若是她嫁给了左丞,也未必就不幸福。楼主,你还要步她的后尘么?”
慕疏璃抬头看着她,道:“季姊姊,非要勘破才能勉力而得的幸福,究竟还有多大意义?心冷了淡了以后,看到的幸福还真的是幸福吗?”
季莫荼一时语塞,叹道:“事已至此,还能追求什么真正的幸福呢?努力让自己过得开心些,也就是了。那楚公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叶楼主说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不喜欢他,只管先委身嫁了,认了慕左丞之后再作计较就是。更何况,楼主说了,只要你嫁给楚公子,因为楚公子跟慕左丞亲如父子,也不用过相府御卫的三关了。跟相府少生些事端,也是好的。”
慕疏璃淡淡道:“原来,季姊姊也是来作说客的。”
季莫荼叹道:“楼主确实让我劝你应了这门婚事。但你若执意不从,我们也不会强求。毕竟,这桩婚事对我们疏璃小楼而言,只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唯一的选择。”
慕疏璃舒了口气,道:“那就好。”
季莫荼狡黠地一眨眼,道:“何况,将来你和慕左丞认了亲,劝劝他莫要跟骆子绪为难,凭他对楚师姑的爱,有什么梁子化不开?你和骆公子还是有机会的。”
慕疏璃淡淡道:“有机会?血海深仇,他不杀绍昀,绍昀也会杀他。还是让杨姑娘好好地陪着绍昀,两个人风花雪月,顺便慢慢筹划一下报仇的计划罢。绍……骆子绪,我不要了。”
季莫荼眉间闪过一丝憾然,忖道:这丫头也和师姑一样,无论是和什么逆境冲突,第一个舍弃的却总是爱情。其实只要两情相悦,有什么困难是没办法克服的呢?但此刻叶楼主相逼,也不好劝她,只好微笑道:“原本这样是最好,你回头找个机会见见骆子绪,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免将来你若真嫁了楚公子,再见他不好意思。”
慕疏璃微微颔首,道:“季姊姊,烦你把我的琵琶拿来,我……也该继续练‘岁月空归指上弦’了。”
京师相府中,一道寂寂的身影在灯下枯坐。面前摆着一盘未完的残棋,灯下男子手拈着一枚白子,沉吟不语,眉梢眼角,都是锁不住的伤恸。
十八年了……心葳,在那边过得可好?四个月前的初九是你的三十七岁芳辰,我送的礼你可喜欢?我为相多年,虽手下屠族无数,杀人万千,但毕竟不曾意气用事滥杀无辜,此番为了你,我也算破了一戒呵。杀他并非不能释怀而报复,而是半年前我突然想通了。与其让你在我身边流泪,还不如看着你在他身边幸福地笑。最开始爱上你,不就是因为你的笑容么?
男子默默地笑了,手下白子不停,黑子应运而劫,却总是比白子缓了一步。当白子最终将全局充塞成一种纯美的圣洁时,男子停了手。又怔怔地看了一会棋盘,他蓦地站起身,挥袖在棋枰上轻轻一拂,柔劲到处,坪上的新子皆都横飞了出去,平平整整地潜在了书房的墙壁上。棋枰上剩的,依旧是方才的半局残棋。那些原本的棋子,竟是镶嵌在青田石上的。
当初这局棋便是下到这里,我对你起了邪念……十八年辗转,这盘棋无论我怎么续下来,终究充斥棋枰的都是你的白子。心葳,这世间究竟是你我谁没看透呢?在这天地之间,污浊的我无论如何努力,终究还是会败给纯真的你罢?你填的《金错刀》里曾有句“倩得美人挥金错,分付炎凉炭化冰。”你盼我追逐名利的心冷下来,化炭为冰,重行如你般纯洁……可是心葳,你并非不知,冰炭之间又如何幻化呢?
……
灯花闪了两闪,终于在一次剧烈的跳脱后黯然灭了。男子只是静静坐在黑暗中,不言不动,眉间却蓦然笼上了一层冷峻。
京外的兵马都部署得差不多了,皇帝老儿是个昏君,劝动朝臣辅我必非难事,武林中人更多是我的耳目,只是江南有些鞭长莫及了。疏璃……你也该十八岁了,还不来找爹么?我膝下无儿,莫非将来掌中的基业竟会无人可传不成?
托着额,男子寂寂地笑了。
心葳,你给我留下的孩儿,莫非与你一般倔强不成?
沉寂的黑暗中,男子嘴角的笑纹苦苦的。
“初七辰时,长亭相见,疏璃小楼慕氏恭候骆君大驾。敬请如约,切勿失期。”寥寥几笔,熟悉而娟秀的字迹默默倾陈在浣花小笺上。
骆子绪拈着杨家门房递来的玉笺邀约,沉吟不语。
长亭……绛儿要自己日日陪她在苏堤驰马,自己虽未计量行游何处,却每日都莫名延苏堤行至长亭。
疏璃,别离之后,何堪长亭?都知道当日一别,已不应回头,你我又都是何苦?
杨绛儿一身绛色,如一只翩翩彩蝶般飞了过来:“骆哥哥,谁的信?”
骆子绪看着她,目中习惯性地想流露出几抹厌烦,思及自己报仇的计划,却不得不打叠起了精神。
疏璃,对不住了,我不能以区区之身,误了疏璃小楼的前程,更误你一世。念及于此,骆子绪蓦然下了决心:“绛儿,这月初七,烦你陪我赴个约如何?”
慕疏璃俏生生地站在长亭边,依旧一袭白衣,仿若一只翩然欲飞的白蝶,但是当初供她停靠的那个臂膀早已经是别人的专属。他可会来么?剪剪烟柳,往事忍淹留。
远远的,驰来一匹白马。蹄声轻快,穿破了江南的烟霭,款款而来。
慕疏璃眼睛方才一亮,又瞬息黯淡下来。——一如日前所见,骆子绪拥着杨绛儿,二人说说笑笑,一骑而来。
临到近了,骆子绪将杨绛儿抱下马,自己也飞身下来。扬了扬眉,道:“不知慕小姐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慕小姐。慕疏璃抬眼看了他身边的杨绛儿一眼,千言万语都梗到了喉边,再难说出口,迅速将眼中浮起的水气凝结成霜般的冷冽。她淡淡道:“早知道骆公子来了,杨姑娘也会跟着来。小女子只是看在故时之情告知两位一声,金蝶世家楚公子不日将入赘疏璃小楼了。从此……我夫妇二人与两位一切瓜葛,皆都是明日黄花。”手指轻轻一用力,方才抚着的柳条已均匀地从中裂作两条。
杨绛儿听了“楚公子”三字,勃然大怒,喝道:“贱人,你说什么?”反手抽刀,径自向她颈中斜挥而至。慕疏璃不言不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看着骆子绪,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分毫情愫。
骆子绪原本也是心头一阵剧痛,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此时却不假思索,急急出手擒住了杨绛儿的手腕,将她手里的刀夺了下来,劈手掷了出去。他所有的怒意都凝在这一掷里,刀插入了长亭边的一株柳树,直没入一尺六七寸深。
慕疏璃淡淡道:“你这是干什么?若是因小女子的缘故,碍了两位的和气,岂不是我大大的罪过了?”
