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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02
《演员》
//*徐了不见
期中考试后的第一个周五,天空从午后就开始阴沉。到了放学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室窗户上。
霍止汝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她没有带伞,早上出门时天空还很晴朗。同学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或者结伴撑伞离开,门口的人越来越少。
“没带伞?”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霍止汝转过身,看到程世南拿着两把伞,一把已经撑开,另一把还收着。
“嗯。”她点点头。
“这把借你。”程世南将收着的那把伞递给她。
霍止汝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我有两把,”程世南笑道,“早上看天气不对劲,多带了一把。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霍止汝接过伞,低声道谢。两人一起走出教学楼,在门口分道扬镳。程世南的伞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某个运动品牌的logo,看起来质量很好。霍止汝撑开伞,走进雨中。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积水很深。霍止汝小心地避开那些水坑,但鞋子还是湿透了。快到家时,她看到巷子口站着一个人影,撑着一把黑伞。走近了才发现,是程世南。
“你……”霍止汝惊讶地看着他。
“我走到一半,想起你上次说你家在这附近,”程世南解释道,“雨太大了,我不放心,就折回来看看。”
霍止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同时也感到不安。她不能让程世南看到她家的情况,不能让他知道她的真实生活。
“我没事,你快回去吧。”她说,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
但程世南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你确定?你看起来不太好。”
“真的没事,”霍止汝坚持道,“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快回家吧。”
程世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巷子深处,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伞不用急着还,周一给我就行。路上小心。”
他转身离开,黑伞在雨中逐渐远去。霍止汝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一丝失落。她撑着伞走进巷子,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孤单。
家门口,她收起伞,正准备掏钥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父亲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跟谁在外面说话?”他质问。
“一个同学,借我伞。”霍止汝简短地回答,试图从父亲身边挤过去。
但父亲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很大。“男同学?我看到了,是个男的。”
霍止汝感到一阵恐慌。“只是普通同学,雨太大了,他借我伞……”
“借伞需要送到家门口?”父亲的声音提高了,“我告诉你,霍止汝,别学你姐那样,小小年纪就跟男人勾勾搭搭!我们霍家虽然穷,但脸面还是要的!”
“我没有……”霍止汝试图解释,但父亲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火辣辣的疼痛在左脸上蔓延开来。霍止汝捂着脸,退后一步,伞掉在地上。
“还敢顶嘴!”父亲怒吼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好好学习的,不是让你跟男人鬼混的!”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拉住父亲,“孩子她爸,别打了,下雨天邻居都听着呢……”
“听就听!我管教自己女儿,天经地义!”父亲甩开母亲,指着霍止汝,“从今天起,放学后直接回家,不许在外面逗留!听到没有?”
霍止汝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听到没有?!”父亲又举起了手。
“听到了。”霍止汝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父亲这才满意,摇摇晃晃地走回屋里。母亲扶起霍止汝,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无奈,“快回房间换衣服,都湿透了。”
霍止汝捡起伞,默默回到房间。她脱下湿透的校服,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床边发呆。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拳头。
她摸了摸左脸,那里还在隐隐作痛。镜子里的女孩脸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眼睛红肿,但一滴眼泪都没有。霍止汝已经习惯了,习惯到连哭都觉得多余。
她从书包里拿出程世南借给她的伞,轻轻抚摸伞柄。这把伞很结实,伞面是防水的,骨架是铝合金的,比她家那把破旧的伞好太多了。她想起程世南递给她伞时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真诚。
如果他知道她的真实生活,会怎么想?会同情她吗?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她是个可怜虫?
霍止汝不希望程世南同情她。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有自己的梦想和骄傲,而不是一个需要怜悯的受害者。
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语。霍止汝打开笔记本,想要写些什么,但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最终一个字也没写。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表达,有些痛苦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
周一早晨,霍止汝提前来到学校,把伞放在程世南的座位上。她不想当面还给他,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的淤青——虽然经过周末两天,掌印已经淡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
然而,第一节课下课后,程世南还是找到了她。
“霍止汝,”他在教室门口叫她,“谢谢你还伞。”
霍止汝抬起头,尽量自然地微笑。“应该我谢谢你。”
程世南走进教室,在她前排的空位上坐下。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你的脸怎么了?”
