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塔尔塔洛斯[哨向]

　　兰烬离开首都莫坦星时，梅雨季还未结束。

　　而瑞安死去的那天，天空也是阴云密布，在感受到冷意的前一秒，才发现细密的雨雾也能无声地将人浸透。

　　魏恒位高权重，但沽名钓誉，对自己的形象很是看重，所以即便在他面前已图穷匕见，也未做出什么强制性举措。

　　应付这样的人对兰烬来说并不难。

　　但这些年瑞安将他养得太安逸了，令他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危机感。

　　所以他才会无意识地溶进那场阴湿的梅雨中。

　　兰烬看向空落落无名指，视线移向窗外。

　　联邦首都莫坦星是一颗被海洋拥簇的蔚蓝色星球，远远看去如同发着微光的蓝宝石般，鲜活耀眼，是一颗颇具魅力的宜居星球。

　　而此刻映入眼帘的这颗看起来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行星，宛如被宇宙遗弃的枯骸，死寂地悬浮在漆黑的虚空里。

　　兰烬意识到，这便是卡洛斯星。

　　受星系环境及磁场因素制约，卡洛斯星终年昏沉灰暗，沦为关押联邦重刑犯的天然囚笼——塔尔塔洛斯监狱便在此落成。

　　在这里，任何外部星舰都被禁止入内。

　　在执行此次护送任务专员的惋惜眼神中，兰烬被留在了围绕卡洛斯星运行的一处人造卫星中转站上。

　　如果不是护送他，那位专员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这片星系。

　　兰烬对专员道了谢，随后坐上了中转站上的接驳舰。

　　意外的是，里面已有人在等候。

　　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黑色狱警制服，兰烬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落在他简章上缀着的铂金横杠与四角星花上。

　　这种等级的警衔的哨兵，在卡洛斯星只可能属于一人。

　　“布兰温监狱长，初次见面，我是兰烬。”

　　布兰温挑了挑眉，嘴角勾起笑意：
　　“欢迎，我们的新向导。”

　　一只体型硕大的白兀鹫落在他结实的肩头，眼睛落在兰烬怀中陷入警惕状态的黑色德文猫身上。

　　“这家伙是个毛绒控，你的猫很漂亮。”

　　布兰温说着话，眼神却直直落在兰烬身上。

　　“莫坦星距这里航程遥远，你应该有些累了吧？”

　　“还好，不过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布兰温爽朗地笑出声：“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在这里有多么稀缺而珍贵。”

　　不同于联邦境内其他星系的监狱，卡洛斯星羁押的皆是罪大恶极之徒，这里曾爆发过一起性质及其恶劣的串通越狱事件，造成军方与政府人员惨重伤亡。

　　正因如此，这颗星球被彻底划为隔离禁区，非相关人员严禁踏足。

　　“因为这里的狱警和囚犯都包含了为数众多的哨兵，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且为了防止哨兵囚犯因精神暴乱而产生大规模暴动，政府同样为这里配备了向导，不过自愿来的实在是屈指可数，现有这些大多身负污点、资质低劣不堪。”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倒是头一次见。”

　　兰烬对他笑了笑。

　　自己这位未来上司性格倒是意外地随和。

　　他的目光透过接驳舰的可视屏，看到了环绕着卡洛斯星运行的、数量众多的人造卫星中转站。

　　谁也不会想到，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中转站，实际搭载着足以实施毁灭性打击的武器。

　　卡洛斯星的罪恶终日被这样密不透风的屏障严防死守着。

　　舱门开启，尘土簌簌扬起又落下。

　　兰烬跟随着布兰温走出舱外。

　　放眼望去，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了无生机，风卷着砂砾呼啸而过，天际泛着隐隐昏黄的光。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高墙，高耸的指挥塔刺破灰蒙的天际，正中那扇漆黑厚重的监狱大门赫然矗立。

　　黑猫将脑袋塞进主人臂弯，兰烬抱着它的手紧了紧。

　　“不用紧张，这里只是看着吓人。”