骆子绪深吸一口气,道:“慕小姐帮我一场,此恩若是不报,骆子绪何以为人?至于我们二人的事,也不劳慕小姐挂心了。”
杨绛儿却依旧不能平静下来,颤声道:“你是胡说的!青哥哥怎么会也看上了你?他答应过我要给我幸福,只是暂时放我回来的!他在骗你!”骆子绪还是怕慕疏璃惊吓之下犯了心绞痛,当下挽着杨绛儿向后退了一步,低声斥道:“好了,冷静点。”
慕疏璃只是看着骆子绪挽着杨绛儿的手,咬牙淡淡道:“纵然是骗我也没什么。凭疏璃小楼的权势,小妹还有这个本事把他管得服服帖帖。”
骆子绪叹道:“想不到方才几月不见,慕小姐就有此奇缘,上京一事,自然轻松可行了。”
慕疏璃淡淡道:“多谢善祷善佑,我也想不到方才几月不见,骆公子得此佳人。我们彼此彼此。若无他事,小妹要回疏璃小楼了。反正……自从三月初八那日起,莫荼姊姊就一直在筹备婚事……待得吉日,骆公子是不便出面了,杨姑娘若是愿意,不妨来观礼。我想楚青也会欢迎的。”
骆子绪心头一震,三月初八……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三月初八。那天,楚青和绛儿来到了醉红楼,那天,自己发现疏璃为了助自己练功,竟不惜将手指揉碾得伤痕见骨,那天,疏璃犯了心绞痛,如一只白蝶般停靠在了自己怀里,那天,自己跟楚青和绛儿动起了手……
更是那天,自己与疏璃有了姻缘之约,偶然听到了疏璃小楼的一段隐事,随后,青夫人的话与青无思的来袭将一切未及勾画清晰的梦想全部敲碎,疏璃欲语还嗔的微笑,也在一瞬之间模糊起来,随后渐渐消释在他的生活中。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如今,这个白衣少女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江南的烟雨的浸润,使她的容颜更加白皙而灵秀。然而,尽管两人站得如此之近,心却已离得如此之远。总将有姻缘之议……她的确快嫁人了,只可惜,为她披红的不是自己呵……
骆子绪双目有些迷离,道:“也好,话说开了,你也没什么可逗留的。”
慕疏璃轻轻地笑,只因她知道,若不笑便要立时哭出来了。她静静看了他最后一眼,看着他俊朗的面容,只想就这么望进去、望进去,一生一世在这个凝望中沉沦。然而她知道,骆府那五条人命,已经注定了两人的位置。她只听自己说:“骆公子,自己保重。若是还记得骆大侠……家父等着你来报仇。”说罢,转身而去。她走得很缓很缓,然而这每一步,却都是无法再回头的。
骆子绪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待得人去得远了,终于一口血嗽在了地下。
杨绛儿原本要追上去问个明白,见了骆子绪这般情境,却终于停了步。叹了口气:“我算看明白了,你跟这个慕姑娘全都是有话不好好说的。分明还彼此牵挂着,又何必这么相互伤害呢?看着对方难受,难道很好玩吗?”
骆子绪揩了血迹,淡淡笑道:“绛儿,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我们若是能像你一般直率,只怕纵是有家仇阻隔,也不会到这地步。”
杨绛儿顿足道:“你追上去,追上去告诉她你不能离开她,让她离开那个什么楼,跟你去深山隐居。也省得……省得她缠着我青哥哥!”
骆子绪苦笑道:“若只是关乎她自己,也许她会跟我走,但是这关乎于她们小楼筹划了近二十年的大计,她……怎会随我?”
杨绛儿恨恨道:“只要真心相爱,有什么事不可以解决?哼,两个软骨头,你们倒是真的很相配呢!”说罢,也不等骆子绪,径自翻身上了马,扬鞭而去了。只是遥遥道:“你在这慢慢伤感罢,只是早点回去。寄居我家,总是要稍稍守些规矩的。”
骆子绪便独自留在了长亭,敛住了一对长眉。
日子就平平淡淡地过着,方才半年不到,楚家又一次办起了喜事。楚青穿着喜服,丰神如玉,这次不同的是,浩浩荡荡的喜队,却是径自往疏璃小楼分苑紫嬗阁去的。这次,是金蝶世家的二公子入赘疏璃小楼。
慕疏璃一袭喜服,婷婷站在楼上,望断天涯路,仿佛在等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没有等。怔怔地想:如今自己在等的,真的是自己该等的吗?
“楼主,楚公子的队伍被一个女子拦住了!”染烟匆匆上了楼,“楚公子不愿动手,我们来问问可否出手替他打发了?莫要误了吉时。”
慕疏璃微笑道:“可是几月前咱们擒的杨绛儿姑娘?”
染烟颔首:“是。”
慕疏璃道:“我料到她会来的。不许出手,她要闹到明天,咱们便等到明天也没什么。”眉目间是一脉淡然,但心底却难以抑止地微微冷笑:好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已经有了骆子绪,却还来缠着前夫……若是真的忠贞不二,又何必跟别的男子纠纠缠缠,没来由让人轻贱。
想着想着,她又不由叹了口气。骆子绪若能有这小姐一半的泼烈,自己两人怕也不至如此罢?或者,若是自己能有一丝杨姑娘的硬气,或许也能写出些弃夫华堂,偕隐江湖之类美丽的传奇,但是……自己怎么能对不起疏璃小楼,更怎么能强迫骆子绪放弃骆氏一门五条性命的血仇呢?
楚青来了,没有问他腮上明显的红指印的由来,也没有问他失魂落魄的原因。楚青也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心事重重的,与平日里桀骜的模样大为迥异。
慕疏璃只是静静地在叶邻卿的微笑中低眉,顿首,行礼,完成了一切新娘应该完成的礼节。弄香、念玉等人都若有不忍地看着她,季莫荼更是背过身去,伤心而黯然。楚家随来的僮儿亦都是一脸不忿的神色。——这场婚事中,笑得开心的,只有叶邻卿一个人。
洞房花烛夜,烛影摇红,帐帷垂恼。慕疏璃将侍婢赶了出去,垂着头,静静坐在了桌边。
“吱呀”一声,门开了。楚青振衣走了进来。眉清目朗,风神俊逸,又何尝不是个翩翩佳公子?然而看到他,自己心底却一点没有新娘应有的羞涩与窃喜,有的,只是一腔自怜与不甘。
楚青也不忙于揭盖头,只是静静道:“慕姑娘,有些事我想还是跟你说明的好。”
慕疏璃淡淡一笑,道:“楚公子请便。”
楚青叹道:“姑娘跟骆子绪的事,我也略知一二。那日在醉红楼见着你们,我便看出几分端倪了……”
慕疏璃自己掀起了盖头放在一边,温言道:“毕竟已是明日黄花,那也不必再说。值得一提的只有咱们的婚事。有话但讲无妨。”
楚青苦笑道:“也难怪骆子绪对你钟情,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我知道这门婚事你是身不由己的,其实在我而言也是如此。我希望……”
慕疏璃截口道:“这门婚事只是有名无实。”
楚青讶然微笑,道:“好个千伶百俐的姑娘,看来从前我是小瞧你了。放心,待得叶楼主与我义父大事一成,小可但求疏璃小楼一纸休书。”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堂堂须眉,竟沦落到入赘人家,待女方赐休书的境地,这在从前自己怎能料到?
