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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之内的共生契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荒草蔓生的古道上。
月光惨白,将道旁枯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手。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荒野里回荡。
宴尘走在前面,脚下那双深青色软底短靴踩过碎石和枯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巴掌大的青瓷酒葫芦,拔开塞子边走边喝,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既不是南疆的山歌,也不是中原的雅乐,倒像是把好几种调子胡乱揉在一起的即兴之作。
酒香混着淡淡的药草苦香,在夜风里时浓时淡地飘散。
凌绝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在“百丈之内”的安全范围,又不会近到让彼此不适。他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月白劲装的衣摆偶尔掠过杂草时,才会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
斩妄剑仍在鞘中,但剑气已在周身流转,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屏障。这是剑修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都处于某种程度的戒备状态。
宴尘的歌声断断续续,荒腔走板,却莫名有种悠远的苍凉。凌绝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你哼的这是什么曲子?”
“嗯?”宴尘回头,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瓷白肌肤近乎透明,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锁链泛着幽冷的微光。他晃了晃酒葫芦,“随便哼的,怎么,少宗主想学?”
“不是。”凌绝顿了顿,“只是听起来不像任何地方的调子。”
“因为本来就不是。”宴尘灌了口酒,喉结滚动,一线酒液从唇角滑落。他随手抹掉,声音里带着酒后的微醺,“是我自己瞎编的——逃命的时候无聊,总得找点事做。这首叫《风露谣》,取“风餐露宿”之意,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应景?”
凌绝没接话。
宴尘也不在意,转回头继续走,哼歌的声音反而更大了些。锁链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凌绝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你既然有能力下毒制住我,为何不逃?”
“逃?”
宴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月光正好落在他整张脸上。那张精致过分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杏眼里盛着细碎的月光,眼尾那颗泪痣泛着淡淡的红。他勾起嘴角,那笑容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少宗主,你觉得我在逃什么?”
凌绝沉默。
“我逃了两年了。”宴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夜色,“从药王谷逃到南疆,从南疆逃到北荒,再从北荒逃回中原。逃到哪里,罪名就跟到哪里,像影子一样甩不掉。”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落,浸湿了衣襟。他没有擦,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不是我在逃。”宴尘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某种近乎自嘲的笑意,“是那些想让我背黑锅的人,一直在把我往更深的阴影里逼。逼到无人信我,逼到举世皆敌。”
“然后呢?”凌绝问,“你逃了两年,可曾逃出过这个局?”
“没有。”宴尘回答得很快,也很坦然,“逃到哪里,追杀就到哪里。有时候是凌霄宗的人,有时候是其他宗门,有时候是那些莫名其妙‘伸张正义’的散修——哦,偶尔还会遇到想拿我的人头去换赏金的亡命之徒。”
他歪了歪头,锁链随着动作轻响:“你知道吗,最可笑的一次,我在北荒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上,遇到了三个自称‘青岩镇受害者家属’的修士。他们说,他们的亲人死在我的毒下,要我偿命。”
凌绝的眼神微动。
“可我查过了。”宴尘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三个人,一个来自西漠,一个来自东海,还有一个根本就是孤儿。他们的‘亲人’,大概是从茶馆说书先生那儿认领的吧。”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宴尘转过身,正对着凌绝。他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又像是要把这漫漫长夜烧穿。
“所以这次,”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逃了。”
“我要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看看那口黑锅,到底是谁铸的,用的什么铁,烧的什么火。”
凌绝看着他的侧影。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肩膀单薄,腰身细瘦,整个人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散。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却背着“毒修罗”这样凶名赫赫的称号,身缠九道罪业锁链,被修真界追杀了两年。
凌绝的目光落在宴尘右眼眼角。
那里有一颗极小的泪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像一滴凝而未落的血,又像是某种烙印。
“那是……?”他下意识问。
问这个?
宴尘抬眼,正好捕捉到凌绝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以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小子……是在试图理解,还是在评判?