霍止汝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没什么,不小心撞到门了。”
程世南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充满了怀疑。霍止汝知道这个借口很拙劣,但她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真的没事,”她重复道,“谢谢你关心。”
程世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你需要帮助,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
霍止汝心里一暖,但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快上课了,你回教室吧。”
程世南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了。霍止汝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愧疚。
她在欺骗他,或者说,在隐瞒真相。但她别无选择,这是她仅存的自尊。
接下来的几周,霍止汝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放学后直接回家。她不再去图书馆自习,不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甚至尽量避免和程世南接触。每当在校园里遇到他,她总是匆匆打个招呼就离开,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程世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追问。他只是偶尔在走廊上对她微笑,或者在物理课时转头看她一眼。这些微小的互动成了霍止汝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光。
十一月底,学校组织了一次为期两天的冬季运动会。霍止汝原本不想参加,但班主任要求全班同学必须到场加油。她坐在看台上,看着操场上的比赛,心思却飘得很远。
“三千米马上开始了,程世南报了名。”旁边一个女生兴奋地说。
霍止汝抬起头,看到程世南正在起跑线做准备活动。他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身材修长而结实,皮肤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发令枪响,他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霍止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程世南跑得很稳,节奏控制得很好,始终保持在前三名。最后一圈时,他开始加速,超过了前面的两个人,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看台上爆发出欢呼声。程世南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然后直起身,向观众席挥手。他的目光扫过霍止汝所在的方向,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一刻,霍止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骄傲、喜悦、欣赏,还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她多么希望能像其他女生一样,跑下去祝贺他,给他递水,分享他的胜利。但她不能,她只能坐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运动会结束后,霍止汝独自回教室拿书包。走廊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已经离开。她走进教室,却看到程世南坐在她的座位上,手里拿着那个旧笔记本。
霍止汝的心跳几乎停止。
她几乎冲过去,一把夺过笔记本,“你怎么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
程世南站起身,脸上有愧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的笔记本掉在地上了,我捡起来时,它自己打开了……”
霍止汝紧紧抱着笔记本,浑身发抖。那里面记录了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对他的暗恋。如果他看到了……
“我只看了一页,”程世南轻声说,“刚好是艺术节那天的记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霍止汝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依然感到恐慌。“请你以后不要碰我的东西。”
“我保证,”程世南郑重地说,“但霍止汝,我想告诉你……那天晚上,对我来说也很特别。”
霍止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在可怜你,”程世南继续说,“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你聪明、坚强,有自己的想法和梦想。我希望……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真正的朋友。”
霍止汝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不是因为她可怜,不是因为她需要帮助,而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谢谢。”她哽咽着说。
程世南递给她一张纸巾,“不用谢。我只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
霍止汝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可能依然无法摆脱家庭的阴影,但她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真正的朋友。
窗外,冬日的夕阳正缓缓西沉,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霍止汝抱着笔记本,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希望。也许生活不会立刻变好,但至少,她不再孤单。
以后的她才明白,有些承诺越是真诚,破碎时就越是伤人。有些希望越是明亮,熄灭时就越是黑暗。
**
高三上学期期末,霍止汝开始频繁咳嗽。
起初她以为是普通感冒,吃了些药,但咳嗽一直没好。渐渐地,她感到容易疲劳,爬楼梯时会喘不过气,偶尔还会胸痛。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更不想让父亲有借口说她“娇气”。高考在即,她必须集中精力学习,这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程世南是第一个注意到她不对劲的人。
一月中旬的一个寒冷早晨,他们在去学校的路上相遇。霍止汝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咳嗽。
“你感冒还没好?”程世南担忧地问,“这都一个月了。”
“快好了。”霍止汝敷衍道,又咳嗽了几声。
程世南皱起眉头。“你应该去医院看看,咳这么久不好,可能不是普通感冒。”
“没事的,”霍止汝说,“可能就是天气干燥。”
但程世南的担忧是正确的。几天后的模拟考中,霍止汝在考场上突然咳血。鲜红的血滴落在试卷上,像几朵诡异的花。监考老师吓了一跳,立刻送她去了校医院。
校医检查后,表情严肃,“马上去市医院,做详细检查。”
霍止汝被送到市医院,做了X光、CT和一系列检查。等待结果时,母亲赶来了,脸色苍白。父亲没有来,说是厂里请不了假。
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走进来,表情凝重,“霍止汝的家属在吗?”