慕疏璃没有笑,只是静静点了点头:“是为了杨姑娘罢。”
楚青叹了口气:“也许……一半是为了她。”
慕疏璃对他的事全无兴趣,道:“既是如此,楚公子请安歇罢,小女子去外面书房睡。莫忘了五更时分去寻我,结缡第一天,按规矩要给长辈请安的。公子是过来人,想必比我清楚。”说罢,敛裾而起,径自出了门。
灯花摇情,红烛添香。楚青独自一人坐在新房中,怔忡着,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了另一副如花面容。
缨缨,无论如何,我还是忘不了你,虽然你走后我两度结缡,但都是有名无实的姻缘……虽然你已经看不到,但多少也算我对你的一片心意罢。待义父大事一了,我自会去阴间向你负荆请罪,然后……陪你到天荒地老。
缨缨,等着我……
时光逝水,匆匆两个月又过去了。疏璃小楼在这两月间又收罗了五位高手,慕疏璃理事之时,也已渐渐凛凛有威,面硬心狠起来,颇有几分从前叶邻卿的风范。季莫荼再也不敢跟她推心置腹的聊天,只是一个人固执地守在利源当铺,除非楼主唤叫,再不出来。
叶邻卿满意之余,也在暗自筹划着送慕疏璃进京的计划。
这日,终于跟楚青摊明了要进京的事,楚青却是出乎寻常的爽利,立时便应了。修书到了京师,慕左丞大为喜欢,当即拨了大笔银子,派了浩浩荡荡一队车马来接女儿与义子,顺便给疏璃小楼备了一份厚礼,比之当年给楚心葳备下的嫁妆又不止翻了两番。
官阳道上,车马如长龙,浩浩荡荡向京师而去。
慕疏璃与楚青都坐在雕香宝车中,车中宽阔得甚至可以容个身材矮小的人打一套“五禽戏”的。二人各踞一侧,遥遥而对,互相既有尴尬,又有几分戒备。
慕疏璃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心却不由飘到了半年多以前。也是坐在车中,然而身侧的人却已不同了。一路无话,却是一路温柔……绍昀,如今你人在何处?该是在和杨姑娘在一起罢……可还有一时半刻的记挂着我么?
寂寂地叹了口气,眼睛倏然瞥了楚青一眼,却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眉目间,隐隐也有几分柔情在流转,却是即便跟杨绛儿在一起,也未曾有过的欣然陶醉。
慕疏璃的眉微微敛了起来:楚青……想必也是有段传奇往事的罢。
轻轻松松便进了京,光彩万分地被迎进了相府,侍女递了一身雍容华贵的衣服来,要自己换上后去拜见自己的父亲慕擎云。
揽镜自顾,不由又是一番自伤。无论如何打扮,自己平凡的容颜终究与母亲差得太远。这个父亲……自己百般不想认虽是真的,然而撇了自己不谈,他是否看得上自己却还是未知之计呢。
绍昀……是否也是因为自己的容貌,而最终选择了明艳照人的杨绛儿呢?
慕疏璃苦笑一声,重新将摘下的的梨木梳簪回了发髻上。
“疏璃小楼慕疏璃叩见爹爹。”深深道了个万福,随即抬了头,仔细地打量了这个睥睨天地,豪气干云,懒向长天敛眉低的男子。
确实是一副乱世枭雄的模样。两纵眉峰很飘逸地斜飞,颇有几分“数去更无君傲世”的骄气,双眉下的一双眼隐隐更透出了几分鹰隼的冷冽。人只是高高坐在上面,未见有什么动作,却别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楚青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了慕擎云身后,虽然他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然而站在慕擎云身后,却仿佛只是个跟班的小厮一般。
慕擎云见了女儿,一扫方才桀骜冷漠的神色,站起身来,道:“疏璃……是你么?快过来让为父看看,这十几年来叫我想得好苦。”
慕疏璃略略上前了两步,胆怯而戒备地看着他。
慕擎云看着她的神色,依稀仿佛看到当年的楚心葳一般。虽然女儿的容貌远没有心葳出色,但神情举止却是像了个十足十的。淡淡地黯然之后,他瞬间调整好了情绪,道:“疏璃,这许多年来不见,却也出落成了大姑娘,还和青儿结了亲,为父真当是老怀大畅。”
慕疏璃低着头,又退了一步,道:“自从知道身份,女儿在疏璃小楼,无日无夜不加自勉,生恐有负爹爹期待。”
慕擎云笑道:“爹知道你很优秀。我膝下无儿,不意这许多年过后,却还能见到我的沧海遗珠。我还道叶小妹放不下你,不打算将你送回来了呢。”
慕疏璃淡淡道:“爹爹说笑了。”
慕擎云见她兴致不高,还道是路途劳顿,没缓过来,当下道:“你车马劳顿,面色这般苍白,想也是累了,快去歇息歇息罢。今晚我们在留春苑小酌,再来畅叙别情。”
相府书房中,慕擎云翻看着侍卫长阔尘为他送来的材料,面上阴晴不定。
阔尘跪在地下,恭声道:“小姐自出生到进京,其间林林总总,大略都在这里了。”
慕擎云点了点头,道:“我已大略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叶邻卿并没有要欺瞒咱们的意思。既然如此,你传信去江南将咱们大计挑些不打紧的告诉她罢。南武林的人,让疏璃小楼来平定……将兵符带过去,若有需要,给她三万人任凭调遣。”
阔尘抬首道:“遵命。属下以为,叶楼主的诚意,是确然无疑的,兵符带去也无可厚非,但是小姐接的第一单买卖却是有些问题。相爷可曾注意,那客人姓骆。而且,旁的人叶楼主全部收为己用了,只有这个人在疏璃小楼人物统卷中完全找不到。会不会是……南武林骆家的?”
慕擎云骤然抬头,双目如电,灼灼慑人,道:“便纵不提,你还道我没有注意么?我的女儿,本相自然信任。那姓骆的小子最终也成不了什么大器,我自是足可应付,你又理他作甚?取了兵符,快去!”这几句话,说得凛凛有威,阔尘再不敢抬头,应了声“是”便匆匆去了。
慕擎云捋须半晌不语,待见得阔尘去的远了,方才低下头来,细细审视文卷,目光停在了一卷末尾。——“郡主自骆姓少年访求小楼来,始顾楼中之事。兰言雅威,续收金若兮、莫殷、陆梦遥、田封骞等入疏璃小楼,于当月末前来京师,未见逆心耳。愿相爷得享天伦,福寿无极。江南府尹宋顿首。”
骆姓少年……莫非真的是骆子绪?虽说他功夫不及自己十一,但若女儿心生了外向,总是不美。
慕擎云沉吟半晌,喃喃道:“骆渊啊骆渊,你与我们纠缠一代也就罢了,若在天有灵,可莫教你儿子也牵涉进来呵……若非迫不得已,本座真的不想再杀人。”
玉碗盛出琥珀光,在慕擎云眼中,当夜的留春苑格外旖旎。娇儿佳婿侍奉左右,美酒佳肴倾陈面前,抬眼向更远处望去,依稀见到皇宫中的大殿,金碧辉煌的宝座正在呼唤着自己。怔忡间,看着面前的女儿起身敬酒,慕擎云的眼眸似乎穿越了十九年的时空,径直望定了昔年那个纯真无垢的二九少女。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饮而尽后,慕擎云看着疏璃,寂寂笑道:“丫头,你倒真的很像你娘呢……”
慕疏璃一怔,道:“爹爹说笑了,女儿怎么比得上娘?”
慕擎云扶杯笑道:“性子真的是一模一样……但愿你别像心葳那么倔强才好。爹爹的大好基业,将来还要尽数传给你呢……”
慕疏璃强笑道:“爹醉了,相位本非世袭,何况女儿终究是个女子,不能当官的。”
慕擎云确是醉了,摇摇站起身来,朗声笑道:“不错,相位本非世袭,但是……帝位呢?我的女儿,日后必定是另一个则天皇帝!”
慕疏璃骇得花容失色,道:“爹你真是醉了,女儿叫人扶你回去。楚青!”楚青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整个筵席中都只是喝酒。此时听慕疏璃叫了一声,才走上了前去。
慕擎云醉眼迷离,功夫却不失,一掌推了出去,将楚青震出了四五步。楚青道:“义父,是我啊。”慕擎云口中却只是喃喃道:“收青儿为义子,原只为他也姓楚……心葳,你可见到骆渊了?这份生辰大礼,你可喜欢?”
慕疏璃听了“骆渊”二字,心中不由一动,眼前依稀浮现起了一双隽若永星,英气里锁不住温柔隐隐的眼眸。她急急道:“爹,你杀骆渊,只为了要让他与娘相会?那南武林的骆渊和娘是什么关系,爹又是怎么知道的?”
