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成凰:她从泥泞中走来》

作者:温情陌陌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哭灵与光棍



      灶房里,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在熏黑的房梁下摇晃,投下昏黄不定、鬼影般的光。

      王兰芬佝偻着背,在土灶前忙碌,锅里熬着一大锅稀薄的玉米糊糊,旁边小桌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两个表皮发硬的杂面馒头。

      听见脚步声,王兰芬抬起红肿的眼皮,看了一眼门口一身孝服的张一草,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缺了口的木勺,在锅里搅了搅。空气里弥漫着糊糊焦糊的香气和浓重的悲伤,几乎令人窒息。

      “妈……”张一草开口,声音干涩。

      “先吃饭,”王兰芬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吃了……还得给你爹守灵。”

      她把糊糊盛进两个豁了边的粗瓷碗里,推到桌边,自己没坐,就那么站着,端起一碗,也不怕烫,稀里呼噜喝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掉进碗里。

      张一草默默坐下。糊糊烫嘴,咸菜齁咸,馒头硬得硌牙。这就是这个家,十几年如一日。她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目光偶尔飘向灶房门口,外面院子里,灵棚在夜风中哗啦作响,那口棺材隐在黑暗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你弟……还没吃。”王兰芬喝完最后一口糊糊,用袖子抹了把脸,也分不清是擦汗还是擦泪,“我去喂他。你先去灵棚那儿跪着,香不能断。”

      张一草点点头。王兰芬端起剩下那碗糊糊,步履蹒跚地走向张光祖那间小屋,门吱呀一声关上,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吞咽声和王兰芬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哄劝。

      张一草放下碗,走到水缸边,用瓢舀了点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冷水激得她一颤,稍微驱散了些浑噩。她整了整身上粗糙的孝衣,深吸一口气,撩开灶房破旧的门帘,再次踏入院子。

      夜风更冷了,穿透单薄的孝衣。灵棚下挂着一盏昏暗的防风雨灯,灯泡蒙着厚厚的油污,光线昏黄摇曳,将那口黑漆棺材映照得忽明忽暗,边缘融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瓦盆里的纸灰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又落下。

      她在棺材前方的草垫上跪下。

      草垫潮湿冰冷,寒意瞬间从膝盖侵入四肢百骸。她拿起旁边筐里裁好的黄表纸,一张张引燃,投入瓦盆。火焰升腾,短暂的温暖扑在脸上,随即又被冷风吹散,只剩下呛人的烟气和飞扬的灰烬。

      一张,两张……火光跳跃中,她仿佛又看见张三章那张脸。

      不是躺在棺材里死寂的脸,而是多年前,他喝醉了酒,红着眼,抡起烧火棍抽打她时扭曲狰狞的脸;是她十五岁那年,揣着仅有的二十块钱和一张皱巴巴的初中肄业证明,在天蒙蒙亮时偷偷离开家,回头望见窗后那张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脸;是她这些年偶尔在噩梦里出现的,模糊的、充满指责与索取的脸……

      恨吗?怨吗?

      或许吧。但此刻,在这冰冷的灵前,在象征死亡的棺材前,那些激烈的情感似乎都被冻住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疲惫。

      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是什么样子,现在,他死了。她的父亲,死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静默的,滚烫的,一串串滴落在燃烧的纸钱上,嗤地一声,腾起一小股白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他?哭自己?还是哭这荒谬又残酷的人生?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堂屋侧面张光祖的小屋里爆发出来,沉闷,痛苦,撕心裂肺。紧接着是王兰芬惊慌失措的叫喊和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张一草猛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刺痛。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推开那扇虚掩的破木门。

      屋内气味令人作呕。排泄物、久病卧床的霉味、廉价药膏和食物馊味混合在一起,直冲鼻端。

      一盏更暗的小灯泡下,张光祖歪倒在床沿,上半身几乎垂到地上,脸憋得紫红,口涎混着刚喂下去的糊糊从嘴角淌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王兰芬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他扶起来,可她力气不够,自己也几乎摔倒。