母亲紧张地站起来,“我是她妈妈。”
医生看了看霍止汝,又看了看母亲,“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不用,”霍止汝平静地说,“直接告诉我吧,我有权知道。”
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CT显示你的肺部有一个阴影,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确认,但初步判断可能是...肺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母亲捂住嘴,眼泪瞬间流下来。霍止汝却异常平静,好像医生说的是别人的事。
“肺癌?”她重复道,“但我才十八岁。”
“年轻患者确实少见,但并非没有。”医生说,“我们会安排活检,确认肿瘤性质。如果是恶性的,需要尽快制定治疗方案。”
霍止汝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医生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离开了。母亲瘫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霍止汝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妈,别哭。还没确诊呢,说不定是良性的。”
但她的安慰是徒劳的。母亲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不停地颤抖。霍止汝抱着母亲,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
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
活检结果一周后出来,是恶性。肿瘤位于左肺下叶,已经有一定大小。医生建议立即住院治疗,手术切除肿瘤,然后进行化疗。
“治愈率有多少?”霍止汝问。
医生迟疑了一下,“如果是早期,手术成功的话,五年生存率在60%以上。但你的肿瘤位置不太好,手术有一定风险。”
霍止汝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不治疗呢?”
“止汝!”母亲惊呼。
医生严肃地看着她。“如果不治疗,肿瘤会继续生长,扩散到其他部位。你可能会出现更严重的症状,疼痛、呼吸困难,最终……”
“我明白了。”霍止汝打断他,“我需要考虑一下。”
离开医院时,母亲一直在哭。霍止汝却异常冷静,仿佛在思考一道数学题。她们回到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结果怎么样?”他头也不回地问。
母亲哽咽着说了诊断结果。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治疗要多少钱?”
“医生说手术加化疗,大概要十几万。”母亲小声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十几万?我们去哪弄这么多钱!家里就那点存款,还要准备你奶奶的养老,还要……”
“爸,”霍止汝平静地说,“我不治了。”
母亲和父亲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父亲问。
“我说,我不治了。”霍止汝重复道,“成功率只有60%,还要花那么多钱。不值得。”
“别胡说!”母亲抓住她的手,“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凑齐的。你不能不治啊!”
霍止汝看着母亲,眼中第一次有了泪光,“妈,你知道的,就算治了,也不一定能好。不如把钱留着,你和奶奶还要生活。”
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这个反应证实了霍止汝的猜测,家里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能拿出,父亲也不愿意全部花在她身上。
“让我想想。”父亲最后说。
那一夜,霍止汝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她想起医生的话,想起母亲哭泣的脸,想起父亲犹豫的表情。很奇怪,她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感。如果生命注定短暂,那么她不必再忍受父亲的暴力,不必再为未来担忧,不必再在自卑和渴望之间挣扎。
但她想到了程世南。如果他知道她生病了,会有什么反应?会同情她吗?会为她难过吗?
她不想看到他那样的眼神。
第二天,霍止汝照常去学校。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病情,包括程世南。她像往常一样上课、做笔记、参加考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咳嗽越来越频繁,她不得不在课间去卫生间咳血,然后洗掉脸上的血迹。
程世南还是察觉到了异常。一天放学后,他在校门口拦住她。
“霍止汝,你到底怎么了?”他严肃地问,“你脸色很差,咳嗽越来越严重。去医院了吗?”