慕擎云不理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掌中酒杯,轻轻摇动几下,琥珀般的美酒便幻化出琉璃般美丽的色彩。他双目似已发直,口中只是喃喃道:“那日……我什么都看到了,你在屋里面抱着一柄竹伞哭,他在屋外面跪坐在地下嘶声唤你……骆渊那厮,终究是个软骨头!他为何不敢破门进去?为何不敢问个清楚?那日他若是真的进去了,我看在眼里,说不定就会绝了娶你的念头……你……你也就不必死在韶龄,一生一世不得幸福!”
慕疏璃听到这里,脑中一片混乱:原来,绍昀的父亲,就是母亲原来的情人……自己何辜,母亲何辜?为什么辗转两代,都是要幸福一纸之隔的时候失去它?怔忡中,酒壶脱手落下。
慕擎云虽在醉中,反应仍是极快,长袖一卷,翻手将酒壶抄了起来,就口将一壶酒都灌了下去,口中却只是喃喃哼着:“白驹快,楚腰轻,流云相看不相应。倩得美人挥金错,分付炎凉炭化冰……”
是《金错刀》的调子,看造字遣词的笔法,似乎也是母亲写的罢。慕疏璃勉力打叠了精神,劝道:“爹,莫要喝了,回去歇着罢。”
楚青听着方才慕擎云的呓语,似乎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见慕擎云醉了,当下站起身扶住了慕擎云,道:“孩儿扶你回去。”慕擎云本已醉了,稍稍挣了一下,便不动了,随着楚青一路而去。
桌上杯盘狼藉,慕疏璃垂首坐在桌边,听着远去的慕擎云口中还在哼着那下半阕《金错刀》:“刀渐冷,路焉行?最难拼舍是余晴。无聊问借三更雨,且向前方漫不平……”
爹爹眼中看到的“不平”,想必更有些深沉的计量罢?篡位,登基,开朝,立世……作为一个俯仰天地的男儿,立足于古今一脉汩汩长流的历史长河中,无论如何,拥有了这些,一生总也是够了。
可惜,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爹和叶姑姑计量了一辈子的大事,在自己眼中看来都不足一哂。自己所执着的,只是那一点点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杳不能见的幸福:只是绍昀一个温柔的眼神,或者是如苏堤驰马般一点点简单的浪漫……但是,如今空自为绍昀守着未嫁之身,身为朝廷郡主的她却偏偏有了已嫁之名。爹爹夺去的五条人命,已经分明在自己和绍昀之间画出了一道深不可即的鸿沟。而那五条人命的来由,竟又是爹对娘那一点死生不渝,十八年未变的痴。
慕疏璃苦苦地笑了。杯中尚有残酒,刚好可以一饮而尽。
这晚,楚青大刺刺地走进了她的阁闱。
慕疏璃手腕一翻,已扣了三枚“细如愁”在腕底,凝眸道:“你来干什么?”
楚青也有些醉了,冷笑道:“放心罢,我并非如你所想般龌龊。不是早就答应过你,待义父大事一了,我立时求脱疏璃小楼。”
慕疏璃面上有些轻红,她收了银针,道:“有什么事吗?”
楚青狂笑道:“有事,自然有事……我来告诉你,跟相爷面前,别老是谁欠你二百吊钱似的。只不过是暂时和骆子绪分手,过不多时,你既有皇位,又能跟骆子绪再续前缘……眼下一时半刻的等待,又算得什么苦痛了!”
慕疏璃微微有些蕴怒,道:“楚青,本郡是看你醉了,方才让你三分,你莫要得寸进尺!”
楚青惨笑道:“得寸进尺?哈哈……你是相爷的亲女儿,尚且不能为他牺牲这么一点,我只不过是他的义子,我为他舍弃了多少你知不知道?”
慕疏璃冷笑道:“也不过就是和杨姑娘暂不能见而已啊。按你说的,待立了新君,高官厚禄有的你拿,如花美眷任由你娶,眼下一时半刻的等待,又算得什么苦痛了?”
楚青蕴怒道:“你少来跟我提绛儿,我的事,与她何干?”
慕疏璃道:“好个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方才分开几天,就不记得了?毕竟也是结发妻子呢。”
楚青恨恨道:“结发妻子,好个结发妻子,你还是我的发妻呢,谁说有婚姻就一定有了干系?”
慕疏璃一怔,道:“难道你对她,从来就没有真心?”
楚青双目幻出迷离,颓然坐下,道:“我若对她有真心,又何来的苦痛可言?我所舍弃的,干她何事?……我且问你,若为了让你当上皇帝,得偿你们疏璃小楼这许多年来的夙愿,自叶楼主以下所有疏璃小楼楼中之人通通逼着你去杀了骆子绪,以取信我义父,你干是不干?”
慕疏璃一震,道:“你……”
楚青冷笑道:“当然,她们不必逼你。毕竟是个号称的金枝玉叶,血浓于水。只要我义父还爱着你娘,你就根本没有什么取信他的问题……可我呢?我除了因为家中祖父曾经收留过义父的这一点点恩惠以外,什么都没有!我父母要攀附权贵,只能靠着我在义父面前极尽讨好之能事……最终,还逼着我亲手去杀了缨缨!”
慕疏璃黯然问道:“缨缨?”
楚青一字字道:“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她叫骆子缨。”
慕疏璃一个惊跳,失声道:“骆子绪的妹妹?”
楚青点头,神色间已带了几分落寞:“我和她的相识,旁人全不知晓。今年初接到义父让我杀骆渊一家密令的时候,正当我们言及婚嫁,欲白公母之时。我苦求我父母让我进京去向义父求情,我父母只是不允,还将我关了起来,说我若再固执,便要派旁人去杀他们,这样我跟缨缨便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慕疏璃诧然道:“你为了再见她一面,便去杀了她?”
因醉酒少了自制,楚青两行泪水夺目而出:“我怎么会杀她?这原本是我的权宜之计……那一行是我和我大哥同去的,都是黑巾遮面。骆子绫和那个不到五岁的小娃娃,全都是我大哥杀的,骆渊和兰夫人皆都自杀。缨缨要来跟我们拼命,大哥知她武功不及我,要给我个功劳,便自行走了。我忖及已经杀了她那许多家人,若是说明了,我们二人将永无复好之日,便想将她点倒,偷偷救出去再计议日后如何。但我意不在伤人,她却是势如疯虎的拼命,一消一长,我一个不慎,被她一剑削落遮面黑巾……”
楚青手托住额头,喑哑不语,慕疏璃也不相催,默默为他斟了杯茶。
半晌,楚青续道:“我们一时都怔在那里,我亲眼看见大仇得报的笑容瞬间消失在她嘴角。当时情境,她本可杀了我,却始终下不去手……她不敢置信的眼神,我直到今天也忘不了。我待要向她解释,她已颓然叹了口气,和身向我剑上扑来。我一个收手不及……”
他没有再说下去,慕疏璃黯然道:“原来,绍昀一家是你们杀的……可,可这又怪不得你。”
楚青苦笑道:“后来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了,骆子绪没死,我爹娘便命我假意迎娶绛儿,好将他引来。从缨缨死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了,待辅义父登基,令金蝶山庄在江南立足,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后,我定是要一死以谢缨缨的了。你说我无情无义,说我是薄情郎,这由得你骂。我若真心对绛儿好,又怎么对得起缨缨?”
慕疏璃幽幽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瞒我,我也跟你说实话,原本我心里还存着念想,待到爹爹登基,便劝爹爹叫你去接任皇位,我则去杀了灭骆氏一门的真凶,随后跟绍昀隐居起来……可怎知……”
楚青道:“不用你杀,我也会自行了断的,如今活在世上,每天都是煎熬。恨不得大事早成,早些去陪缨缨。”
慕疏璃寞寞道:“那……杨姑娘怎么办?”