凌绝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黑,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专注——专注地看着自己眼角的泪痣,像是在研究一道复杂的剑诀。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宴尘心里那点玩世不恭忽然有些挂不住。
他别开眼,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轻触那点红痣,语气故意轻佻起来:
“哦,这个啊。业火反噬留下的印记,情绪激动时会变红。”
他顿了顿,扬起一个自嘲的笑:
“怎么样,是不是还挺酷的?像不像话本里那种天生妖孽的标志?据说有些邪修会特意在眼角点朱砂,假装自己有业火印记,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修士——”
“是真的。”凌绝打断他。
宴尘一愣。
“卷宗里提到过。”凌绝平静地说,“宴尘修炼的毒术与业火有关,反噬时会在身体上留下印记。你的在眼角,还算……醒目。”
他说“醒目”时,语气里有一丝极细微的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宴尘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少宗主,你这是在夸我吗?”
“不是。”凌绝回答得很快,快得有点欲盖弥彰,“只是陈述事实。”
“哦——”宴尘拖长了尾音,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这玩意儿不光会变红,还会疼。”
他点了点自己的泪痣:“情绪波动越大,疼得越厉害。生气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啧,反正就是提醒我,做人要心平气和,最好当个没感情的木头。”
凌绝沉默了一会儿,问:“现在疼吗?”
“现在?”宴尘歪头想了想,“有一点吧。毕竟刚给少宗主下了毒,又立了个不太平等的契约,情绪还是挺波动的。”
他说话时,眼角的泪痣确实比刚才更红了些,在月光下像一颗小小的、燃烧的火星。
凌绝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那颗泪痣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宴尘也不在意,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走路的样子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有些散漫——脚步时轻时重,身形微微摇晃,锁链叮当作响,像是随时会摔倒,却又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地上。
可凌绝注意到,宴尘走过的路径,其实是最安全的路线——避开松动的碎石,绕过可能藏匿毒虫的草丛,甚至巧妙地利用了月光和阴影的角度,让自己的身形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难以被远处的人看清。
这个人……果然很擅长在危险中生存。
走了几步,宴尘忽然停下,回头问:
“喂,小古板。”
凌绝皱眉:“……别这么叫。”
“那叫你什么?少宗主?太生分了。凌绝?不够亲切。”宴尘摸着下巴,眼睛一转,月光下那点子狡黠藏不住,“你十八,我二十,按年纪你得叫我哥。要不你叫我宴哥?”
“不可能。”凌绝面无表情。
“啧,没劲。”宴尘撇嘴,转身继续走,哼歌的声音大了些。
这小子走路的样子也一板一眼的。
宴尘用余光瞟着身后的凌绝。
步子间距都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步踏下的力度、角度、时间间隔,都精准得像在执行某种刻入骨髓的程序。腰背挺得笔直,肩胛骨微微收紧,下颌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这是标准的凌霄宗剑修站姿,也是“少宗主”这个身份必须维持的姿态。
可宴尘看到了更多。
凌绝的肩膀其实绷得有点紧,那是长期高度自律和压力下形成的肌肉记忆;他的左手始终虚搭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就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在一种近乎刻板的节奏里。
这个人……活得像一把被精心打磨的剑。
锋利,冰冷,完美。
却也……很累。
宴尘自己就经常浑身疼——锁链的反噬,业火的灼烧,逃亡路上留下的旧伤。他对疼痛异常敏感,也因此对别人身体上的细微异常格外关注。
他忽然有点好奇。
好奇这身仿佛焊死在身上的“少宗主”壳子底下,那个真实的十八岁少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是像现在这样不苟言笑,永远绷着一根弦?
