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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儿轻轻,雨儿听听。
离儿乖乖,慢慢长大。
江湖少你一个,也是江湖。
魏离是哭着醒来的。梦里,七七还在哼着那支小曲。她睁开眼,身旁空空如也。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不哭,不闹。她爬起来,自己打水洗漱,对着模糊的铜镜,笨拙地给自己扎好歪歪扭扭的辫子。然后,背起七七为她做的、略有些沉重的木剑,来到厨房。
灶台冰冷。她踮起脚,在空了大半的米缸里,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摸出来,是一个冰凉、坚硬的馒头。她把它掰成两半,大的那一半,用干净的手帕仔细包好,放在桌上七七常坐的位置。小的那一半,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天微微擦亮。
魏离关上门。手在粗糙的门板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没有回头。她迈开短腿,朝着镇上的方向跑去。
心里像坠了块石头,闷闷地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座承载了十二年光阴的小院,连同院中那株七七亲手栽下的桃树,便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晨雾里,了无痕迹。
因果轮回。
倒不如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命。只是身在江湖,多是身不由己。
“离别客栈”。
魏离喘着气,在客栈招牌下停住,仰起小脸。“离”字有些褪色,像个不祥的谶言。
她甩甩头,把奇怪的感觉压下去,短腿迈过高高的门槛。
“掌柜姐姐——”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晨光熹微,客栈内茶香袅袅,却无一个客人,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魏离跑得气喘吁吁,在柜台前站定时,眼眶还是红的。离知见状,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她缓步走出,俯身将手轻轻按在魏离单薄的肩上,试图用轻松驱散不安:“我们小离儿今天怎么啦?太阳还没睡醒呢,就急着来听姐姐唱曲儿了?”
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语气温柔得近乎小心。可这小心翼翼的温柔,反而成了压垮魏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七七…七七不见了!”魏离“哇”地一声哭出来,仿佛要将一夜的惶恐和委屈都倾泻而出,“她生我的气,走了!离知姐姐,我找不到她了!”
离知的手微微一僵。她转过身去整理柜台,借以掩饰脸上的挣扎。一边是七妹临行前决绝的托付,一边是魏离绝望的哭求,让她心如刀绞。
魏离却误以为这沉默是拒绝,扑上去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求求您…告诉我吧…我以后一定听话…我不想和七七分开…”
“她教你的本事,就是用来求人的?”
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野裕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盯着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硬起心肠:“把眼泪擦掉。你这副样子,对得起谁?”
魏离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抬起头,望向门口那道冰冷的身影,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野裕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角落暗处,终于狠下心肠。他身影一动,巨大的阴影便笼罩了哭泣的魏离,单手将她提起,像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崽,转身就朝客栈外走去。
“放开!野裕你放开我!”魏离双脚离地,胡乱踢蹬。
野裕对她的哭喊置若罔闻,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去。”
“我不回去!没有七七的地方,我死也不回去!”极致的恐惧化作了疯狂的力量,魏离低头,朝着钳制自己的手臂狠狠咬下,牙齿瞬间没入皮肉。
野裕闷哼一声,剧痛之下手臂猛地一扬!