      “让我来!”张一草冲过去,和王兰芬一起,费力地将张光祖沉重的、瘫软的身体重新挪回床上。张光祖因为常年卧床和脑瘫,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身体,异常沉重,肌肉僵硬又无力。

      他眼睛浑浊地大睁着,没有焦距,只是本能地、痛苦地喘息、呛咳。

      张一草熟练地将他侧过身,轻轻拍打他的背部。这是她从小就做惯了的活计。一下,又一下。

      王兰芬在旁边端着水,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给他擦脸擦嘴,眼泪吧嗒吧嗒掉。

      咳了半天,张光祖终于喘过一口气,喉咙里的怪响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不规律的呼吸。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某个角落,嘴里又开始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

      王兰芬一屁股瘫坐在床边的破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造孽啊……真是造孽……你爹一走,光祖可怎么办……我这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天……我死了他怎么办啊……”

      这哭声不同于之前在院子里的嘶嚎,是真正的、绝望到骨子里的哀鸣,像困兽濒死的呜咽。

      张一草拍着弟弟后背的手停住了,僵硬在半空。看着母亲花白凌乱的头发、佝偻颤抖的脊背,看着弟弟无知无觉、只会痛苦喘息的模样,再看看门外灵棚下那口黑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个家,真的完了。顶梁柱塌了,留下一个病儿,一个老妇。以后的日子……她不敢想。

      “妈……”她声音沙哑,“以后……我……”

      话没说完,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几个女人高声说话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死寂和悲戚。

      “兰芬嫂子!兰芬嫂子在家吗?”

      “哎哟,这可真是……节哀顺变啊!”

      王兰芬浑身一激灵,猛地放下捂脸的手,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那张被悲痛摧残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慌乱?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张一草以为是错觉。

      “来了来了!”王兰芬应着,挣扎着站起身,又飞快地看了张一草一眼,眼神有些闪烁,“一草,你……你先照看着光祖,妈出去看看,怕是村里帮忙的婶子们来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小屋,还顺手带上了门。

      张一草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又低头看看床上呼吸渐渐平缓、却又开始无意识挥舞手臂的弟弟,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模糊的关于“以后”的念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和母亲奇怪的反应搅散了。

      她给弟弟掖了掖散发着异味的薄被,起身,也跟了出去。

      院子里果然来了好几个人。除了下午见过的胖婶和干瘦妇人,还有另外两三个面熟的中老年妇女,都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兼“包打听”。

      她们围在王兰芬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安慰的话,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不停地往张一草身上扫,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身刺眼的孝服时,那目光里的意味就更深长了。

      “……嫂子你可要保重身体,光祖还得靠你呢!”

      “是啊,三章哥这一走……唉,天塌了半边啊!”

      “一草也回来了,好歹是个指望……”

      王兰芬只是低着头,用那块脏兮兮的白布头巾一角擦着眼角,嗯嗯啊啊地应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却明显没有刚才在小屋里那么绝望真切了。

      胖婶嗓门最大,上前一步,拉住王兰芬的手,拍着:“兰芬啊,不是我说,眼下这光景,难过归难过,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你们孤儿寡母的,没个男人撑门户,往后难处多着呢!”

      “谁说不是呢……”干瘦妇人接口,眼神往张一草这边瞟,“一草这丫头,看着也……不小了,老话说得好,女大当嫁。这家里要是有个女婿帮衬着,那就不一样了。”

      王兰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含糊:“……孩子刚回来,她爹还没入土,说这个……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另一个颧骨很高的妇人撇撇嘴,“三章哥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闺女有个好归宿,家里有个依靠。再说了,趁着热孝,有些事也好办……”

      张一草站在小屋门口,听着这些越来越露骨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她不是傻子,这些人的弦外之音,她听得懂。只是没想到,父亲的棺材还停在院子里,尸骨未寒,这些人,连同她自己的母亲,就已经开始盘算着用她的婚姻去换这个家的“依靠”了?