还是……
宴尘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打断。
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扶住旁边一棵枯树。锁链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怎么了?”凌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警惕。
“没事。”宴尘摆摆手,声音有些发虚,“就是……有点头晕。”
他说的是实话。
从落日墟出来到现在,他已经连续走了快两个时辰。身上的锁链无时无刻不在吸收他的灵力,业火的反噬也从未停止。刚才又动用了一部分力量给凌绝下“相思烬”,虽然那玩意儿其实是糖丸,但伪装成毒药也需要消耗灵力。
他现在其实很累,累得想直接躺在地上睡过去。
但不行。
宴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他松开扶着树干的手,转身对凌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走吧,继续赶路。天亮前得找个地方歇脚,不然——”
话音未落,脚下又是一软。
这次凌绝看得清楚——宴尘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受伤了?”凌绝上前一步,眉头皱得更紧。
“没有。”宴尘迅速回答,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就是有点低血糖。你知道的,我们炼丹师常年试药,肠胃不太好,容易饿。”
他说着,还真从腰间那个旧药囊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看起来像药材又像点心的东西。他塞了一块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喏,特制的行军干粮,加了补气养血药材。”宴尘含糊不清地说,“少宗主要不要来一块?保证比你们凌霄宗的辟谷丹好吃。”
凌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
“什么?”宴尘一愣。
“手。”凌绝说。
宴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伸了过去——右手手腕缠着锁链和布条,不方便。
凌绝握住他的手腕。
宴尘的手很凉,凉得像握着一块玉。手指纤细,掌心有薄薄的茧子,是常年采药、炼丹留下的痕迹。腕骨突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凌绝的指尖搭在宴尘的脉搏上。
剑修虽然不精通医理,但基本的脉象还是能判断的。他能感觉到宴尘的脉搏跳得很快,很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灵力流动也异常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
“你的经脉……”凌绝抬眼看他。
“被锁链堵住了。”宴尘抽回手,语气依然轻松,“不然你以为这玩意儿是戴着玩的?它不光好看,还能封印修为,阻断灵力,顺便给我制造点小麻烦。”
他指了指身上那些蜿蜒的纹路:“九道纹路,对应九项罪名。每道纹路都会封印一部分记忆和修为,还会不定时反噬一下,提醒我‘你是个罪人’。”
凌绝沉默。
卷宗里只写了宴尘身缠锁链,是罪业象征,却没写这些锁链还有如此具体的作用。
“所以,”宴尘歪了歪头,“少宗主现在是不是觉得,抓我回去没那么容易了?毕竟一个经脉被堵、修为被封、还时不时要对抗锁链反噬的人,能有多大威胁?”
凌绝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青岩镇那条锁链,是第几道?”
宴尘的笑容僵了一下。
“第一道。”他轻声说,“也是最粗的一道。”
月光下,那些烙印在他周身的纹路中,确实有一道格外显眼——比其他纹路粗壮、颜色也更加深黯,像一道用凝固的污血刻画出的疤痕。
凌绝看着那道锁链,忽然想起刚才宴尘说的话。
“我要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看看那口黑锅,到底是谁铸的。”
所以这道最粗的锁链,代表的不仅是“青岩镇毒杀三百人”这项最重的罪名,也是这一切的开始。
是宴尘必须回去解开的心结。
“走吧。”凌绝忽然说,“天亮前得找个地方歇脚。”
宴尘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少宗主这是关心我?”
“不是。”凌绝转身往前走,“只是如果你晕倒了,我还得背你,麻烦。”
宴尘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口是心非的小古板。
他快走几步跟上,又开始哼那首荒腔走板的曲子。这次凌绝没再问这是什么曲子,只是默默地听着。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
宴尘的脚越来越疼。
他脚上那双深青色布面软底短靴虽然比草鞋好多了,但毕竟不是专门用来长途跋涉的鞋。再加上他走路姿势本来就因为锁链纹路而有些别扭,脚踝和脚底早就磨出了血泡。
刚才一直靠意志力撑着,现在松懈下来,疼痛感就一阵阵涌上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第三次停下来,回头看向凌绝时,表情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那个……小古板。”
凌绝停下脚步,看着他。
宴尘挠了挠头,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红:“你御剑……能载人吧?”
