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小剧场

　　十里长桥，静静地架在汹涌无声的忘川之上。
　　孟静衣低头收拾着被掀翻的茶桌，拣到那把被踢得断了条腿的竹椅时，眉头终于没忍住高高挑起。
　　“苦的，全部都给我喝苦的，老娘管你十世积德还是罪不容诛。”
　　一旁帮忙收拾的胡鬼差听了很无奈，“孟姑娘，这样不好吧。”
　　孟静衣一顿，转过脸来笑眯眯：“叫婆婆。”
　　长年累月在这忘川河畔，她都似乎有点忘记了自己原来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到这里，以及什么时候是尽头。只知道一日复一日地熬着那忘情的茶汤，接待一个又一个往生的离魂。
　　只是口头便宜这种东西嘛，偶尔占占心情也不错。
　　胡鬼差嘴角抽了抽，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对着面前经常招色鬼调戏的年轻美人颜实在不知摆什么表情好，只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冥律》有规定——迷魂汤甘、苦、辛、酸、咸五味，一一对映不可混淆。”
　　孟静衣瞪他：“这茶汤是你煲还是我煲。”说罢摆好茶桌，碎碎念叨，“一天被砸几次摊子了，劳心劳神，阎罗迟早得给我涨俸禄。”
　　胡鬼差被噎到了，默默把头扭到一旁，简直不想认识她。

　　远处索魂链碰撞发出清泠的声响，两道身影自大雾弥漫的桥头渐渐出现。
　　白无常牵着索魂链，加快了脚步，身后跟着个满身是水的年轻男子，那男子面色惨白，脚上还缠着几缕水藻，好不狼狈的模样。
　　淹死鬼啊，孟静衣径自脑补了一个爱恨情愁的动人故事，随手在茶桌上搁上一个大木碗，便扯着宽大的袖子舀了几勺绿幽幽的茶水进去。
　　男子尚算看得开，大抵对前世没有什么留恋或遗恨，没有像之前几个冤魂那样哭喊撒泼砸摊子。他很快便坐到桌前，捧着碗的苍白指尖还湿答答地淌着水，微微抿了一小口抱怨道：“怎么如此苦涩。”
　　孟静衣素来喜欢喝汤干脆的鬼魂，不由得打算给他换一碗。然而仔细瞧两眼那人的模样后，她整个如临大敌地跳起来：“怎么又是你！”
　　男子一愣，也抬眼正视她，深不见底的眸子浮起些微的惊艳，尔后挑起嘴角笑：“看来小生的往世与孟姑娘是旧识，也不枉走这一遭。”一身落魄的书生气硬生生被一言一笑给毁成了流氓匪气。
　　孟静衣只顾护着她身后五个冒着热气的汤罐子，摆摆袖子坚决嫌弃道：“我不认识你，喝完快点滚。”
　　男子不在意地切了一声，习惯性地掏了掏袖子做出准备付茶水钱的动作，怎知从袖子里掏出的却是一柄雕得精致的檀木扇。他思索了半晌，似是也忘了随身带着的原因，随手搁到孟静衣身前的桌上：“权当抵茶资，可否换碗可口些的？”说罢用眼神极其热切地示意那个刻着“甘”的汤罐子。
　　“滚、远、点。”孟静衣语调平板，一个劲地摆手，护着汤罐子如老牛护犊子般的拼命架势。
　　对峙间白无常提醒了一句：“是时候上路了。”
　　男子最后看了孟静衣一眼，“孟姑娘如此怕我作甚？”
　　说罢仰头喝光那碗只尝过一口的苦茶汤，“啪”地把空碗搁到桌上，不过片刻，浓黑的眸子已混上些许茫然的颜色。然后那茫然安静的目光却又重新落到她身上。
　　孟静衣心底像是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垂下眼沉默，直到白无常牵走他。

　　她的确记得这魂。
　　五世轮回，这魂便路过孟静衣摊子前五次。
　　清冷容颜未改，性情迥异，每一世都非大奸大恶之辈却不得善终，她曾见过他活得最长的那一辈子似乎也只是而立。
　　她的茶客那么多，他倒是唯一付茶资的一个——一方素帕，一只毛笔，一本古籍，一柄木扇，一世一次未曾改变；除却那次一怒之下砸了她的茶摊子。
　　孟静衣目送那两道背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奈何桥另一端的大雾之中，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回便替你换一碗好了。”

