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落尽的晚昼

　　周五的早晨，第七中学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林晚走进高三(3)班教室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好响起。她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座位，桌面整齐，椅子上却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不是她的东西。
　　同桌凑过来，压低声音：“刚才沈清昼送来的，说是你昨天落她那儿了。”
　　林晚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昨天没和沈清昼交换任何东西。
　　她坐下，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和一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牛奶糖——这是她们高一时常在学校小卖部买的牌子。
　　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字：
　　“晚晚，把让你不安的事情写下来。写下来，就会好一些。”
　　字迹是沈清昼的，但墨色很深，深得几乎要透到纸背。
　　林晚翻开笔记本。内页是空白的，但纸张的边缘有些泛黄，像是放了很久。她拿起那块糖，糖纸在晨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透过糖纸，她看见糖体本身似乎有些融化变形，像在什么温暖的地方放置过。
　　“你俩感情真好啊。”同桌感叹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林晚勉强笑了笑，把笔记本塞进抽屉最深处。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黑板上讲解三角函数，粉笔划过黑板发出规律的嚓嚓声。林晚努力集中精神，但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操场上，体育老师正在组织高一学生跑步。那些年轻的身影在薄雾中穿梭，像一群模糊的剪影。
　　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她看见了。
　　在操场边缘的小树林前，站着一个人。
　　沈清昼。
　　她穿着校服，但站姿有些奇怪——身体笔直得过分，头微微歪着，正朝着教学楼的方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林晚不应该能看清她的表情。
　　但她就是看见了。
　　沈清昼在笑。
　　不是平时那种温柔的微笑，而是一种咧开的、几乎到达耳根的笑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
　　林晚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
　　再抬头时，小树林前空无一人。
　　“林晚。”数学老师的声音响起，“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她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教室里很安静，所有同学都看着她。窗外的光忽然变得很刺眼，她看见黑板上的公式开始蠕动，像一群黑色的虫子。
　　“我……我不会。”她小声说。
　　老师叹了口气：“坐下吧，认真听讲。”
　　林晚坐下时，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挤满了课间欢闹的学生，人声嘈杂。林晚逆着人流往东边走，高三(6)班在走廊的另一端。
　　她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找沈清昼？”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晚转头，看见高三(6)班的学习委员周明，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男生。他抱着物理实验报告，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刚才去实验楼了。”周明说，“帮老师拿器材。”
　　“谢谢。”林晚转身要走。
　　“林晚。”周明叫住她，推了推眼镜，“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学校有点奇怪？”
　　林晚的脚步停住了。
　　她回头看着周明。男生的脸色不太好，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
　　“什么意思？”她谨慎地问。
　　周明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晚上留在教室自习，有时候会听到……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廊里跑步，但走廊明明是空的。还有——”他顿了顿，“我上周在实验楼地下室门口，看到了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扇门。”周明的声音更低了，“一扇黑色的门，门上刻着……眼睛。很多眼睛。”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你告诉别人了吗？”
　　“说了。班主任说我学习压力太大，让我回家休息两天。”周明苦笑，“但我回来之后，那扇门还在，只是其他人看不见。”
　　上课铃响了。
　　周明匆匆说：“小心点，林晚。我感觉最近不太对劲。”
　　他抱着实验报告消失在人群中。
　　林晚站在原地，走廊很快空了下来。她看向东侧，沈清昼班级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语文老师讲课的声音。
　　她没有回自己教室，而是转身下楼。
　　实验楼独立于教学楼，是一栋三层的老建筑，外墙爬满了爬山虎。楼前有一小片空地，常年晒不到太阳，地面总是湿漉漉的。
　　林晚推开实验楼沉重的木门。
　　里面很暗，只有几盏老旧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化学试剂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刺鼻而熟悉。
　　一楼是化学实验室，门都关着。走廊尽头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但入口被一道铁栅栏门锁着，挂着“危险勿入”的牌子。
　　林晚朝地下室的方向走了几步。
　　铁栅栏门后是向下的水泥台阶，没入黑暗。她隐约看见台阶上有些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晚晚？”
　　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晚猛地转身。
　　沈清昼站在化学实验室门口，手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试管和烧瓶。她的表情很正常，甚至有些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我……”林晚一时语塞，“我来找你。”
　　“找我？”沈清昼笑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笑容，“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晚看着她。沈清昼的校服领子很整齐，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额前有几缕碎发。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她怀疑刚才在操场看到的只是幻觉。
　　“我……”林晚斟酌着措辞，“刚才数学课，我看见你在小树林那边。”
　　沈清昼眨了眨眼。
　　“小树林？我刚才一直在帮老师整理器材啊。”她举了举手中的纸箱，“老师可以作证。”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晚晚。”沈清昼走近，空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林晚的手腕，“你最近真的太累了。看错也是难免的。”