凌绝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宴尘脚上。
月光下,那双短靴的鞋底边缘确实已经磨得发白,脚踝处隐约可见摩擦出的红痕,甚至渗出了一点点血迹。
“我脚疼。”宴尘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草鞋……不是,这鞋磨出血泡了,刚才没觉得,现在越走越疼。”
他说着,还故意趔趄了一下,像是要证明自己真的走不动了。
凌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手,斩妄剑“锵”的一声出鞘,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剑身流淌着月白色的光芒,在黑暗的荒野里照亮一小片区域。
“上来。”他说。
宴尘眼睛一亮,几乎是扑上去的——动作却轻灵得像只猫,脚尖在剑身上一点,稳稳站住。他抓住凌绝的衣角,指尖冰凉。
“抓稳。”凌绝说。
话音落下,剑身微震,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气流在瞬间变得狂暴,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宴尘的长发被风吹得乱飞,糊了满脸,他不得不往凌绝背后缩了缩,额头几乎抵到对方肩胛。
“哇——”他在风里大喊,声音被吹得破碎又重组,“你们剑修飞起来还真快!比御风符爽多了!”
凌绝没理他,只是专注地操控着飞剑。
夜风冷冽,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宴尘缩在凌绝背后,还是觉得冷——他常年手脚冰凉,对温度异常敏感。
“冷嘛。”他理直气壮地说,声音闷在凌绝的衣料里,“你高,挡风。剑修的剑气屏障呢?开一个呗。”
凌绝依然没说话。
但宴尘能感觉到,周围的风势忽然减弱了。
不是风停了,而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周围展开,将凛冽的气流隔开大半。他能看见远处的树梢还在剧烈摇晃,可吹到身上的风却变得温和了许多。
是剑气屏障。
宴尘愣了一下,抓着凌绝衣角的手紧了紧。
靠得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凌绝身上极淡的气息——像是霜雪落在青石上,又像是冷铁在月光下泛出的寒光,干净,清冽,和他这个人一样。
少年宽阔的后背传来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隐隐传来。宴尘自己常年手脚冰凉,对这种近乎灼热的温度几乎有些贪恋。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凌绝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上。
那银色的莲花冠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每一道纹路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发丝根根分明,从冠下整齐地梳向脑后,连一根不服帖的碎发都没有。后颈的线条干净利落,皮肤在月光下白得晃眼,却又因为常年练剑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透着一种紧绷的克制。
真是个……矛盾又有趣的家伙。
外表规矩得像座精心雕琢的玉像,一举一动都符合“正道楷模”的所有标准;可内里却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和体贴——比如刚才那道无声的剑气屏障,比如现在这故意放慢的御剑速度。
宴尘忽然觉得,这趟被迫同行的旅途,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然后他小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谢了。”
凌绝没应。
他只是平视着前方黑暗的夜空,目光沉静如深潭。下方,山川河流在月光下呈现模糊的轮廓,像一幅用浓墨淡墨随意挥洒的水墨画。星河低垂,无数细碎的光点汇聚成流淌的银河流淌,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御剑的速度很快,但也很稳。宴尘能感觉到凌绝对灵力的精准控制——每一分力道都用得恰到好处,既不浪费,也不吃力。这是金丹期剑修才有的功底,也是天罡剑体带来的天赋。
“喂,小古板。”宴尘忽然开口。
“说。”
“你御剑载过人吗?”
“没有。”
“我是第一个?”
“……嗯。”
宴尘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凌霄宗少宗主的第一次御剑载人,给了我这个‘臭名昭著的魔头’。”
凌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魔头。”
宴尘一愣。
“至少现在,”凌绝的声音在风里很平静,“你还不是。”
还不是。
这个词用得很妙。
它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在真相查明之前,宴尘既不是罪人,也不是清白之人。
宴尘忽然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小古板,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得多。
“凌绝。”他忽然叫他的名字。
凌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什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凌绝啊。”宴尘理所当然地说,“不然呢?少宗主?太生分。小古板?你不喜欢。那我只能叫你的名字了——还是说,你更喜欢‘凌弟弟’?”
“……叫名字就好。”
“好嘞。”宴尘笑眯眯地应下,然后又问,“凌绝,若一个月后,证明我是清白的呢?”