楚青叹道:“绛儿凡事最乏耐性,我过几个月不见她,她自会接受事实,爱上别人。”
慕疏璃微微冷笑,道:“这份本事可真是了不起,她若能传给我,世上在我也没这么多烦心事。”
楚青长吁口气,不愿多说,道:“不谈她了。时候已不早,今晚我喝醉了,胡言乱语,却是打扰你了。”说罢,站起身来,开了门走了出去。脚方才踏出门槛,忽又回头,道:“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的意思吗?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我死可以有助于义父或你,便请立刻下手,我绝不会怨怪于你。”说罢,转身大步而去。晚风吹动他的襟摆,遥遥间背影却也有些让人目眩的出尘之感。
从前那个千灵百慧的江南少女,是不是也曾多少次的站在骆家门口自守着这份神驰?
慕疏璃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了子缨,也罢,或许……把绍昀让给绛儿却真是对的。”
次日,慕擎云下了朝后忽地心血来潮,命慕疏璃为他抚一曲琵琶。这几日慕疏璃正自勤练“岁月空归指上弦”,本不应混弹旁的曲子,但既然父亲见召,却也无奈,只得慢吞吞地抱着琵琶走进了大堂。
楚青依旧侍立慕擎云身后,神色淡定,全没有昨夜的骄狂感伤之态。看着慕疏璃穿着久已不穿的白衣姗姗走来,仿佛一只清丽的白蝶在分花扶柳间穿越过了几月的时空,他的心思却不由飘到了那日的醉红楼。
慕擎云捋须微笑,道:“疏璃,你可知为父为何今日要听你的琵琶?”
慕疏璃垂首道:“疏璃不知。”
慕擎云笑道:“今日早朝而止,为父已经与所有朝臣密定好了易主大计。江南江北的军事皆都部署妥当,明日我们便要动手,逼皇帝老儿逊位了。”
慕疏璃失惊道:“这么快?”
慕擎云嗯了一声,突然黯淡下来,道:“十八年前我曾跟你娘提过这件事,当时我跟她说,要趁着她的铮铮琵琶踏上金鸾宝殿……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她已经不在了。我希望能听着你的琵琶,完成我这十八年来的心愿。”
慕疏璃平定下来,道:“爹要听什么曲子?”
慕擎云思忖半晌,道:“《沁园春》。刘克庄的《沁园春》罢。而今听来,倒也符合为父的心境。”
慕疏璃点头,再不说话。动了动手指,一曲《沁园春》便极是谐和地从指下淌出。慕擎云眯起眼,手指在椅扶手上合拍轻扣,嘴里便高声地依韵而歌,气势沉浑,颇有几分燕赵男儿的霸气。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髯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垒块,歌罢犹须着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
歌声激越,穿云破石。慕擎云的眉宇间,方才短短的伤情早已云烟不再,此时惟有一番笑指天南的傲气。一曲唱罢,意犹未尽,道:“《沁园春》词情激越,且句短韵密,如珠走盘,声韵朗朗,拿来写豪气之词实在最是合适。再抚一遍,只要上阕,不要下阕!”
慕疏璃依言而抚,心中涤流而过的却不是这些句子。
几日前,怀念绍昀之时也写过一首《沁园春》。每日间低唱曼吟,总是不断的。此日手中弹的便是这个调子,词句自然而然便随着乐声流转在心底。
“近燕停檐,远雁浮风,燕雁沉吟。已琵琶弹倦,惟余怅惘,相思写尽,只剩眉颦。雁字难托,鱼书莫待,日日思卿欲断魂。人难觅,却知谁怜我、苦绪伤神。 应记密雨黄昏,曾偕行同作画中人。待风疏云缓,虹消雨霁,颦轻笑浅,欲语还嗔。叹到如今,林林总总,半成流水半成尘。伤情切,怕托弦万遍,解我惟琴。”
上阕堪堪抚完,阔尘忽然来到大堂,道:“相爷,江南长河世家有人求见,说有急事密报……已过了咱们相府三关。”
听到长河世家,楚青和慕疏璃蓦的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底都滑过一道绛红色的身影。或苦涩,或鄙夷,或无奈,或厌倦。慕疏璃手上不停,把《沁园春》翻翻滚滚,弹得格外宛转凄凉。手指控弦,指法不停变化,调子也不断拔高,从四弦一路抬到了一弦,再由相及品,五声一段,宫商递进,反反复复都只是一句“叹到如今,林林总总,半成流水半成尘”。
慕擎云沉声道:“唤他进来。”觉出了乐声异动,回头看了慕疏璃一眼,唇边淌出几分自以为了然的笑容,道:“长河世家一位姓杨的姑娘,从前是青儿的妻子罢?青儿的父亲跟我打过招呼,那门婚姻只是权宜之计……总都是过去的事了,疏璃不要那么小心眼。看看你,指法都乱了。”
慕疏璃苦笑,应道:“是。”
楚青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缓步走到慕疏璃身侧,低低道:“莫忘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随即足尖一点,身子如一缕青烟般飘忽一退,又复站回了慕擎云身边。
不多时,阔尘领着一个面色蜡黄,看不出年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躬身道:“相爷,便是此人。属下已严查他周身,没有私带兵刃。而且有杨老爷子的信函,确是长河世家的人没错。”
慕擎云点了点头道:“杨老爷子有何事相告,不妨直言。”
那男子道:“事关机密,请相爷禀去左右。”慕疏璃原本并未留意这人,听他一开口,只觉语声颇为熟悉,凝目看去,却又并不相识。
慕擎云打量了他片刻,微有沉吟,道:“好,阔尘你退下。”
那男子看了慕疏璃与楚青一眼,道:“此二人……”
慕擎云道:“不打紧的,这是我的女儿女婿,我什么事都不背着他们。”
慕疏璃凝神那男子,只见他嘴角微微一动,似有苦笑,道:“原来是女儿女婿。既是如此,自然不必背着。”语声沉静中透着几分黯然,慕疏璃一震,忽然明白了他是谁。轮指的手指忽地一颤,拨弦银甲立时卡在了弦上。“铮”的一声,颇为难听。
绍昀,你终于还是来了。
此人正是骆子绪,他算准了因为楚青和杨绛儿的事,作为义父,慕擎云总是会有些愧疚,于是这几个月便投靠到了长河世家。杨绛儿之父与骆渊本是世交,听说了骆子绪的打算,当即表示支持。不动声色地将他提为了一等护院。近来一月更是日日易容,不以真面目见人。此番命他上京,便也有些口实,不会被相府的眼线查出来。
慕擎云略带责备地看了慕疏璃一眼,对骆子绪道:“有什么事,那便快说罢。”
骆子绪皱了皱眉,看着楚青,多少有些忌惮。他双膝跪地,捧上了一封书信,道:“左丞看了便知。”
慕疏璃原本停了手,此时看到那封书信,心知信上若非有毒,那么想必骆子绪定然会趁机出手。慕擎云虽然不是个好人,也的确杀了骆门五人,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父。这几日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连重话都不说一句,自己难道就能看着他促不及防,死在绍昀手里?
