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作者:天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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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仁坊


      搬进崇仁坊那日,长安城落了场细如牛毛的雨。
      崔云深撑着一柄青竹油伞,身后跟着荐福寺帮忙搬行李的两个小沙弥。三人穿过坊门时,晨鼓刚刚敲过第三通,坊内青石道上浮着一层湿漉漉的光。空气里有种混合的气息——新叶的涩、泥土的腥,还有不知哪家厨房飘出的炊饼香。
      卢府在坊东南隅。
      黑漆大门并不张扬,门楣上悬着“范阳卢氏”的匾额,字迹已有些斑驳。开门的老仆认得崔云深,躬身引他入内时低声道:“郎君在东厢书房候着。”
      所谓的“东厢书房”,其实是独立的一进小院。推开月洞门,崔云深的脚步顿住了。
      院中央,一株老海棠正开到极盛。
      不是曲江池边那些精心修剪的观赏品种,而是野逸的垂丝海棠。树干苍虬如铁,枝条却柔软地披垂下来,上面缀满层层叠叠的浅绯花朵。雨水打湿了花瓣,每朵都像含着泪的、欲说还休的唇。
      而更让他怔住的是,花树下站着一个人。
      卢晚棠今日未戴帷帽。
      她穿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腰间系着深碧色宫绦。头发只简单绾成堕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没有敷粉,没有涂胭脂,唯有眉心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
      她正仰头看花,手里拈着一朵刚落的棠瓣。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崔云深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那个著名的比喻——“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可眼前这双眼睛不是日月,是深秋的寒潭,清澈却望不见底。
      “崔家表兄。”她微微颔首,声音比曲江那日更淡。
      崔云深连忙还礼:“卢小娘子。”
      一阵风过,海棠花簌簌落下几朵,有一瓣正落在她肩头。崔云深看见她伸手拂去花瓣的动作——指尖纤细,腕上依然系着那枚金铃,只是今日未响,大约是被雨水濡湿了。
      “这株海棠,”她忽然开口,“是曾祖父从终南山移来的,已近百年。阿爷说,它比这座宅子还老。”
      崔云深不知如何接话,只应道:“很美。”
      “美么?”她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可它年年开得这样盛,不过是因为根扎得深——深到能穿过地基,扎进前朝留下的瓦砾堆里。那些腐烂的木头、碎掉的陶片,都成了它的养料。”
      这话太锋利,不像闺阁女子该说的。
      崔云深心头微震,抬眼仔细看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又转回了花树,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寻常闲谈。
      “晚棠。”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崔云深转头,看见卢玄明拄杖立在檐下。他今日换了居家的深灰色常服,神色比在曲江时松弛许多。
      “带你去看看书房,”他对崔云深道,又看向侄女,“你母亲在佛堂,说等你一同诵经。”
      卢晚棠垂下眼帘:“是。”
      她向二人微微一福,转身离去。雨丝细密,她的背影在花树间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西侧的月洞门后。唯有那点天青色,像一痕化不开的淡墨,留在崔云深眼底。
      书房比崔云深想象中更好。
      三开间的屋子,东面整墙都是书架,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不少书脊上的题签已泛黄。西窗下置一张大画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方歙砚雕成荷叶形,墨池里蓄着昨夜的残墨。
      最妙的是北窗——推开便是那株海棠,枝条几乎探进窗来。若在晴日,想必花影能直接落在宣纸上。
      “如何?”卢玄明问。
      “侄儿……何德何能。”崔云深是真的惶恐。这样一间书房,分明是精心布置的,绝非临时收拾出来给远亲借住。
      卢玄明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下,示意他也坐。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里读书。”老人望着窗外雨打海棠,“那时我兄长——晚棠的父亲,还只是弘文馆校书郎。我们常在此彻夜辩论,从《春秋》微言大义,到当朝时政得失……”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崔云深知道他在想什么。永贞元年,王叔文集团推行新政时,卢玄明正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短短百余日,风云突变。二王八司马被贬,牵连者无数。卢玄明虽未遭重贬,却从此远离权力中心,在秘书省做着整理图籍的闲差。
      “这些书,”卢玄明拍了拍椅背,“是我半生心血。如今我老眼昏花,读不动了。你既来了,便替我好好读它们。不只是读,要读懂——读懂字句背后的刀光剑影,读懂太平盛世下的暗礁。”
      崔云深肃然起身,长揖到底:“必不负表叔厚望。”
      “坐吧。”卢玄明摆摆手,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晚棠如何?”