      恶心。冰冷的恶心。

      她猛地转身,想退回弟弟的小屋,避开这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话语。

      “一草!”王兰芬却突然抬起头,叫住了她,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你……你过来,给婶子们倒碗水。”

      张一草脚步顿住,背脊僵直。她缓缓转回身,看着母亲。

      王兰芬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又立刻看向她,里面混杂着疲惫、悲伤,还有一种张一草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院子里静了一瞬。那几个妇人都住了口,齐刷刷地看着她,眼神里的打量和估量毫不掩饰。

      张一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冰原。

      她没说话,走到灶房门口的水缸边,拿起几个沾着污渍的粗瓷碗,舀了冷水,一碗碗端过去,放在院子中央那张歪腿的小木桌上。

      动作机械,面无表情。

      胖婶接过碗,喝了一口,咂咂嘴,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对王兰芬说:“一草这孩子,出去这些年,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就是……瞅着有点木。不过也好,老实,肯干活,能持家。”

      王兰芬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却一直不敢看张一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拖拉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男人粗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是……是这家吧?王婶子家?”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男人,提着一网兜看上去不太新鲜的苹果,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却皱巴巴的藏蓝色西装,里面是件领口发黄的白衬衫,没打领带,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旧皮鞋。

      头发剃得很短,能看到青色的头皮,脸上横肉堆积,眼睛不大,看人时眼神有些飘忽,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长期单身、无人打理的邋遢和油腻。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碎花棉袄、脸颊涂着两团劣质腮红、嘴唇鲜红的中年女人,正是村里有名的媒婆,赵巧嘴。

      赵巧嘴一进门,就夸张地“哎哟”一声,快步走到王兰芬面前,抓住她的手:“兰芬老姐姐!节哀啊!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她侧身,将那矮壮男人往前一推,“这可是个好后生!前村刘家沟的,刘大壮!人老实,能干,在镇上砖厂干活,一个月能挣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也不知道是两百还是两千。

      “就是……就是以前家里穷,耽搁了,一直没娶上媳妇。”赵巧嘴压低声音,却又保证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现在条件好了,就想着赶紧成个家!听说你家一草回来了,这不,赶紧过来看看,也算是……慰问慰问!”

      刘大壮被推到前面,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努力挺了挺胸,想把那身不合身的西装撑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盯着站在小屋门口的张一草看。

      那目光浑浊、直接,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估量,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看到张一草一身孝服、脸色苍白的样子,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试图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却显得更加猥琐难看。

      张一草只觉得被那目光扫过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耳膜嗡嗡作响。她猛地看向王兰芬。

      王兰芬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像鬼。

      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看看赵巧嘴,看看刘大壮,又看看张一草,最后目光慌乱地扫过灵棚下那口沉默的棺材,像是要从那里汲取勇气,又像是被那棺材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

      “巧嘴妹子……这……这……”王兰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太突然了……孩子她爹刚走,这……这不合规矩……”

      “哎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巧嘴拍着她的手,唾沫横飞,“三章哥要是在天有灵,看到闺女有个着落,家里有个顶事的男人,他才能安心闭眼啊!大壮可是诚心诚意来的,还带了东西呢!”

      她指了指刘大壮放在地上那网兜寒酸的苹果,“人家不嫌弃你们家现在这情况,愿意帮忙操持后事,以后一起照顾光祖,这样的好人上哪儿找去?”

      刘大壮适时地往前蹭了一步,搓着手,眼睛依旧粘在张一草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婶子……我,我是实在人,能干活,也有把子力气。以后……以后肯定对一草好,对家里好。”

      院子里那几个妇人开始小声议论,目光在张一草和刘大壮之间来回逡巡,脸上表情各异,有唏嘘,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410500/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