霍止汝避开他的目光,“去过了,医生说就是支气管炎,需要时间恢复。”
“真的?”程世南不相信。
“真的。”霍止汝强迫自己微笑,“别担心,我没事。”
程世南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但如果需要帮助,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霍止汝说,心里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二月,春节前夕,霍止汝的症状恶化了。她开始发烧,胸痛加剧,连走路都困难。母亲坚持要她住院,但霍止汝拒绝了。她知道住院意味着要花钱,而家里根本负担不起。
春节那天,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霍止汝家却冷冷清清。父亲去奶奶家吃饭了,母亲留下来陪她。她们简单地吃了顿饭,然后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止汝,”母亲突然说,“妈对不起你。”
霍止汝转头看着母亲。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母亲已经有了白发,眼角布满细纹,眼神疲惫而沧桑。
“妈,别这么说。”霍止汝轻声说。
“如果妈能干一点,能多挣点钱,你就不用……”母亲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流下来。
霍止汝握住母亲的手。“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年,都是你在保护我和姐姐。”
母亲摇头。“我没保护好你们。看着你爸打你们,我不敢反抗。看着你生病,我拿不出钱。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不是的,”霍止汝坚定地说,“你是个好母亲。因为你,我和姐姐才能长大。因为你,我们才没有被彻底打垮。”
母亲抱着霍止汝,两人在春晚的欢笑声中默默流泪。
窗外的夜空不时有烟花绽放,绚丽而短暂,就像霍止汝的生命。
春节后,学校开学。霍止汝坚持去上学,尽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像一个普通高中生一样生活。
程世南对她越来越好。他每天帮她打热水,帮她记笔记,放学后陪她走一段路。同学们开始议论他们的关系,但程世南从不解释,霍止汝也从不过问。他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比朋友多一点,但从未越过那条线。
三月的一个下午,霍止汝在图书馆突然晕倒。程世南正好在旁边,立刻抱起她冲向校医院。在校医检查时,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霍止汝醒来时,看到程世南坐在床边,眼眶通红。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
霍止汝想要坐起来,但浑身无力。程世南扶她靠在床头,递给她一杯水。
“医生说你贫血,营养不良,”程世南说,“但我知道不只是这样。霍止汝,告诉我真相。”
霍止汝看着他,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和担忧。她突然意识到,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她多么想保护自己的尊严,多么不想被他同情,事实是,她需要他。
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他是唯一给予她温暖的人。
“肺癌,”她平静地说,“晚期。”
程世南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良久,他才问:“多久了?”
“去年年底确诊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程世南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我不想让你可怜我。”霍止汝诚实地说。
程世南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拳头紧握着,肩膀紧绷。“可怜你?霍止汝,你觉得我只是在可怜你?”
霍止汝没有说话。
程世南停下脚步,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愤怒。“我喜欢你,霍止汝。从艺术节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喜欢你。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我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霍止汝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在她心中,程世南是高不可攀的星星,而她只是仰望星空的人。
星星不会为仰望者停留,这是宇宙的法则。
“你说……你喜欢我?”她轻声问,仿佛怕声音太大会打破这个梦境。
“是的,”程世南坐回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你的坚强,喜欢你的聪明,喜欢你眼中的光芒。即使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那光芒也从未完全熄灭。”
霍止汝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感——被爱,被珍视,被真正地看见。
“但是太迟了,”她哽咽着说,“程世南,我快要死了。”
“不,”程世南坚定地说,“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家里……”
“不要,”霍止汝打断他,“不要让你家里知道。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程世南激动地说,“这是爱!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会想要为她做一切可能的事!”