这个问题他在落日墟就问过,但那时凌绝没有回答。
现在,在万米高空,在只有风声和星光的夜色里,他又问了一遍。
凌绝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宴尘以为他又不会回答了,久到下方的山川已经从荒原变成了丘陵,久到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然后他听见凌绝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那我就得帮你,把那些铸黑锅的人——”
宴尘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一个、揪出来。”
凌绝说完了宴尘在落日墟没说完的话。
一字不差。
宴尘愣住了。
他没想到凌绝会记得,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说出来。
“敢吗,少宗主?”他听到自己问,声音有些发干。
凌绝没有回答。
但他握剑的手,更稳了些。
斩妄剑的剑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划出一道璀璨的轨迹,像一颗逆行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逐渐清晰的、属于青岩镇的轮廓飞去。
远处,青岩镇的灯火在晨曦中若隐若现,零星的几点光,像是野兽蛰伏时微微睁开的眼。
而他们正朝着那一片黑暗与光明交织的地带,疾驰而去。
宴尘在风里又哼起了那首不成调的歌。
这一次,凌绝听清了几个零碎的词。
“……明月……照大江……孤影……夜未央……”
荒腔走板,却莫名有种悠远的苍凉。
凌绝忽然觉得——
这魔头的歌声,其实不难听。
至少,比凌霄宗每日辰时准时响起的晨钟暮鼓,多了点……人味儿。
(第二章完)
【章末小剧场·多年后的问心阁】
叶清羽(研墨间隙抬头,好奇):“师父,您当年给师伯下的‘相思烬’,到底是什么啊?听名字像是情蛊……”
宴尘(瘫在窗边竹榻上啃着水灵灵的桃子,汁水淌了一手):“糖丸。”
叶清羽(手一抖,墨点溅到纸上):“……啊?”
凌绝(在一旁擦拭剑架,头也不抬,声音平淡):“他搓的业火糖丸,吃了最多拉三天肚子。”
叶清羽(瞪大眼睛):“那、那师伯您当时……”
凌绝(动作一顿,沉默片刻):“……信了。”
宴尘(笑得前仰后合,桃子差点掉地上):“因为他好骗嘛!小古板那时候才十八岁,单纯得很!我说什么他都信,我说这是独家秘制剧毒,他就真运功逼毒,越逼糖化得越快,烧得更旺,笑死我了哈哈哈——”
凌绝(放下剑架,走过来,影子笼罩住竹榻):“现在呢?”
宴尘(笑声戛然而止,警惕地往后缩了缩):“现在……现在不好骗了。”
凌绝(伸手抓住他手腕,指尖抹去他唇边桃汁):“嗯。所以今晚你抄《问心阁规》十遍,静心。”
宴尘(惨叫,试图挣脱):“不要啊——小古板你公报私仇!清羽救我!”
叶清羽(低头猛研墨,假装没听见):“这墨真好磨,真好磨……”
窗外桃花纷飞,落了满院浅红。
当年那个在废墟里互相试探、在月下御剑同行的十八岁与二十岁少年,如今一个成了问心阁主,一个成了“阁主夫人”——虽然宴尘坚决不承认这个称呼。
而改变这一切的,始于一颗糖丸,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和一个少年赌上一切的信任。
——虽然凌绝至今不承认,他当时其实有点感动。更不承认,他后来知道真相时,气得追着宴尘绕落日墟跑了三圈。
宴尘(被按在书桌前,毛笔塞进手里,嘀咕):“早知道当年就该下真毒……”
凌绝(抬眼,眸光如剑):“嗯?”
宴尘(秒怂,低头蘸墨):“我抄我抄!十遍就十遍!……清羽,阁规第一条是什么来着?”
叶清羽(忍着笑):“第一章第一条:不可欺瞒同门。”
宴尘(哀嚎):“这谁定的破规矩!”
凌绝(淡淡):“我。”
宴尘(闭嘴,老老实实落笔,字迹歪扭如虫爬):“……”
(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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