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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初遇阴公子
她倒不是怕才艺展示或喝酒,只是过度思虑人士容易疑惧神经脆弱的老毛病了,生前给领导汇报都得提前紧张两天。
搞不好她的猝死有50%的直接原因是为了个破项目结算导致的。
正想着,王洵乐已经和在座各位介绍了她。
祝弥双手扶到额头,弯腰谢过,“梦成拙笔薄技,为诸卿献画一幅。”
上辈子她专业是建筑,大学时还做过美工兼职。
下人很快摆上书案画具。祝弥抓起最大的一只毛笔,指着那两只大白鹅:“就画鹅吧。”
众人哂笑等候。
水墨一蘸,粗狂提笔几下,扫出的墨色是竹林矮丛的背景,留笔空白是两只白鹅,一只引颈扑腾,一只垂头觅食。换细笔蘸浓墨,一笔画鹅嘴,两笔画鹅掌。
一气呵成,栩栩如生,满座叫好声中两个小字落款:梦成。
有些露馅儿般的歪歪扭扭。
王洵乐兴致高,拍手走近,举着画纸走到桓夫人面前。桓夫人欣赏完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说:“留白的画法倒像是刻章分阴阳,以无画有,又新又妙。”
不知这几个字有什么其余含义,众人忽然齐齐一阵大笑,看向对面坐得紧密的三个人,两个是桓氏,一个是主人家的病弱王公子。那边也在笑,除了中间的桓错。
祝弥不解,但是他确实变黑脸了。
“梦成可能是在上虞潜心修研,不闻世家风评罢了,”王洵乐过来还画,笑着给她解释:
“灵玦养鹅爱鹅,素有‘鹅山公子’的美称,又因行事任诞乖张,喜怒无常不留人面,人送恶名‘阴晴公子’。梦成今日妙手连点他两局。有缘啊有缘啊。”
祝弥汗颜,偷看那边:“他没事吗?看起来要气死了。”
会不会像撞衫,他的标志物被抢了?
“不理他!”
王洵乐大手一挥,走了。
流觞继续。
又在祝弥面前停下。
祝弥:“……”
要精神衰弱了。
强装笑容站起来,说不敢献丑,要喝酒。
下一次流觞又还是停在她面前。
喝。
又停。
喝!
又停。
祝弥打着醉酒的泡泡:“……”
众人都笑了。
“哪位神仙今日放过梦成罢,可怜已经成酒糟了。”王洵乐笑着给醉眼惺忪的祝弥换了座位,坐到主座左边,流觞的第一位。
流觞终于能延续到下一人,而祝弥已经醉趴案几,喃喃呓语了。
此次集会持续到入夜月升。适时,一弯月亮高悬,春凉料峭,有人还在林间涧边石头上卧睡。
不知睡了多久,祝弥被人摇醒迷蒙睁眼。
“梦成,又到你了,起来投个壶吧,不罚你喝酒了。”
视野里,一只手指向了曲水小山中间的几个长颈壶,里面有一些箭矢。
“噢。”
祝弥呆呆地应着。
用什么投?
噢。
祝弥摘下束发的发簪,比到眼前,眯眼瞄准,轻轻一抛,清脆咣当一声,进了!
然后醉酒之人带着满意的笑又倒下了,一头柔顺飘散的长发像是水波和海藻。
没有喝彩声,满座反常地寂然,玉簪在壶中咣当咣当回转。
阿苓连忙从下座上前,挡住自家公子,慌张致歉,把人迎入后方厢房。
对着离席的背影,有人咳嗽一声,干巴巴道:“梦成非常人之姿也。”
有人疑惑:“我也喝多了吗,还是天色渐晚的缘故?我觉得那叫‘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有人后知后觉:“放浪形骸之最,酒后无心之举,今日当属梦成兄啊。”
王洵乐沉默至此,忽然赞叹:“斜卧石案,敛眸微盼,酲中投簪,逸发飘仙,不胜梨香,妙世无双。画妙,人妙,春酒妙。”
众人皆叹妙哉。
仆人拾回玉簪,交还阿苓。
阿苓替祝弥整理仪容,趁着没人,猛拍她的脸,“哎呀郎君!快醒醒,太丢人啦!”