　　记得初见他的第一世他生在帝王家，据说是最受宠的皇子，可是遭到最信任的人背叛毒害。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坐在她的茶摊子前，执意要将那茶汤的甘苦辛酸咸都尝个遍才肯上那黄泉路。一身魂魄都带着煞人的戾气压得鬼差不得近身一步，神情姿态骄横决然。
　　这孟婆汤又谓忘情水，集忘川之水十殿离魂，加上俗世草药七味，耗她心神熬上整整一年。七情六欲，生离死别，芸芸过往，未有不忘。
　　孟静衣从来都只见冤魂恨魄对它避之不及，哪里遇到过这种为了好奇心不顾一切的鬼魂，简直是鬼界一朵奇葩。当即来了兴趣，兴冲冲地端来好大一个碗每味一勺地凑了个遍。本是清澈的汤水瞬间混成诡异的湖绿。
　　那时的她用手臂支着下巴对结果简直是迫不及待，毫无提防地怂恿道：“快喝快喝。”
　　怎知他喝了一大口，眉头一皱。“噗”一声便把汤水悉数喷到了坐在对面的她的脸上。
　　……孟静衣当时只想把他塞到汤罐子里煲上个三年五载。
　　他却是看着她一脸呆愣汤水滴滴地淌，忽然间拍桌畅快大笑起来，震得桥边彼岸花的叶子都抖了抖。一身戾气悉数散去。
　　抬手抹了把笑出的泪，他从袖中扯出一方女子用的素帕丢到她面前，万般施舍道：“喏，本王赏你的，擦擦。”
　　能耐，不到十个字，就把梁子结了。
　　阳间不是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女子报仇啊，那是一刻都嫌迟。
　　孟静衣每天都处在磨刀霍霍的状态，只是始料不及她再见那魂时，大仇未报，反倒是那奇葩把两人间结的梁子拆了——直接插到她心坎上。
　　那日恰好有两名鬼差分别牵着两只魂在同一时辰上路，状况实属少见。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不详之兆。
　　其中一魂长得风流倜傥满目桃花，另一魂满脸络腮大胡蓬头垢面。
　　当日轮值的长舌鬼告诉她，风流倜傥的那魂生前是个采花贼，猎艳无数最终死在了温柔乡。人家是真的敬业，远远瞧见孟静衣便踮起脚速度飘了过来，赖在茶桌前淫了一首《关雎》。
　　孟静衣表面上温言软语好生应答，实际上满脑子都是那些因被羞辱而轻生的姑娘在她茶摊子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场面。有时候天道就是这般让人无语，黄泉路上一碗汤下，无论是罪大恶极还是血海深仇都洗刷得一干二净。
　　她自任职孟婆期间，共有两恨，一恨色鬼调戏，二恨冤魂砸茶摊。
　　所以她决定在迷魂汤上做些手脚，便是阴差日后查出来要给她惩罚，也总不能放过这百年难一遇的魂渣。然而她刚打算把那碗混了诡异草药的茶汤端出，好哄那魂渣自觉喝下，就遭遇了她的第二恨——那只一言不发的莽夫魂，忽然毫无预兆地踢翻了茶桌。
　　茶桌受着一股极大的力翻向一旁，五个汤罐子，被砸碎了三个。辛、酸、苦三种气味浓烈溢出，热茶漫过冰冷的土地瞬间被吸收，只余袅袅热气蒸腾而上。
　　“你……”孟静衣端着茶碗的手气得一抖，大半汤水便倾倒而下。
　　那莽夫魂仍旧不言不语，眼睛瞪得极大似是余怒未消地看着她。
　　待到长舌鬼和鬼差反应过来把那莽夫魂扣住后，孟静衣才辨认出来，居然又是他。可惜往世染满骄纵和不可一世的眸子此刻只余浓烈简单的情绪在翻滚，一望即可见底。
　　那日的经历所带来的后果实在惨烈，以致于即使后几世那只魂路过都不再砸她摊子，孟静衣的第一反应仍是跳起来护住身后的汤罐子。
　　整整一里地啊，茶水滋润了冰冷的黄泉土，一夜之间以茶摊为中心的一里地都开满的疯长的彼岸花。孟静衣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埋在里面透不过气来，每日的工作除却重新收集汤料炼火重熬，还要一棵一棵地去拔那些生命里顽强的花草。孟静衣想她大抵拔了有二十多年，因为当她蹲在地上把最后一棵花连根拽起的时候，那魂又跟着鬼差站到了她面前。
　　……从鞋尖望到额发，唔，天时地利魂合，没错。
　　孟静衣二话不说扑上去把那魂咬了一顿。

　　往事果然是不堪入目的，想她孟静衣何时有过这样泼妇的时候。
　　她把木扇收在把玩，修长的扇柄绕着她灵巧指尖转了一圈，简单的动作似有千百次般熟练，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动作顿住，低头展开，扇面墨黑的题字已然被水氲开一片，只有扇柄刻着两个极深极重的字，指腹摩挲过去似都要被那雕刻的力道给硌伤。
　　孟静衣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冥府里有本书叫作《冥律》，大抵有三个茶碗垒起来那么厚，繁文缛令林林总总上万条。其中的每个字孟静衣都认得，这是她唯一与生俱来的记忆。此外阴间的各种传奇话本，阳间亲友烧给地府阴差的书信杂记，她也都能看懂。
　　她唯一不懂的只有那奇葩魂每世赠给她的茶资上的两个字。
　　一方素帕，一只毛笔，一本古籍，一柄木扇，无一例外地留有两个她看不懂的，一模一样的字。一字笔画繁复结构端正，一字寥寥几笔流畅简明。
　　她似是熟悉得写过千百遍，然一转眼一笔一划都是陌生得新鲜。
　　《冥律》第一条便明文规定阴差不得私相授受接受往生者的贿赂，尤其像她这种每日接触大量离魂的差使，更是需要轮值的阴差从旁监督。只是时间久了鬼情深厚了，很多相熟的差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孟静衣实在没好意思当着人家眼皮收茶资，还要巴巴地蹭上去问人家这字什么意思。
　　所以从遇见那魂的第一世后她便在猜，好奇心逐渐膨胀到不成样子。可惜手中的茶资从素帕换到毛笔，从古籍翻成木扇，她依旧没能猜出来。
　　孟静衣想，那朵奇葩命格之悲催实在百年难遇，她大抵很快会再见到他。
　　到时候她一定要问问，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