　　她的手指很凉，凉得像冻住了一样，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
　　林晚低头看着那只手。沈清昼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像是被什么紧紧握过留下的痕迹。
　　“你的手腕……”
　　沈清昼迅速收回手，把袖口往下拉了拉。
　　“不小心撞到了。”她说，语气轻松，“走吧，我送你回教室。逃课可不好。”
　　她们一起走出实验楼。外面雾气已经散了，阳光很好，但林晚觉得比在楼里时更冷。
　　走到教学楼楼下时，沈清昼突然说：“对了，周末来我家，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什么惊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清昼神秘地笑了笑，“保证你会喜欢。”
　　她转身离开，脚步轻快。
　　林晚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沈清昼的影子，在阳光下异常清晰。
　　而且，那影子有两条。
　　一条是正常的人形影子，跟在她身后。
　　另一条则贴在地面上，像是从她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更浓重的黑暗，形状扭曲不定，边缘在不断蠕动。
　　林晚眨了眨眼。
　　影子恢复了正常。
　　她站在原地，直到下课铃再次响起。
　　回到教室时，同桌指了指压在书下的一张纸条。
　　“我回来的时候就有了，就帮你压住了。”
　　纸条没有署名，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她。不要吃她给的东西。不要单独和她在一起。”
　　林晚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她的手在抖。
　　整个下午，林晚都心不在焉。物理课上，老师讲光的折射，她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倒影的嘴唇在动。
　　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仔细辨认口型。
　　说的是：“逃。”
　　林晚猛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倒影恢复了正常。
　　放学时，沈清昼照例在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等她。夕阳把她的轮廓染成金色，她回头对林晚微笑，那个笑容完美得无可挑剔。
　　“走吧。”她说。
　　她们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梯，穿过操场。
　　经过篮球场时，林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篮球架下，一个篮球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弹跳着。
　　嘭。嘭。嘭。
　　节奏规律得可怕。
　　“怎么了？”沈清昼问。
　　“没……没什么。”
　　走出校门时，林晚又看了一眼保安室。
　　里面亮着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看报纸。他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面无表情。
　　新保安。
　　以前的那个熟悉的面孔真的不在了。
　　可是林晚明明记得，就在前天，她还看见那个保安坐在那个位置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周末几点？”沈清昼问。
　　“什么？”
　　“来我家啊。”沈清昼歪着头，“你该不会忘了吧？”
　　“没忘。”林晚说，“上午十点？”
　　“好。”沈清昼点头，“我等你。”
　　公交车来了。
　　林晚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沈清昼还站在路灯下，朝她挥手。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学校大门的方向。
　　车开动了。
　　林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她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栏输入：
　　“第七中学”
　　搜索结果很少，只有几条多年前的本地新闻。其中一条的标题是：
　　《第七中学学生离奇失踪，警方调查无果》
　　发布时间：XX03年10月。
　　林晚点开链接。网页加载得很慢，图片已经失效，但文字还在：
　　“……高二学生张某于周五放学后失踪，最后被目击出现在学校实验楼附近……警方搜索了校园及周边区域，未发现有效线索……案件仍在调查中……”
　　她继续往下翻，看到文章末尾有一行小字：
　　“据悉，张某失踪前曾有过一段时间精神失常，被同班同学目击过多次惊恐尖叫。”
　　林晚关掉手机，看向窗外。
　　城市在暮色中后退，灯火一盏盏亮起。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那张纸条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她。不要吃她给的东西。不要单独和她在一起。”
　　还有周明的话：
　　“小心点。我感觉最近不太对劲。”
　　公交车到站了。
　　林晚下了车，慢慢走回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黑上楼，用钥匙打开家门。
　　家里没人。父母出差了，要周末才回来。
　　她打开灯，把书包扔在沙发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展开，抚平。
　　那行打印的字清晰得刺眼。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沈清昼给她的那个黑色笔记本。
　　犹豫了几秒，她翻开封面，拿起笔。
　　笔尖悬在空白页上方。
　　然后她开始写：
　　周五
　　1. 操场小树林前的沈清昼（幻觉？）
　　2. 实验楼地下室的门（周明）
　　3. 沈清昼手腕的淤青（掩饰）
　　4. 影子
　　5. 无人弹跳的篮球（第二次）
　　6.消失的保安
　　7. 警告纸条
　　8. 失踪案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挖出来的。
　　写完最后一条，她停下笔，看着纸上的字迹。
　　然后，她看见了。
　　那些她刚写下的字，正在缓慢地消失。
　　不是被擦掉，而是像被纸张吸收了一样，墨迹逐渐变淡、扩散，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页面上又恢复了空白。
　　林晚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
　　她盯着黑色封面，突然发现封面的材质不像纸张，更像某种……皮肤。纹理细腻，甚至带着微弱的温度。
　　她颤抖着手，再次翻开。
　　在原本应该空白的第一页，出现了一行新的字迹。
　　手写的，沈清昼的字迹：
　　“晚晚，别怕，我会帮你解决这一切。”
　　下面还有一行字：
　　“记住，我们永远在一起。”
　　林晚把笔记本扔在地上，后退几步，背抵着墙壁。
　　笔记本摊开在地板上，那一页在灯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远处，第七中学的方向，教学楼顶楼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在黑暗中，像一个凝视的眼睛。
　　林晚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沈清昼正站在那扇窗前。
　　看着林晚家的方向。
　　嘴角挂着那个温柔到极致的笑容。
　　低声重复：
　　“永远在一起。”
　　她身后的教室里，桌椅排列，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黑板上，红色的粉笔字正在自动浮现一串扭曲的字符。
　　风穿过空荡荡的教室，带起一阵纸张翻飞的声音。
　　在教室角落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
　　像是等待猎物的触须。
　　又像是迫不及待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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