      这问题来得太突兀。
      崔云深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强作镇定:“卢小娘子……才情出众。”
      “只是才情?”卢玄明看着他,目光如炬。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雨声渐大,敲打瓦片如琵琶急弦。
      “她很孤独。”崔云深听见自己说。
      话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卢玄明没有斥责,反而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啊,孤独。”老人叹息,“生在卢家这样的门第,女子读再多书、有再多才情,最终也只是嫁妆的一部分。她母亲整日吃斋念佛,父亲眼里只有家族前程,兄长醉心仕途……这满府的人,谁真正看过她的眼睛?”
      崔云深握紧了膝上的手。
      “三日后是寒食,”卢玄明睁开眼,已恢复平静,“按例要禁火三日,吃冷食。晚棠每年这时都会亲手做‘杨花粥’——其实是榆钱粥,她非要用古称。你到时也来尝尝。”
      这已是明示的亲近。
      崔云深应下,心里却像被什么揪着。卢玄明待他越好,他越觉得那株海棠的花影里,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寒食节前一日,雨停了。
      崔云深在书房整理带来的书卷,忽听窗外传来琴声。
      不是七弦琴,而是十三弦的筝。曲调很陌生,初听清越如泉鸣,细品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他推开北窗,看见西院水榭里,卢晚棠正临水抚筝。
      她换了身藕荷色衣裙,长发未绾,只用一根素带松松系着。春阳透过廊檐,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筝声随她指尖流淌,惊起池中几尾红鲤。
      崔云深听得出神。
      那曲子到了中段,忽然转调,竟隐约有金戈铁马之声。可这杀伐气只持续了短短几拍,便又归于寂寥,最后结束在一个悬而未决的音上,像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
      余韵散去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好听么?”
      崔云深猛地回头。
      丹霞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手里捧着个黑漆食盒。她今日穿了件杏子黄的交领短襦,下面是郁金裙,头发梳成双鬟望仙髻——这是宫中流行的式样,寻常侍女不会梳。
      “这是……”崔云深有些尴尬,偷听被发现总是不妥。
      “小娘子新谱的曲子,叫《棠影辞》。”丹霞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案上,“她说崔郎君是懂音律的,若觉得哪里不妥,尽可直言。”
      食盒打开,是四样精致的寒食冷盘:雪白的杏酪、碧绿的槐叶冷淘、琥珀色的冻鱼鲙,还有一碟摆成海棠花形的糯米糕。
      “小娘子亲手做的。”丹霞补充道,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她说,郎君初来,怕吃不惯府里厨子的手艺。”
      崔云深看着那些吃食,喉头发紧。
      “替我……谢过小娘子。”
      丹霞却没走。她踱到北窗前,望着水榭方向。卢晚棠已收了筝,正俯身喂鱼,侧脸在春光里柔和得像一幅画。
      “崔郎君,”丹霞忽然轻声说,“您觉得,人这一生最苦的是什么?”
      这问题太深,崔云深一时语塞。
      “奴婢觉得,是‘清醒’。”丹霞自问自答,“若浑浑噩噩过一辈子,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反倒安乐。最怕心里明镜似的,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知道花一定会落,还非要数着花瓣过日子。”
      崔云深心头一震。
      他想起了曲江那首竹枝词,想起了她说海棠扎根在瓦砾堆里的话。
      “小娘子她……”
      “她什么都明白。”丹霞转过头,那双狐狸眼里第一次没了笑意,“明白自己的命,明白这宅子里每个人的算计,甚至明白您为什么会来。可她不说不闹,只是每日读书、弹琴、侍弄花草……像在等什么。”
      “等什么?”
      丹霞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也许是在等一个契机,也许只是在等时间过去。”
      她说完,福了一礼,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住,没回头:
      “郎君,这府里看似平静,实则每个人脚下都是薄冰。您……小心些。”
      裙裾拂过门槛,消失了。
      崔云深立在原地,良久未动。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过,洒下一阵花雨。有几瓣飘进窗来,落在摊开的书卷上,正好盖住《诗经》里的一句: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他伸手想拂去花瓣,指尖却停在半空。
      花瓣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某种神秘的掌纹。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请来的相士给他看手相,说他命中有一道“情劫”,劫起于春,应于秋,颜色是红的。
      那时他只当笑谈。
      现在看着这点绯红,他想:原来劫不是刀兵,不是病痛,是春日里一场避无可避的、温柔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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