阿苓只深感她和小姐两个乡巴佬进城,大场面不会投壶、披头散发、醉态频出。
醉鬼眯眼挥挥手,喃喃梦呓:“我不是摘了吗?别吵我了……”
“啪——”
一碗凉水直直冲脸。
她醒了。
愣神一瞬,捂脸,蹲下。
再回入座时,人已经双目有神,神清气爽,还有点湿漉漉的。
王洵乐笑问:“我家的醒酒汤可还有用?”
祝弥笑笑不回,心说:呵呵,不如阿苓一碗冷水冲击波。
旁人眼神不太对,盯着衣长不及地,着木屐的祝弥脚下:“梦成的脚好白。”
有人跟着注意:“好巧。”
有人问:“和洵乐的‘雪踏素足’比,如何?”
祝弥连忙坐好遮住脚,不解,问那人:“这又是什么?”
王洵乐在一旁淡笑不语。
那人回:“当世有‘二美孝’,一曰‘鹅走山梅’,灵玦是也;二曰‘雪踏素足’,你身旁的洵乐是也。”
那人很热心,凑上前来和祝弥细说。
祝弥听了大概:母亲去世时,桓错恸容过度,恍惚随着母亲养的鹅走出院外。时值晚春时分梅花盛开,他一身素衣,随着白鹅走在山间梅林花海中,引得男女老少被他的哀伤感染,不自觉一路随行。
另一位则是父亲亡于一场火灾,王洵乐率马奔赴,抢下父亲未被烧尽的一点尸身,皑皑白雪中捧着父亲归家,鞋子是被烧还是走丢无从可知,只见他素着脚在雪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山阴城中无人不感怀动容。
二人孝心相当,年纪相当,家世相当,一个是“鹅山公子”,一个是“踏雪公子”,合称“江左二美孝”。
祝弥点头又摇头,看着自己的脚,心里只说:这也要拿来比,是共情障碍吗?她这个无父无母的人都觉得孩子可怜,比什么比。
不知不觉中灯火升起,天色已经全黑,已到宴会结束之际。桓夫人欣赏完今日诗词画作,举杯敬在场,众人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祝弥不敢再喝,学着旁人文邹邹地以袖挡面姿势,喝的是茶。
扬起的头为天空中的弯弯月亮停留片刻。
“梦成是上虞人,在山阴可有宅邸?”旁边的人问。
祝弥摇头。
“今夜可有留宿之处?要不要宿在我家?”
祝弥诧异看过去:“洵乐,你人真好。”
她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交朋友。
但趁对方没张嘴之前她又说:“家父已安排妥当,几个老仆也在城南的驿舍等候多时了,人多不敢叨扰府上。”
“如此也好。”
——“佑和!”
一声惊呼急急入耳,祝弥和王乐洵一齐循声看去。
只见曲水对面,发出惊呼的是半个血人的桓错。血液成喷射状布满他的袖子和前襟,脸颊上亦有血珠点点飞溅,白衣白玉似的人被鲜血爬满,触目惊心。
“佑和!”
而他神情紧张,怀里倒着个无力似纸片的人,正是吐了他一身血,被声声呼喊却翻着白眼抽搐的那个王家公子。
桓老夫人脸色大变,跌撞至前,斥声周围道:“可是散发喝冷酒了?”
仆从皆下跪:“无有,佑和公子的酒都是单独温过的。”
立刻有人去唤了医师。
王洵乐也近前抚上病人额头,摇头:“发冷,不是服散症状。”
留在原地的祝弥悄声问旁人:“王公子服散可是五行散?”