魏离瘦小的身体被甩脱出去,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磕在客栈厚重的木制门框棱角上。一声令人牙闷的钝响,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温热的血漫过睫毛,流进眼睛。魏离在那一片猩红的视野里,忽然“看”见了一些东西:一把滴血的剑,一个背对着她逐渐远去的紫色身影,还有一句飘散在风里、听不真切的话语……画面混沌而刺痛。
恍惚中,她似乎闻到一丝熟悉的、清冷的香气,耳边也捕捉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是七七吗?她想睁大眼睛看清,但剧痛和眩晕如潮水般涌来……
她“噗”地吐出口中那块带着铁锈味的皮肉,呆呆地抬手,似乎想摸一摸发烫的额角。
那一刻,她脸上属于孩童的崩溃和委屈奇异般地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仿佛迷失在时间里的困惑。
“天啊!小离儿!”离知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扑跪下来,用颤抖的手帕死死按住她流血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哄道,“好孩子,不怕,七七一定会回来的,姐姐陪你等,我们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这熟悉的、带着暖意的声音像一根绳索,将魏离从冰冷诡异的幻象中拉回现实。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血与泪交织,巨大的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终于“哇”地一声,哭得撕心裂肺:“离知姐姐……我要七七……我要她回来……”
魏离的哭声,像一根细弦,勒在客栈沉寂的空气里。离知只能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野裕则别过脸,望着门外尚未散尽的晨雾,下颌线绷得死紧。
离知低头,看着怀中哭到几乎脱力、只剩细微抽噎的小人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另一只手,宽大的袖口似是无意般从魏离口鼻前拂过,一丝极淡的、带着草木清苦气的粉尘悄然散开。
怀中的抽噎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平稳却不安的呼吸。魏离紧绷的小身子一软,彻底陷入了昏睡,只是眉头还紧紧蹙着,眼角泪痕未干。
“沁儿。”离知朝窗外轻声唤道。
话音未落,一道轻灵如叶的身影便从檐角翻下,落地无声。那是个瞧着与魏离年岁相仿的少女,一双眼睛却灵动得不像凡人,此刻正好奇地眨巴着,目光落在离知怀里:“阿姐,唤我何事?”她说着,视线已牢牢粘在魏离身上,满是新奇。
离知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的魏离递过去:“看好她。若是中途醒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沁儿郑重其事地接过,手臂因这陌生而真实的重量微微下沉。她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得到了一件有趣的新玩具,眼睛亮晶晶的,应了声“晓得啦”,便抱着魏离,脚步轻盈地朝二楼掠去。
离知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疲惫:“手上的伤,自己去处理一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场蓄谋已久的“离别”,执行起来,心口为何会堵着这样一股驱不散的、冰冷的不安。
野裕抬手,虎口处被咬下的皮肉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新鲜的粉色疤痕。他语气沉凝:“阵法……都布好了?”
“嗯。”离知只应了一声。那股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像墨汁滴入清水,弥漫开来。她总觉得,眼前的事,或许仅仅是一连串失控的开端。“阵法不会波及凡人。你们既已与大哥、七妹议定,便……照计划行事罢。”
话落,她抬手,朝着客栈大门的方向轻轻一挥。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两扇厚重的木门无风自闭,严丝合缝。刹那间,客栈内所有的光线、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外,陷入一种诡异的、自成天地的寂静。
野裕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转身离去。
魏离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被一道轻灵的身影接过,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再睁眼时,额角的刺痛让她清醒。她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个陌生少女正歪着头,用湿帕子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血迹。那少女见她醒了,眼睛一亮,顽皮地戳了戳她的脸颊。
这温热鲜活的感觉,让沁儿觉得新奇。她托着腮,望着床上眉头紧锁的孩子,忽然想起一句听来的戏词:
梦中梦,笼中鸟。
何时醒?何时逃?
魏离顾不上她,巨大的惊恐和对七七的担忧攫住了她。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轻手轻脚爬下床,赤着脚,无声地溜向房门。
客栈里静得可怕。往常清晨的喧闹全都消失了。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空白笼罩了一切。
魏离心系七七,这异样只让她更加不安。她飞快跑下楼梯,冲向大门,用力推开——
屋外的景象,让她瞬间呆立当场。
天色是一种诡异的、深沉的昏暗。乌云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将太阳彻底囚禁。
而在那片压抑的昏暗下,不远处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
七七!
魏离的呼吸一窒,什么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就朝那道身影跑去。距离越近,那背影越是清晰,也越是透出一种让她心碎的僵硬与绝望。
就在她快要触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
半空中,竟凌空立着一位身着玄黑素衣的男子。他面容模糊在暗影里,唯有身后一柄无鞘的长剑,悬浮于空,散发着无声的、冰冷的杀意。
这是……什么?
魏离彻底懵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就在此时,一只大手从旁侧猛地伸出,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去而复返的野裕。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铁青,对着她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七七呢?”
跪在远处的女人闻声回头,看见是魏离,眼底瞬间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波澜。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强行压下所有情绪,硬生生扭回头,将背影留给那个向她跑来的小小身影,只余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汝犯下过错,今日吾便替天行道。”
半空中,那玄衣男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把声音,反而让魏离更加确信——眼前这个跪着的、不肯看她的女人,就是她的七七!