心底正在矛盾,只见慕擎云接信之时,骆子绪左手微扬,俨然是“天霜绝杀”的起手势,不由大为骇怕,右手轻轻带了一下琴弦,用力扫了下去。
四弦一声如裂帛,慕擎云一震之间,骆子绪已经出手。凌空一指直插慕擎云喉头,心诀之酷烈比几月前何止强了数倍?这一招骆子绪整整练了两月,原本慕擎云是断断避不过的,但他究竟是武学高手,猛然听了慕疏璃琵琶一响,受惊之下全身力道不自觉已然绷紧,此时忽然被袭,刚好是劲力最盛,未及收拢之时。当下他不假思索,仰天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了这一指,随即一个鸳鸯腿反撩回去,将骆子绪逼开,自己翩然一个翻身,已经站下。
楚青见势似乎要出手,慕疏璃却朗声道:“楚青不必鲁莽,爹爹自可应付。”楚青当即站了下来,仿佛正在等这一句话。
慕擎云赞许地看了慕疏璃一眼,对骆子绪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暗算老夫?”一句话未问完,骆子绪一咬牙再度攻上,招招如狂风暴雨,再无当年暖月春风般的柔劲了。他知道面对的是寻常人穷极一生也无法面对绝顶高手,是以出招极快极狠,都是致命杀手。而慕擎云有了戒备,对付他却是游刃有余。骆子绪似乎改习了指法,但慕疏璃看了几招之后却看出,这依稀便是气剑指的心诀,在华丽的指法下隐藏的,依旧是长剑的套路。
楚青在一边负手而立,喃喃道:“竟真的有人……能在二十岁以前练成随云剑气!莫非,真的是缨缨在阴间佑着他?”
慕疏璃亦低声道:“他本来就聪明,我一直是知道的。”
然而,天资再高,也毕竟只有十来年的修为。慕擎云习武之资并不逊于骆子绪,虽然这十几年耽心朝事而懒于修为,但毕竟还是有极深厚的功底。百招间二人还不分胜负,百招之外,骆子绪眼见便是不敌了。
慕疏璃心疼地看着汗一点一点地从骆子绪的额角渗出,只想走上前去为他一拭。然而,此刻自己却只能这么抱着琵琶,看着他倔强地拼力苦斗,却连神色间的半点关心也不能透露。心中反反复复地念着:让他的绛儿来救他罢,他要杀的是我父亲,我为什么要为他担心?然而微颦的眉角,已经将她的心事尽皆出卖了。
也罢,让爹爹擒了你,我再想办法救你吧。毕竟明日他要耽于起兵逼宫一事,没功夫跟你耗着的。慕疏璃咬着唇,暗暗下了决意。
五十招过了,骆子绪已经中了慕擎云一掌,身形微晃,然而手脚间却丝毫不慢,仿佛野兽一般,受了伤反而激起了生命中那最后一点从未爆发的力量。每一指都使得意气凌云,逼得慕擎云也只能小心应付,无隙蕴势使出绝招制住他。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拼命的招术,终究是使不久的。渐渐的,骆子绪的手脚慢了下来,眼神中也隐隐透出了一种凄凉的绝望。他回转过头去,似乎不经意地看了慕疏璃一眼,剑眉星目下,锁不住的是隐隐温柔。慕疏璃跟他眼神一对,不由仿佛跌回了往日,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了出来。
慕擎云微微冷笑,手上加紧,眼看取胜已在呼吸之间。骆子绪疾退两步,眼底忽然闪过一层异媚的蓝,深幽幽地望不到底,颇为诡异。
慕疏璃大吃一惊。她曾听叶邻卿说过,这是一种西域异毒,名为魔蓝。人服下一点并无打紧,只是会有瞳仁发蓝的异媚之征,但若服下的一日之内唇舌间见了血,却是要立时送命的。
绍昀为人,虽然安和谨礼,却总掩不住骨子里的傲。他怎么会甘于被仇人所缚呢?怕是早就计量好了,一旦失手,便即咬破舌尖罢?魔蓝之奇,便是在于根本无法防其自尽。纵然卸脱了下巴,只要轻轻运气将牙根逼出些血来,依旧可以送命。
似乎不经意地,慕疏璃轻轻地抬手,一缕清音在琴弦上恣意滑过。跳脱活泼,分明是——
“岁月空归指上弦”!
咬着唇,左手也开始在品相上游移。手指越动越快,指法越来越杂。快而不急,乱而有度,在一边垂手而立的楚青听来,原本的确是一篇很动听的曲子。而激斗中的骆子绪,却惊觉慕擎云出手陡然变缓。
“岁月空归指上弦”本是一门极其神秘、从乐律中提取的武功。因为音乐奇异的音律作用,它只对出手章法与曲调节奏相同的对手有乱神的效果。只是若当真动手,又有谁会给对方时间令其边抚琴边对敌?是以原本持此绝技,通常要配有极强的身法轻功,于敌人追击之时施以乐律之术,令其不防之间已然中招。待到知觉,敌方神思已乱,抚琴者便是胜券在握了。
慕疏璃身子孱弱,游斗之时弄琴的绝技尚未习熟,而且也不可能随时都带着一把琵琶,因此平素跟人动手也用不着这门武功。但此时观战,却刚刚好能沉稳地判断对方的出手节奏快慢,收到极佳之效。
慕擎云与骆子绪出手之快本在伯仲之间,节奏的些微差异常人本也不易判断。然而慕疏璃自小浸润音律的修养,对此的控制却是最为精熟的。手上慢了半分与快了半分,都是控制由心,丝毫不会出差错。而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与情郎的死生全可在自己手中轻松地掌握,心里便反而更加痛苦。
无论如何,总是下了抉择。慕疏璃闭了眼,手指在琴弦上恣意翻飞,乐律如高山流水,洋洋千里。
慕擎云动手之间,听了琵琶作声,微微一震。出手之时再也无法专心下来,眼前似乎幻化出了许多奇妙的景致。
依稀看到年方二九的心葳撑着湘妃竹伞,站在对面的画舫中跟自己怯怯挥手。“慕先生,小女子风临阁楚心葳,先生在江南的起居,便是我来照顾了。”……此后,一月的琴诗书画,充斥了自己生命这几十年来唯一的亮色。“您说要君临天下,那么,你进兵宫中之日,小女子便奏响琵琶为你助威。”……随后,便是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落子中途,自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欢,终于借着酒力,遂了心愿。烛影摇红,掌帏垂暖,而怀中的女子却再也没有当初的笑颜。“我挣你不过,但若再教我看到你,我立时自尽君前!”……自己背着人走到了风临阁,却刚好看到一个眉目清朗的男子跪坐在她的房前,苦求她出来相会。而自己在窗边侧目,却见那个清丽无尘的女子跌坐在地下,抱着一柄湘妃竹伞痛哭失声。“渊,今生无缘,我们来世再见罢。”……自此方知,原来自己在她而言,只是一个抢了她终生幸福的贼子,而她原本的幸福,该是那个名叫骆渊的男子的专属。依稀又看到,诞下疏璃之后的心葳面色苍白地歪在榻上,眼神却是那么凌厉。“孩儿也生了,算是我还风临阁的情。盼你能佐师父让她得遂所愿……但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怕是没那么便宜的事!”……一剪飞霜,兰舌溢红。血丝从她嘴角流下,自此恸绝方知,自己一生的挚爱已经如花飘零,转眼不再。
依稀听说,后来骆渊娶了名门千金兰兮如,但夫妻之间一直平淡如水。再后来方才豁然大悟,原来只要心葳是笑着的,无论她在谁的身边自己都一样喜欢。于是,自己命青无思掀起谣言,为灭骆氏满门挑出一点因头,再命青儿去杀了骆渊一家,让他们去阴间陪着心葳……
念及于此,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这个长河世家来的人,莫非就是骆子绪?”拼命想理清了思路,然而一边的琴声却将自己思绪之弦通通搅乱,此刻总是专心对敌都不能够,又哪能再分心想些别的?欲要唤疏璃停手,那琴曲声中却是有一种妖魅而致命的吸引力,令自己欲语还难。
一丝寂寂的笑从嘴角蔓延而出。难道……疏璃要杀我?