她记得,这朝代的贵族爱乱吃东西,追求飘飘欲仙的体验。
“对。”那人怔怔回答,脸色倏尔又怪异,“什么王公子?那是桓幼和。桓灵玦的族兄。”
“啊?他不是王家人吗?”
“不是啊。”
身旁人缓缓道来:“十八年前五胡之乱,城破之际,桓老太爷和桓夫人的子女全都身死守节,独留去泰山拜庙的桓夫人和桓佑和二人。当时洛阳的噩耗和胡人的马蹄声一齐传来,一妇一孙一骑千里,从泰山至建康,突破了数个流寇根据。追上南渡的其余族人后,祖孙二人再也无法分开了。是以桓佑和一直养在王家。”
那人摇摇头又点评:“想来也真是玄妙,桓夫人为的是求从小多病的桓佑和安康,东岳帝君还真的就只保佑了他们。”
话音未落,刚强的桓老夫人像折断的枯枝,扶着胸口直挺挺地倒了。
“祖母——”
“伯母!”
两位桓氏公子痛呼,王氏子弟忙去搀扶。
混乱之中,突然,桓错定定地朝祝弥看过来,沉声:“祝梦成……”
吓得祝弥手抖一下:坏了,下午的时候还是多嘴了,美色误人啊。
那凶巴巴的人察觉失态,语气收笼尽力平稳,补充:“你……可有何办法?”
“这话说的,梦成家里是卜天官又不是医师——”
“谢过洵乐。”祝弥颔首行礼,打断了替她说话的王洵乐。“梦成确实学过皮毛,会一点观相之术。”
她几步蹲到桓错面前,仔细观察起气息微弱的桓幼和来。
“佑和公子可是有什么耿耿于怀的事情?加之今日饮酒过度,形体虚薄,一缕执念突破肺腑,逃散了。”
这一口玄幻用语是祝弥信口胡诌的,反正意思差不多。
天色黑了之后,鬼魂好像也更黑了,有蠢蠢欲动的势头,这难道叫阴气横行?祝弥第一眼见到桓幼和就看出他形容槁悴,忧思笃重,身边跟着一团浓重的黑气。酒醒后再看一眼,他身边的黑气不见了,好像目的实现了,跑了。而桓幼和,好像少了点什么。
被拿走了什么。
没想到祝弥这一开口,姓王的全都低下了头不言语。
兰亭宴席就此匆匆结束。
回驿舍之后下人们料理完祝弥很快就歇息了,独留雅间的祝弥还亮着灯,躺在床上,睁眼看天花板。
大概是兰亭上睡饱了,又或者回来时撞见驿舍里还真的住了一个姓梁的书生。对方热情搭话,而她很冷漠,两句便匆匆回房。
翻了几个身,忽然一阵凌厉的风声划过,灯影摇晃一下,灭了。
她神思飘乱还未归位,没多在意,只当窗漏夜风,续灯半起身时倏尔一僵,动作定住。
又一声凌厉的“咻”声从耳侧擦过,这回真真切切听见了有东西钉在木墙上的声音。
“呜——”
祝弥咬着嘴唇再度躺下,被子盖住身体。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一个影子显现在门口屏风上。
影子传来一声冷笑。
祝弥缩到角落,声音没发抖,“足下有何事……”
“你究竟是什么人?”
影子的声音很低。
她回:“钱财在你左边的箱子里。”
“桓佑和的事可是你的手笔?”
“……当然不是,他恢复了吗?”
可能是祝弥语气或回答太轻描淡写惹恼了对方,屏风上影子放大又消失,一阵衣物摩擦,步风带着寒气逼至脖颈,利刃映出一道明亮的月色,祝弥借此看见一缕长发飘过,然后落在她面庞,逼得她眨眼几下。
两股呼吸瞬息拉近,祝弥下颌架着刀,完全不敢动,仰头,张唇动动,求救似的:“……桓错,”
“别杀我,我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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