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这是我嫁到太子府的第二日，姜阙要带我进宫。
　　与其说我是早早地起来准备，倒不如说我是整整一夜未睡。
　　小眉送来衣服的时候我已在铜镜前坐了良久，我想练习一个好看的笑容，只是想让姜阙喜欢，可是，他连一眼都没有看我。其实我也没有见到他。
　　我步出房门便听得管事的来报，说是姜阙会在宫门外等我，让我自己前去。
　　我在轿子上睡着了。
　　我梦见姜阙先开了那块大红色的喜帕，他叫我“阿音”不是口齿含糊的，是像阿爹那样的。我梦见他握着我的手说那句“发不同青心同热”，眼泪就流下来。还梦见有一天我老了，坐在一处凉亭里，就好像昨天晚上的那一座，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然后姜阙出现了，我便知道自己是在等他，他还是和十七岁，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时一样，可我却老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他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他做到了。
　　可是，梦都是反的。
　　我在皇宫门口看到姜阙的时候，他着了一件湖蓝色的袍子，好似一注清泉，灌醒我尚未脱离梦境的神智。
　　他不曾正眼瞧我，顾自下马往宫里走去。
　　我的新鞋很漂亮，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可是很不舒服，穿着它，我跟不上姜阙的步子。
　　“殿下！”
　　他转过身来，那神情很是不耐，我不敢看他，只偷偷抬起右脚，稍作舒缓。
　　“你父亲不是将军么？装什么大家闺秀？”
　　我不敢回话，我父亲确实是将军，而且是大丰国最最厉害的将军，可是我要怎么说我从未习过武，阿爹他希望我以后只做一个普通的姑娘，嫁一个会疼惜我的夫君，过平凡的日子便好。这些我不敢和姜阙说，他会不高兴的。
　　宫里有重重的门廊，一路上宫娥太监侍卫们见到我们都恭敬地行礼。上回我来，是阿爹刚走的时候，那时候大家向我行礼都道：“郡主殿下万福。”现下他们说：“太子妃娘娘万福”。我想他们一定在背后笑我罢，一个自己掀开盖头的太子妃，新婚第一夜便被晾下。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童贵妃，上回她赐了小眉给我，算是有些相熟。她坐在圣上身边，向我招招手：“姐姐不在了，我是阙儿的亲姑姑，实则也是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的，这只玉镯是姐姐走前嘱咐我要给未来儿媳的，今日瞧你带上它，我真是替姐姐高兴。陛下，您瞧，太子妃戴上这镯子多好看。”
　　我下意识去看姜阙，他在喝茶，我瞧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不愿意我戴这只镯子，若是皇后娘娘尚在，说不准，他的心上人就不会被许给他大哥，那么，现下，这只镯子应当在那个姑娘的手腕上。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是她该有多好。
　　如果我是她，姜阙不会在新婚之夜将我晾下，而对着一个“小侍女”说酒话。
　　如果我是她，姜阙不会不顾我的鞋子是不是合脚，只管大步流星地甩下我。
　　如果我是她，我似乎看得到他对着我微笑，里面全是疼爱。
　　我望着姜阙兀自想着这些，冷不防被他抬头瞪了一眼，我一惊，下意识握紧了童贵妃的手。姜阙皱起眉头：“还不快谢恩。”
　　我反应过来赶忙谢了恩，童贵妃拍拍我的手背：“我不过受人之托，可受不起。来，我们去御花园里走走罢。”
　　这不是个百花争艳的季节，可是御花园里的花开的煞是妖娆。来赏花的人不少，几位尚未建府的皇子见到我与童贵妃纷纷上来行礼。童贵妃的儿子不过五岁，见到母妃便扭着圆圆的身子扑上来，撒了一会儿娇又转过身来软软喊我“阿音”，童贵妃却笑起来，捏了捏姜旒的小脸蛋道：“阿音也是你叫的，那是你三哥叫的，你要叫嫂嫂，知道么？”小旒很乖地喊了我一声“嫂嫂”，我摸摸他的脑袋以示疼爱。
　　我该怎么说告诉他呢，他三哥从不会叫我“阿音”，醒着的时候不会，喝醉了也不会。甚至他根本不愿唤我。
　　我还见到了的成妃。据说是近来颇为得宠的妃子。可是她见到我和童贵妃还是要行礼，因为童贵妃是四妃之首，而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按照祖训，现在的大丰国已然没有地位再比我高的女人了，只是我多么悲哀，在我看来，凭借一个头衔活下来远不如凭借一个男人的爱。