　　兰烬轻按了下被风吹起的发丝，“整颗星球环境都这样恶劣吗？”

　　布兰温点点头，“所以这里的所有物资全部是由外界运输而来。”

　　兰烬脚步难以察觉地顿了顿。

　　进入围墙内，截然不同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高墙内庞大的建筑群一眼睛望不到边际，宛如一座微型城镇，主监区的七栋监楼呈扇形分布在中心区域，而在正中央，正是墙外也能看到的那座指挥塔。

　　兰烬环视观察着，扫过某处时忽然一滞。

　　正前方的一栋十层监楼天台处，竟然有个身影在呼啸中摇摇欲坠。

　　“长官——那里！”

　　兰烬惊呼出声，余光看到白兀鹫盘旋其周，可紧接着，那道身影却垂直坠落而下。

　　沉重的闷响几乎同时从前方传来！

　　怎么会……

　　兰烬僵在原地，目光凝固，浓稠的液体正从那人身下缓缓漫开，在地面晕出一片骇人的痕迹。

　　陌生的向导素气味弥漫开来。

　　兰烬猛地看向身旁的人——

　　明明、明明能接住的。

　　白兀鹫早就盘旋在附近，以它的速度和体型，想要接住那名向导不是轻而易举吗？

　　布兰温看着那双惊疑不定的浅褐色眼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是你唯一的向导同事，不过看起来，状态似乎不太好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背倏地爬上来。

　　兰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医生......”

　　布兰温好像这才意识到，笑着对身后的狱警道：“没听到吗？快去找医生来。”

　　……

　　这位素未谋面的向导同事当场死亡。

　　布兰温让人处理了现场，那不知姓名的向导尸体被几个狱警抬走，只余下空中的向导素还未散尽。

　　“真是抱歉，刚来就让你看到这样的场景。”

　　布兰温脸上带着让人不适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里目前原本有两个向导，不过其中一位不久前失踪，这位又跳楼了，所以恐怕要请你尽快适应下工作了。”

　　“你——”
　　兰烬的话梗在喉间。

　　布兰温眉眼舒展地看着他，“什么？”

　　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有人死在面前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他难道对此事知情吗？

　　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滞在他嘴边。

　　眼前这位监狱长，身体内流淌着与他所展露的那副友善爽朗截然相反的冷漠的血。

　　向导在这里，也并非他所说的这般被珍视。

　　兰烬沉默下来，对布兰温摇了摇头。

　　“放心，那个向导的后事会有人妥善处理的，”布兰温朝他俯身，“怎么，不相信？”

　　兰烬与他对视着，言不由衷地道：“我自然是相信您的，长官。”

　　布兰温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行李随手给了身边的狱警，“拿到他的宿舍，就在我的住所对面。”

　　兰烬刚想随狱警一起，却被布兰温抓住了手腕。

　　“本不该让你第一天就工作的，”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有位哨兵已经到了临界期，今天不做精神梳理怕是要闹出些小麻烦。”

　　“当然，如果你实在疲惫的话，我可以请他坚持到明天。”

　　兰烬不着痕迹地挣开，“没关系，现在就可以。”

　　布兰温露出满意的神色。

　　兰烬随他走到最西侧，看到这栋监楼由显目的防暴合金浇筑了外墙，门口黑色的指示牌上印着几个血红大字：

　　七号哨兵监楼。

　　不同于方才坠楼处的四号监楼，这栋楼只有三层，但占地面积却是四号楼的两倍之多。

　　由于哨兵拥有敏锐的五感，战斗力远高于普通人，哨兵监楼内的构造是远比普通监楼更为严密的单人间。

　　专用电梯停在第三层，兰烬随一行狱警刚踏入走廊，动静瞬间点燃了死寂的楼层。

　　怪叫声、口哨声和拍铁门的咣当声此起彼伏，走廊两侧的牢门后，无数双眼睛亮了起来，饿狼似的目光齐刷刷黏在新来的向导身上。

　　他们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嘴里的污言秽语倾泻而出，兰烬脚步下意识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背后的布兰温。