眼前依稀看到金鸾宝殿在真切地跟自己招手,明日,只要到了明日,自己就再也不用站在殿下俯首称臣,而是坐在王位上睥睨河山,君临天下了……疏璃,我死不妨,确是很想看看心葳……她在骆渊身边,如花笑靥,想必一如往日……但是无论如何,我想把江山握在手中之后再赴阴曹之约,好给你留个将来啊……
手上的招数越发不成章法,骆子绪虽然听到了琴曲,却不受任何影响,几招几式间便扳回了先机。他似乎察觉了慕疏璃的暗助,但却偏偏不忙于出手,只是眼底那层碧蓝之色更加妖异奇媚。
楚青看着慕擎云左支右绌,显然游斗之余,心底正在和慕疏璃的琴音抗衡。当下飞掠到慕疏璃身侧,低喝道:“还不停手?为了这么一个长河世家的死士,你难道当真要弑父不成?”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慕疏璃全身一震,指间微颤,音韵顿时乱了。她抬头,亦是低声道:“我不可忍,故我操琴……你看不过,却倒是出手啊。”
楚青闭目半晌,手指按着眉心,道:“绛儿求我今日莫要出手。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互通消息,我不忍不答应……”
慕疏璃手指一停,顺着弦滑了下去,最后一缕余音也被她这一抚消于无声。她低低道:“你们最后一次相见,亦已是你我婚盟之期……事隔近半年,她怎能预知今日?”
楚青弓下身,在她耳畔低低道:“前夜,飞鸽传书。”
慕疏璃亦转脸在他耳畔道:“你知道这个死士是谁么?”
楚青道:“初时是不知的,但见了你方才的神情难道还猜不出么?正因为我看出他是骆子绪,这才踌躇这么久向你示警啊。”
慕疏璃目中泪水盈盈欲滴,道:“他服了西域魔蓝,随时可以自杀的。我不忍他败……”楚青看了她一眼,续道:“可又不愿他胜。”慕疏璃含泪点头:“楚青,我爹虽然待我很好,但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究竟杀人家满门的事是他做错了。此番我若累死了爹爹,自当陪他一死。”
楚青叹了口气,道:“你就不能等到明日?义父大兵未起,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十余年的盘算毁于你手?若你真的如此狠心,那么……即使你真的能置他于死地,我也不会任你胡来!”
慕疏璃哀声求道:“骆子绪的问题先且搁下不谈,当今乱世方才太平了不到百年,你难道忍心看着天下重新归于战乱?”
楚青恨恨道:“天下又关我何事?若不是等他大权在握这一天,我又何必去杀缨缨?为了缨缨不白白牺牲,我定要保全他,直到他登基为王。”说罢,施展开小擒拿手来夺慕疏璃的琵琶。慕疏璃心道:你倒真是不可理喻。原本都已停了琴,此刻偏偏左手运起小擒拿手与他对拆,右手倔强地又振弦成音,续下了方才的“岁月空归指上弦”。
那边慕擎云听不到了琴声,精神微微振奋,然而勾起的回忆,却很难收回去。见招拆招之际,耳边却依稀听到了心葳的轻叹。
骆子绪知慕疏璃暗中相助,心底颇为感动,然而看到她与楚青低声交谈之际颇为亲密,却又不禁心底一阵抽痛。气剑指使得剑气纵横,嗤嗤嗤几指连环,直将慕擎云逼得手忙脚乱。
正当慕擎云打叠了精神,要待反攻之时,恰好慕疏璃手指动了。琴声又响了起来,虽然没有左手动作,乏了音律变化,在那平凡的单调中,却依旧隐隐含着慑人心魂的可怖。
慕擎云方才运起内力,此时听了琴声,又复无力发出,真气塞在了胸口,只觉气血翻腾,头昏眼花,说不出的难受。勉力架了一招,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慕疏璃眼泪夺眶而出,只觉心头一阵大痛,一个疏神,琵琶已被楚青抢了去。她只觉眼冒金星,坐都坐不稳,随着楚青方才将琵琶夺走,自己也自座上滑落,便如飘忽的落叶终于落地,辗转的乳燕终于还巢。此际情境,正如旧日心绞痛发作一般模样。
那边动手的慕擎云与骆子绪同时大惊,然而此时皆都是罢手不得,只盼快将对方打倒,好快些去探视慕疏璃的情况。楚青拿着琵琶怔在了当场,慌忙将琴放在了一旁,弯下身去,道:“你还好么?又犯心绞痛了?”
慕疏璃早已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还那里说得出话来?她只是听着自己心跳得越来越急遽,仿佛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丝丝精力都在这急遽的心跳中尽情地释放。她低眉叹了一声:报应。弑父之心,连上天也是不能饶过我的……这样倒也好,不必自杀以谢爹爹了,死于自己熟悉的痛楚之下,却也算是造化宽宥。
楚青虽见她犯过一次心绞痛,但却不知该用什么药来解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束手无策。心思却蓦然转回了年前的骆家。依稀眼前又看到了那个死在自己剑下的俏皮美丽的少女,仿佛一朵最娇艳的玫瑰瞬间在自己面前凋零。楚青就这么怔忡着、怔忡着,抱着头,缓缓坐在了地下。
骆子绪见状,知道楚青根本不懂得救治,不由咬了咬牙,原本他袖中藏有号称天下第一毒辣的暗器“飞叶流素”,只是见到慕疏璃在场,少年倔强不愿轻用。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这许多,趁着慕擎云内息不调,一抖手全部发了出来。
雏菊飘金,飞叶流素,正是天凉好个秋!
几枚素色的暗器叶片一般从骆子绪袖中飞出,虽有秋叶的寂落,却更有流星的速度。慕擎云只觉眼前一花,只见白光闪动,心知不妙,暴喝一声,双掌齐齐推出,已是匆忙中凝结了全身的力道,实有开山裂石之威!
只听骆子绪闷哼一声,被掌风斜斜扫中,打了个旋子,踉跄退后,被震得气血翻涌,只想呕血,然而碍于魔蓝之毒,却又极力忍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而那“飞叶流素”却是着实霸道,慕擎云的掌劲虽强,却也只是将其逼得偏了几分。虽震开了三四枚,却依旧有两枚斜扫在前胸与喉头。
叶片隐隐流转着银泽。若说翠青色是寻常淬毒的象征,那么淬有银泽的暗器则无疑是烈毒中的王者。慕擎云喉头“呃呃”两声,已经是眼前发黑,软软坐倒在地。亏他一身精湛内功在身,故而此时还能维持一点残存的意识,否则若是换了常人,依“飞叶流素”的霸道,片叶沾身后早已寂寂身亡了。
慕擎云自知无幸,长叹一声,看都不向骆子绪再看一眼,只是挣扎着向慕疏璃那边转了头,道:“丫头,可还好?”
慕疏璃心绞痛发作,也是痛得死去活来,此时听了慕擎云一句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颤声道:“爹爹……女儿不孝……”
慕擎云只觉眼前越来越黑,到最后只能看到依稀一个人影委顿在地下。他定了定神,道:“我……杀了骆子绪一家,他要杀我也是应该……我知道,你们一定是认识的,进京前,你想必对爹爹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咳咳,但是,我是为了你娘……变相也是为了那骆渊幸福……你知道么?”说到最后,整个人已经仰在了地下,嘴角流出了黑血。他挣扎着想说完这最后的几句话,每说一个字都在极大地消耗着他的生命。
慕疏璃哭道:“爹爹,女儿全都明白了,您不必撑着……您放心,女儿对不起您,但您去了,女儿决不会比您多活一日!”
慕擎云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是叫道:“骆子绪!”
骆子绪好容易制住胸口翻涌的真气,正要奔去看慕疏璃的病情,忽听慕擎云唤他,不由一怔,道:“如何?”
那边楚青被猝然的变故骇呆了,此时也急忙走上了前去,道:“义父,孩儿助你逼毒!”慕擎云不答,只是对骆子绪道:“我袖中有缓解心绞痛的素女丹,烦你取了来……快喂疏璃服下!”