她猛地挣脱野裕的手,像只挣脱缰绳的小马驹,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女人。
“七七!”惊喜和委屈的眼泪一起滑落,她张开小小的手臂,用力抱住了那个瞬间僵住的躯体。
被那温热的小身体抱住的一刹那,七的心防几乎崩溃。但她不能!她狠心将孩子使劲推开,语气淬毒般冰冷:“滚开!哪来的贱胚子,也敢直呼本神名号!”
本神?
魏离跌坐在地,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可她全然不顾,只是仰着头,眼神执拗得像块石头:“你就是我的七七姐姐!我不会认错!”
就在这时,一股远比玄衣男子更恐怖、更古老的威压骤然降临!仿佛整个天空都沉重地压了下来,在场所有人——包括半空中的玄衣男子——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一双漠然的眼睛,仿佛自九天之上扫视众生。
那目光最终落在被七护在身后的魏离身上,一道男女莫辨、充满无上威严与蔑视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带着法则般的力量:
“汝乃吾所诞下,竟为区区蝼蚁,三番四次忤逆吾。”
“今日,便收回汝之性命。”
变故陡生!
魏离却像是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子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微微发抖,却依旧朝着七伸出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七七,我们回家吧!”
“这次,七七不能再生我气啦!”
“我一定会好好练剑,七七也不要离家出走……”
一旁的野裕和暗处的离知心急如焚,却无法冲破这绝对的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
七的瞳孔骤缩!在那柄悬浮的长剑即将落下的瞬间,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向身旁的魏离!
魏离被撞得向后飞跌出去。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那柄长剑如疾风般斩落!它没有刺向七,反而化作数道剑影,环绕着她疯狂舞动!
噗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令人齿冷。一大片刺目的鲜血,瞬间从七的身上迸溅开来,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裳。
“七七——!”魏离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落在尘土里。她不顾那仍在呼啸的剑阵,一头冲了进去,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那个血泊中的身影。
那么小的身躯,却想扶起一个大人。
“不知悔改,该杀!”
那威严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一道比先前更凌厉的光刺瞬间凝聚,穿透空气!
噗——!
光刺精准地没入魏离小小的后背,又从胸前透出……余势未消,深深扎进了被她紧紧抱住的、七七的心口。
魏离身体猛地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透出的光,又抬头望向七七近在咫尺的脸,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襟,喃喃道:“姐姐……对不起……”
话音未落,她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她至死不知,那道光刺,不仅穿过了她的身体,也彻底刺穿了七七最后的心防与生机。
随着,那道漠然视线的消失,天地间的禁锢骤然解除。野裕、离知等人疯了一般冲向场中那两个倒在血泊里、依旧紧紧依偎的身影。
“七七!”
离知声音发颤,与野裕同时抢上前去,一人抱起一个,闪身回到客栈内。
七伏在野裕肩头,气息微弱如游丝,却仍勉力开口:“二哥……救魏离……”
野裕并未动作,只沉声问:“如今如你所愿,为何却不见半分喜色?”
离知已无暇他顾,掌心贴于魏离心口,将精纯灵气缓缓渡入,护住她几近溃散的心脉。灵气如丝如缕,缠绕着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此时,沁儿如一片轻叶自梁上跃下。
离知一个眼神扫去,沁儿即刻会意,小心翼翼抱起昏迷的魏离,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上二楼。
“她暂且无事,你有事。”离知转向七,语气冷硬,不留情面,“今日局面,你当真预料到了?既入人间,你我皆受肉身所困,会伤,会痛,更会死!”说着,她抬脚重重踹在七的小腿上,“无情道?你修的是什么无情道?既修无情,为何次次为她搏命?如今神格归位,七情尽失,你可满意了?!”
七的胸口微弱起伏,身形已开始逐渐消散。她闭着眼,唇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此……魏离便能活下来……终究是命不该绝……”
“好一个命不该绝!”离知气极,又是一脚踹去,“她才十二岁!你明明有千百种方式周旋,偏选最决绝的一种!你究竟是想她死,还是想你死?!”
“阿姐……”七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恳求,“待她醒来……送她去你的族群吧……让她在离别一族……生活一段时日……”
话音未尽,她的身形彻底化作点点微光,消散于空中。
只余离知与野裕怔立原地,满室空寂,风过无痕。
恨比爱更加长远,十几载光阴,至少可以作为她活下去的目标。
离知望向屋外晴朗的天空,对身边的野裕,语气犀利询问:“创世神为何会插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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