霍止汝看着他,看到了他眼中的执着和真诚。她突然明白,程世南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爱她,真的想要救她。但正是这种爱,让她更加痛苦。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程世南几乎是在恳求。
“因为我不配。”霍止汝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程世南,你太好了,太完美了。而我只是一个来自糟糕家庭、身患绝症的女孩。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大到连爱情都无法跨越。”
程世南摇头。“没有什么是无法跨越的。霍止汝,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霍止汝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可以接受治疗。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不要告诉你家里我的情况;第二,无论结果如何,不要后悔今天的选择。”
程世南紧紧抱住她。“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后悔。”
那一刻,霍止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即使生命只剩下短暂的时间,至少她曾经被爱过,真正地、深刻地爱过。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窗外,三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但霍止汝知道,她的春天永远不会来了。她能做的,只是在寒冬中,抓住最后一点温暖,然后坦然走向终点。
而此刻的她还不知道,有些真相越是深埋,揭露时就越是残酷。有些故事看似熟悉,却隐藏着完全相反的真相。
**
医院的墙壁是刺眼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霍止汝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在倒计时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程世南每天都来,带来鲜花、书籍和她喜欢的食物。他握着她的手,讲学校里的趣事,讲未来的计划,仿佛她只是暂时住院,很快就会康复。
但霍止汝知道真相。医生私下告诉她,肿瘤已经扩散,手术风险极高,化疗的效果也不理想。她最多还有几个月时间。
“我想回家。”一天下午,她对程世南说。
程世南犹豫了,“可治疗还没结束……”
“治疗没有意义了,”霍止汝平静地说,“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程世南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痛苦。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他不愿意接受,“至少再试一次,新的靶向药……”
“程世南,”霍止汝打断他,“让我有尊严地离开。”
最终,程世南妥协了。他帮她办理了出院手续,送她回家。霍止汝的父母都在,父亲的表情复杂,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止汝的照顾。”母亲对程世南说。
程世南点点头,转向霍止汝。“我明天再来看你。”
霍止汝微笑道:“好。”
程世南离开后,霍止汝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切都没有变,破旧的书桌,褪色的窗帘,墙上姐姐留下的海报。她坐在床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周,霍止汝的身体迅速衰弱。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偶尔起来坐一会儿。程世南每天放学后都来看她,陪她说话,读书给她听。
四月底的一个傍晚,霍止汝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她坐起来,要求母亲帮她梳头,换上那件浅蓝色的毛衣。然后她对程世南说:“推我去花园吧,我想看看夕阳。”
程世南用轮椅推着她,来到小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夕阳正缓缓西沉,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和紫色。春天的花朵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真美。”霍止汝轻声说。
“嗯。”程世南握住她的手。
他们沉默地看着夕阳,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天际。星星开始出现,一颗,两颗,越来越多。
“程世南,”霍止汝突然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死后,不要为我难过太久。继续你的生活,实现你的梦想。去看星星,去研究宇宙,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程世南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霍止汝微笑道,“因为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不要恨我的父亲。他也有他的痛苦,只是表达方式错了。”
程世南点头,说不出话。
“最后,”霍止汝的声音越来越轻,“谢谢你爱我。这让我觉得,我的一生没有白活。”
程世南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
霍止汝靠在他肩上,感到意识逐渐模糊。
她看到了很多画面: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玩耍,第一次见到程世南的那个早晨,艺术节的篝火,雨夜他借给她的伞……
所有的画面最终汇聚成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个温柔的声音,“睡吧,止汝。我会永远记得你。”
霍止汝闭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的呼吸渐渐变慢,变轻,最终停止。
程世南抱着她,久久不愿放手。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像无数双注视着人间的眼睛。
霍止汝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家人和几个亲近的朋友参加。程世南站在墓前,看着那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霍止汝,2003-2022”。
十九年。她只活了十九年。
葬礼结束后,程世南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学校。他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坐在霍止汝的座位上。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想起霍止汝的笑容,想起她的坚强,想起她最后的请求。他答应过她不恨她的父亲,但他做不到。那个男人毁了她的一生,让她在恐惧和自卑中长大,甚至在她生病时都不愿全力救治。
程世南感到一阵剧烈的愤怒和无力感。
他想要改变什么,想要挽回什么,但一切都已经太迟。