骆子绪大喜,不暇细想,忙探手入慕擎云袖中,方才摸到一个瓷瓶,全身一震,脉门已被慕擎云扣住。他顿时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慕擎云恨声道:“你性命已在我掌中,今日老夫却饶你不死,盼你……盼你念在此情,救了疏璃后,助青儿明□□宫……将天下……交给我女儿……”说到这里,语声已越来越低。
骆子绪救慕疏璃心切,急道:“我只是寻你的仇,与疏璃无干,今你有恩于我,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自会助她夺天下!”
慕擎云这才放心,手指松了,抬眼望着屋顶,断断续续叹道:“人活七十夕,难逃这一日……可……却何苦定要在这一天……到手的天下又滑出了掌心,莫非真的是命定……”一句话未完,头一歪,已经毒气攻心,溘然而去。
楚青扶住他,急急输内力过去,想要护他心脉,却哪里还来得及?
慕疏璃听了慕擎云最后这几句话,想到父亲竟连她久不发作,自己都淡忘了的心绞痛也惦在心上,竟随身带着缓解的丹药,而自己在关键当口助了外人,父亲还依旧不记恨,弥留之时的心心念念,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未来……当下只觉心痛欲裂,原本急遽的心跳此际忽然一顿,仿佛再也无力跳动半下。她张口欲呼父亲,却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眼泪如同止不住一般,不停地画过她吹弹得破的面颊。
骆子绪急急取了那小瓷瓶,捏住她下颌,使鹤啄手法给她把药喂了进去。慕疏璃此时已然不会吞咽,只是含着药,自顾自地流泪。
骆子绪焦声连连道:“疏璃,咽下去!你不能死啊,你爹爹死在我手上,你要活过来,杀了我给他报仇,听见没有?”
慕疏璃自父亲死后,意识原本有些模糊,此时究竟唾液化了一些药力进去,眼前的一切却又清晰起来。她勉力道:“你……可否除了化装?临去前,我想看到,真正的你……”
骆子绪手忙脚乱地在面上抹了几下,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道:“什么临去前?不许胡说八道!”
慕疏璃转了头,将素女丹吐了出来,垂泪道:“我害了爹爹,自该陪他一死的……上京这些日子,我因你的原因,总是对他心存芥蒂,不愿理他……到了那边,是该好好跟他赔罪了……”
骆子绪颤声道:“你杀了我!是我杀了你爹啊,干你自己什么事?”
慕疏璃惨笑,道:“傻绍昀,我若肯杀你,为什么方才去乱爹爹的心神呢?……只是,我若死了,你自己一个人……”想到这里,一抹绛红的影子从眼前滑过,她痴痴地想:我去了,楚青若是回到江南,杨绛儿又会重回他的怀抱的……这样的话,绍昀该怎么办呢?
念及于此,耳边似又依稀传来了楚青昨晚的话:“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的意思吗?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我死可以有助于义父或你,便请立刻下手,我绝不会怨怪于你。”她忽然下了决心,唤道:“楚青!”
那边扶着慕擎云,尚还不死心的楚青听了她的叫唤,轻轻将慕擎云身子放平,走了过来。
慕疏璃道:“你去帮我把琵琶的三弦和四弦准一准音,将来……随我葬了。”
楚青眼见慕擎云身死,多年的计量已是一场春梦,不由恸绝当地。眼神空洞地缓步走到墙角,拿起了琵琶半坐在地下,斜斜抱着琴,右手笨拙地拨弦对校宫商,左手同时扶在了控三弦与四弦的两根轴上。
只是轻轻一用力,琴腹忽地大开,一柄尖刀在琴背后飞快弹出,正插在楚青小腹。他惨呼了一声,全身立刻泛起青色,哼也没哼便倒在了地下。临死前向慕疏璃遥遥看了一眼,却是无怨,唯有讶异与……感恩!
慕疏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却泪眼滂沱地看着骆子绪,笑颜如花:“绍昀……这样,你就可以好好儿的,跟杨姑娘在一起了……疏璃死后,在天上也会看着你们,天天祷佑你们幸福……你……欢喜不欢喜啊?”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头皮发紧,再也说不下去。
骆子绪去寻那个小瓷瓶,又取了几粒素女丹,送入她口中,颤声道:“你不许死……你若是死了,我决不比你多活一刻!”
慕疏璃转头,又把素女丹吐在地下,摇头道:“我作孽太多,怎么能活?但你若是死了,便是对不起我……还有楚青……我怀中有一块腰牌,你拿着它,便可出府自由……”
骆子绪泪雨纷纷而下,道:“为什么?楚青都可以陪你同死,我却不行?”
慕疏璃淡淡一笑,道:“你要活着……只因我爱你。”一语方毕,她面上泛起了三分病态的晕红,再也不与骆子绪目光接触,运起最后半点功力扼住了心跳。
骆子绪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神散了,长长的睫毛也无力地垂了下来,仿佛一帘无情,顿时锁住了所有瑰丽。只有那三分晕红,依旧美丽而可爱。一袭白衫子,仿佛一只白蝶暂时的停靠,但他知道,这次这只蝶儿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起飞了。
你娇弱如花,你醇和似梦,而此际,你却让我那么轻易而眼睁睁地看到花飘零,梦破碎……疏璃,这究竟是为什么?
左丞慕擎云一日间命丧刺客之手,一时朝野大乱。皇帝龙颜大怒,命人彻底追查,然而朝中众人皆都是曾与慕擎云谋划逼宫逊位的,若是彻查当日之事,顺藤摸瓜,料得自己的事也会抖落出来,是以阳奉阴违,皆都不肯仔细过问此事。
三月后,朝廷下旨,追封左丞谥号“忠勇”,因其无子,故荫封其故去义子所属金蝶山庄庄主以四品之职,直可入京候命;封其女所掌的疏璃小楼为“护国神阁”,其前楼主叶邻卿,更被封为“威澜夫人”。
所有暗知因果者,皆都冷笑。
次年三月初八,一个男子独自跪在忠勇公丞相慕擎云的家陵前,只是怔怔地看着“其女疏璃小楼慕氏”几字,怅然发呆。
京师的雨虽未比江南的灵秀,但细细密密地下起来,究竟还是有几分诗情画意的。
依稀的,细雨中缓步走出了一个白衣少女,撑着一柄伞儿,也自怔怔地看着慕府家陵“其婿金蝶世家楚公青”几字,眼圈蓦地红了。
那男子缓缓回身,惊艳于那一袭白衣的熟悉,痴痴道:“疏璃,你终是回来了?”
那白衣少女别过了头去,只是不语,唇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那男子站起身拥住了她,反反复复只是道:“疏璃,这一生一世,请你再也不要离开……”
那白衣少女微微挣了一下,也抱住了那男子,目光迷离,声音低若游丝。
“青哥哥……”
斗转星移,世事匆匆,一年一年过去,当年的传奇也已渐渐湮没在一脉去不复还的时日中。
骆子绪与杨绛儿已在长河世家主持下结为夫妇,生活在当初的骆府中。然而两人都是痴痴傻傻的,全靠长河世家的救助过活。
两人互相称呼“疏璃”与“青哥哥”,彼此相安,执手终老。
只见得一把琴腹开了裂,琴弦断了两根的琵琶,静静倚放在骆府的卧房中,淡领着几十年的风花雪月,弹奏着千百世的爱恨纠葛……
“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伤心脉脉堪就。休言容色清减,原是骤寒时候。当时笑语,曾犹记,快然拊手。空惹我、一掬相思,零落暗沾罗袖。 愁相顾,一日未逢,便催成、几分新瘦。岂忧别久成悲,但恐心情不旧。哀颜问月,浮萍聚,可堪长久?月未语,隐见随云,薄晕一痕轻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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