　　布兰温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膀，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耳边：“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他还未回答，对方就抽出了腰间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下一秒，枪口就按在了冰凉的合金门栏上。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骤然炸开，蓝白色的电火花噼啪迸溅，烫出细碎的焦痕。

　　那些正扒着门栏起哄的犯人猝不及防，被电流狠狠灼到，瞬间发出刺耳的哀鸣。

　　不过眨眼的工夫，方才还喧嚣沸腾的走廊，就彻底陷入了死寂。

　　“好玩吗？”

　　兰烬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嗓音干涩：“谢谢。”

　　布兰温笑着捏了捏他的肩头，手仍不轻不重地扣在他肩膀上，带着他往里走，泰然自若地继续讲：

　　“对了，你今天的梳理对象在最尽头的牢房。”

　　“虽说这名哨兵是身负累累恶行的重刑犯，但我们对他采取了极强的束缚措施，并且全程监管，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他犯了什么罪？”

　　“酒后失控，在酒吧内实施无差别屠戮，在场人员无一生还，啧啧，听说现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呢。”

　　话音未落，监门已完成验证，合金门随之打开。

　　兰烬下意识抬眸——

　　透过层层狱警身影，一张他绝未想到会在此地见到的熟悉脸庞，猝然刺入他的眼中。

　　错愕惊悸几乎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为什会在这里？他不是——

　　布兰温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2947号，今天由新上任的兰烬医生给你做精神梳理，你运气不错。”

　　兰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2947号面前的。

　　他回过神来时，正对着那双浑浊又阴鸷的漆黑眼睛。

　　布兰温的话语还回荡在耳畔：无差别屠戮、血流成河……

　　2947号被缚在特制装置上，嘴部带着金属止咬器。

　　他的手腕与脚踝也被宽厚的电磁镣铐死死扣住，双膝被强行分开跪在地上，束缚从肩胛处斜勒而下，缠过腰腹，将胸腔箍得紧绷，连精神体也被颈环强制按在精神图景中。

　　如同被钉死在地狱的恶兽。

　　兰烬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出半点异样。

　　他伸手轻抚在2947号的肩上，在感受到灼热的体温传来的瞬间，温和的精神力向对方释放而去，缓慢地包裹住他的精神图景。

　　精神图景是哨兵具像化的精神力，是他精神状态最直接的体现，正常情况下哨兵的精神防线会因为敏锐感知而时刻紧绷。

　　但几乎毫无阻碍地，兰烬与对方建立了联结。

　　顺利地就像是做过千次百次般。

　　兰烬将翻涌的情绪尽数敛去，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不远处，布兰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新向导，顺着他的眉眼掠过嘴唇，落在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魏恒竟然真舍得将这种极品扔到这里。

　　但一想到魏恒的告诫，他不爽地磨了磨牙，脸色沉了几分，不过几息后又转晴。

　　虽说姓魏的不让他碰，但对方要是主动献身——可就不能怪他了。

　　精神疏导完然无恙地完成。

　　兰烬压下心底的疑虑，缓慢地抽离自己的精神力，那双从一开始就盯着他的深邃的黑眸，此刻仍一动不动地凝在他脸上。

　　他收回手，转身走向布兰温，谁料原本死寂般毫无动静的囚犯，竟突然挣扎起来。

　　“不许动！”旁边的狱警反应极快，当即抽出警棍，朝着2947号的脊背狠狠砸落！

　　几乎是同一刹那，一股剧烈的钝痛猛地从兰烬的脊背炸开，疼得他腿脚一软，不受控地往前踉跄，直直跌入了布兰温怀中。

　　“这么快就投怀送抱？”

　　布兰温戏谑的弧度刚在嘴角扬起，便瞧见怀中的人双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兰烬？喂——”

　　布兰温神色一变，探了探他的颈脉，随后抱起人就往外走。

　　一行人脚步匆匆，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被留在原地的2947号，那双沉寂的眼瞳里，骤然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暴戾的波澜。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布兰温怀中垂下的半节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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