　　这御花园的花开得妖娆，而比花更加妖娆的便是人了。不论是已经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妃嫔们还是尚未被帝王瞧上的宫女们个个美艳。
　　童贵妃引我在一簇海棠边坐下，见我还在左右相顾，只浅笑道：“他们都道太子领了太子妃进宫，圣上必会下相邀御花园小游，便一个个地都收拾出最美的样子来，只求圣上一顾。”她说道此处顿了顿，又道，“或是得到太子殿下的一顾，亦是好的。”
　　我明显地怔住了，原来目标还有姜阙。
　　是啊，他是储君，日后必有六宫粉黛，儿女成群，甚至或许明日他便会再娶一个妃子回来，让我在东宫的日子更加困苦不堪，让我又一次沦为天下笑谈，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许是我的不悦太过明显。童贵妃略叹一口气，宽慰我：“他们是帝王，他们生来注定不会为一个女人驻足，而我们要做的，绝不是同旁的女人争风吃醋，而是……做他们真正的家人。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我明白，她是在告诫我要安分守己，莫要为了争宠而不折手段。
　　是她不明白，那些争宠的妃嫔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在她们面前还有希望。而在我面前除了荒芜便是黑暗，我要拿什么争？如何争？她的担心真是多余。
　　童贵妃还同我说起她的姐姐，便是姜阙的娘亲，已故敬慈皇后，童皇后在圣上打天下时便跟着他，纵然是再危险再困苦也从未离弃过，甚至还救过圣上一命。大酆建国后，作为皇后的她便开始着手为丈夫建立后宫。童贵妃便是这个时候进的宫。
　　“我进宫时姐姐的身体已然不济。她要我进宫，并不是怕她走后童家会没落，她只是担心陛下，担心她不在了，便再没有人真心待陛下好。我是她妹妹，她信我会替她照顾好陛下，这样她才能走地安心。”
　　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帮着深爱的丈夫广纳妃嫔。
　　“姐姐并非倾国倾城的美人，亦无绝世文采，却能得陛下一世的尊敬，正是因为她真正地将陛下当做她的家人。于陛下来说，姐姐才是最值得他寄托真心的人。而不是那些一年比一年青春貌美的妃子们。”
　　“那成妃......”
　　“从前有虞美人，荣嫔，梁淑妃，现在有成贤妃，以后还会有林婕妤，□□……她们对陛下来说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就好比……这时令的蔬果，虽然新鲜漂亮，味道自然也很不错，可是，真正能填饱肚子的，还是最不起眼的…….米饭。”童贵妃将手一松，她手中色泽鲜艳的黄金瓜便在地上碎开，惨不忍睹。
　　“贵妃娘娘说得是。”我将视线从瓜上收回，勉强答道。
　　“呵，你可知道她们的下场是什么？”童贵妃慈爱地将我望着，我却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有多么不慈爱。
　　“圣上不喜欢她们了？”
　　“虞美人失宠，成了荣嫔失子的牺牲品，良贵人与荣嫔争宠，竟铤而走险给陛下的食物中下药，想要嫁祸给荣嫔，结果被满门抄斩。荣嫔看似荣极一时，却贪心不足，妄想得到皇后之位，更是不将姐姐放在眼中。终于惹怒陛下将她打入暴室。她自小娇生惯养，何时受过那等苦，加上心中不郁，不过几日便不行了。”
　　我能理解童贵妃，她不是有意要吓我，只是她爱她的夫君，她的孩子远胜于我这个外人。她不过想要尽她所能将那些可能伤害到她爱的人的危险统统扫除，尽管这些危险或许根本就伤害不到他们。可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
　　这就是后宫。
　　这就是后宫，阿娘从不曾告诉我。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条路现在不过是因为姜阙而有些逼仄，但慢慢的，这条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她们会为了超越我而不折手段，甚至，千方百计地想我死在这条路上。这些，都没有人告诉我。在我披上嫁衣的时候没有，在我坐上花轿的时候没有，在我站在太子府前的时候没有。
　　偏偏现在，我知道了。
　　我想，我失眠地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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