霍止汝走了,永远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他拿出手机,翻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是霍止汝发的,“明天见。”但再也没有明天了。
程世南关掉手机,趴在桌子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衣袖。
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如何面对没有霍止汝的未来。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程世南终于站起身,离开教室。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霍止汝曾经在这里走过,曾经坐在这里的教室里,曾经在这个校园里生活过。
但现在,她只存在于记忆中。
回到家,程世南的父母正在客厅等他。他们知道霍止汝的事,但并不完全理解儿子为何如此悲痛。
“世南,吃点东西吧。”母亲关切地说。
程世南摇摇头。“我不饿。”
“那个女孩……真的很可惜,”父亲说,“但生活还要继续。你马上要高考了,要振作起来。”
程世南没有说话,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霍止汝的话在耳边回响,“不要为我难过太久。继续你的生活,实现你的梦想。”
但他做不到。
他的梦想曾经包括她,未来的计划曾经有她的位置。
现在她走了,所有的梦想和计划都失去了意义。
程世南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霍止汝留给他的东西:那个旧笔记本,一把深蓝色的伞,还有一封信。
他打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程世南: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至少不要难过太久。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因为你,我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珍视的感觉。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但不要被困在记忆中。生活是向前的,你要向前看。去看星星,去研究宇宙,去爱另一个人,去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不要像我一样,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请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好好生活。
最后,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从我第一次在早餐店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那时候我不敢想象,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光。谢谢你让那个梦想成真。
永别了,我的星光。
霍止汝”
程世南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模糊了字迹。他将信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霍止汝的存在。
那一夜,程世南没有睡。他坐在窗前,看着夜空中的星星。霍止汝说过,她喜欢星星,因为它们虽然遥远,却始终在那里,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你现在也变成星星了吗,止汝?”他轻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轻轻吹过。
第二天,程世南去了霍止汝的家。她的父母都在,母亲的眼睛还是红肿的,父亲则显得更加苍老和沉默。
“伯父,伯母,”程世南说,“我想拿一些止汝的东西,留作纪念。”
母亲点点头,带他去了霍止汝的房间。房间保持原样,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程世南环顾四周,最后拿走了书桌上的一本书——《物理竞赛进阶指导》,那是霍止汝曾经向他推荐的书。
“这本书对她很重要,”母亲轻声说,“她经常看到深夜。”
程世南点点头,翻开书。扉页上有霍止汝的签名,字迹工整而秀气。他还能想象她坐在这里看书的样子,专注而认真。
离开时,程世南对霍止汝的父亲说:“伯父,止汝让我告诉你,她不恨你。”
霍止汝的父亲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这是程世南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我……我不是个好父亲。”他终于说,声音沙哑。
程世南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依然恨霍止汝的父亲,但也许,正如霍止汝所说,那个男人也有他的痛苦。
时间一天天过去,高考临近。程世南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学习,但霍止汝的影子无处不在。每当他解决一道物理题,就会想起她巧妙的解题方法;每当他看到窗外的云,就会想起他们关于云朵的对话;每当下雨,他就会想起那把深蓝色的伞。
高考那天,程世南带着霍止汝的照片走进了考场。他将照片放在笔袋里,仿佛这样她就能陪他一起考试。答题时,他格外认真,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霍止汝未完成的梦想。
考试结束后,程世南去了墓地。他坐在霍止汝的墓前,轻声说:“我考完了,感觉还不错。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对吧?”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话。程世南微笑了,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我想你,止汝。每一天都想你。”
他在墓前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墓碑,然后转身,走向没有她的未来。
他知道,霍止汝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实现梦想。虽然这很难,虽然他的心依然疼痛,但他会努力。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程世南抬起头,看到夜空中第一颗星星已经亮起。它孤独地闪烁着,却依然坚定地散发着光芒。就像霍止汝,虽然生命短暂,却依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会好好的,止汝。我答应你。”他轻声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夜色渐深,星星越来越多,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充满痛苦和希望的世界。程世南知道,无论未来如何,霍止汝将永远是他心中的一颗星,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他还没有意识到,有些故事看似已经结束,却隐藏着完全不同的真相。有些记忆看似清晰,却可能是别人人生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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