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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
第二章伪装
天还没亮透,春杏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看向里间。谢青梧已经坐在妆台前,背挺得笔直。
“公子,”春杏揉着眼睛走过去,“您一夜没睡?”
“睡了会儿。”谢青梧声音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子,“打盆冷水来。”
春杏打了水回来,看见谢青梧正对着一面小铜镜比划。她把长发全部束到头顶,用布条扎紧,露出完整的脖颈。
“这样行吗?”谢青梧侧过头。
春杏愣了下。
明明还是那张脸,可头发全梳上去后,轮廓硬朗了不少。尤其是那截脖颈,白皙修长,喉结处……没有喉结。
谢青梧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眉头微皱。
“得想个办法。”
春杏小声道:“要不,围个围巾?”
“夏天了,围围巾更奇怪。”谢青梧放下手,“穿高领的衣服,尽量少抬头。”
她站起来,走到衣柜前。里面没几件衣服,大多是生母留下的旧衣,颜色素净。她翻了半天,找出一件浅青色的交领长衫,领子比平常的高些。
“就这件。”
春杏帮她换上。衣服有些宽大,显得人更瘦了。谢青梧把腰带系紧,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还是太……”春杏不知道怎么形容。
太秀气。太单薄。怎么看都不像个要考科举的少年郎。
谢青梧没说话。她走回妆台前,拿起一截烧剩的眉笔——那是林姨娘留下的,她一直舍不得用。就着铜镜,她开始描眉。
不是女子那种弯弯细细的眉,而是男子的剑眉。她画得很慢,一笔一笔,眉形渐渐锋利起来。
春杏在一旁看着,眼睛越睁越大。
等谢青梧放下眉笔,镜子里的人已经变了样。眉毛浓了,眼神也跟着变了,那股子柔顺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是什么,春杏说不上来,只觉得不敢多看。
“束胸。”谢青梧说。
春杏脸一红,赶紧去拿准备好的布条。那是昨晚她们连夜改的,用旧床单撕成长条,边缘缝了软布,怕磨破皮。
谢青梧脱了外衣,只留一件中衣。春杏帮她缠的时候,手都在抖。
“紧一点。”谢青梧说。
“可是……”
“紧。”
春杏咬牙,用力拉紧布条。一层,两层,三层……缠到第五层时,谢青梧呼吸已经开始发沉。
“公子,够了……”
“继续。”
缠到第八层,胸前终于平坦了。谢青梧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让春杏在肩背处多缠了两层,让身形看起来厚实些。
穿回外衣时,她额头上全是汗。
“这样行吗?”春杏担忧地问。
谢青梧没回答。她走到屋子中间,站定,深深吸了口气——吸到一半就停了,束胸勒得太紧。
她开始练习走路。
男子怎么走路?她回忆着谢明远的样子。肩要打开,背要挺直,步子要大,落脚要沉。不能像女子那样小步轻挪,更不能低头含胸。
第一次走,脚步虚浮。
第二次,好一点。
第三次,第四次……走到第十次时,春杏眼睛亮了。
“像了!”
谢青梧停住,微微喘气。她走到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青衣,束发,平胸,阔步。
还是个清瘦少年,但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想到女子。
“声音。”她想起最关键的事。
昨晚她就试过,把嗓音压低了说话。可压太低显得刻意,压不够又还是女声。得找个恰好的位置。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雨后的潮湿。
“啊——”
她试着发声,从高到低。
“啊——啊——”
春杏捂住耳朵:“公子,小声点……”
谢青梧没理她。她继续试,像在找什么调子。试了快一刻钟,终于找到一个音域——不高不低,清亮中带着点沙哑,像少年变声期的嗓音。
“春杏。”
“在。”
“听着像男子吗?”
春杏仔细听了听,点头:“像,就是……就是有点怪。”
“怪就对了。”谢青梧说,“若是太完美,反而可疑。”
她关上门,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用新练的嗓音说话。
“在下谢怀瑾。”
“学生见过先生。”
“这篇文章,学生有些拙见……”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刻意调整发音位置。说到后来,嗓子开始发干发痒。
春杏赶紧倒了水递过来。谢青梧喝了一口,继续练。
就这么练了一个时辰。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春杏脸色一变,小跑着到门边听。
“是大公子那边的人……”她回头,声音发紧。
谢青梧迅速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本书。刚坐定,门就被敲响了。
“二公子在吗?”是个婆子的声音,语气不怎么客气。
春杏看了眼谢青梧,见她点头,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褐色衣裳的婆子,是王氏身边的周嬷嬷。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夫人让送来的。”周嬷嬷眼睛往屋里扫,“二公子准备得如何了?”
谢青梧放下书,起身拱了拱手——这是她刚才练过的男子礼节。
“有劳嬷嬷回禀母亲,学生正在温书。”
她说话时用了新练的嗓音,不高不低,清凌凌的。
周嬷嬷愣了愣,盯着她看了好几眼。
“二公子声音怎么了?”
“昨夜染了风寒。”谢青梧又咳嗽两声,“不碍事。”
周嬷嬷眼神狐疑,但没再多问。她把托盘放在桌上,临走前又说:“夫人说了,这几日二公子就在院里温书,别到处走动。吃的用的,会让人送来。”
这是要软禁了。
谢青梧面色不变:“学生明白。”
等周嬷嬷走了,春杏关上门,背靠在门上,长长出了口气。
“吓死我了……”
谢青梧走到桌边,看着托盘里的东西。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王氏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
“公子,她是不是怀疑了?”春杏小声问。
“怀疑也正常。”谢青梧拿起一支笔,在手里转了转,“突然要替考,总要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怎么办?”
“考给她看。”
谢青梧坐下,铺开纸。她没急着写,而是闭眼想了想。
县试考什么?四书文,试帖诗,还有策论。四书文她倒背如流,试帖诗也不难。最难的是策论,要结合时务,要有见解。
她睁开眼,蘸墨,落笔。
题目是现想的:论农桑为本。
这是最常见的题目,也是最容易写出新意的。她写得很快,几乎不用思考。这些年偷读的那些书,那些偷偷写下的文章,此刻都化作字句,从笔尖淌出来。
春杏在一旁磨墨,不敢出声。
写到一半时,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更重,还夹杂着说话声。
谢青梧笔尖一顿。
“开门!我找二弟!”是谢明远的声音,中气十足,哪像什么“突发恶疾”。
春杏脸白了:“公子,他……”
谢青梧放下笔,站起身。她整理了下衣襟,确定束胸没有松动,才朝春杏点点头。
门开了。
谢明远站在外面,一身锦袍,脸色红润。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都是惯常欺负谢青梧的那两个。
“二弟真是刻苦啊。”谢明远笑着走进来,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为兄看看你的备考文章?”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谢青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谢青梧垂眸:“兄长病体未愈,还是该多休息。”
“无妨无妨。”谢明远摆摆手,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那篇写了一半的文章。
看了几行,他脸色变了。
又看几行,他抬头看谢青梧,眼神复杂。
“这是你写的?”
“是。”
谢明远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庶妹。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冷。
“写得不错。”他把文章放下,“看来母亲没选错人。”
他走近两步,离谢青梧很近。
太近了。近到谢青梧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味,能看见他眼里那种居高临下的神色。
“就是这身板,”谢明远伸手,拍了拍谢青梧的肩膀,“太单薄了些。”
他的手往下滑,落在谢青梧手臂上,捏了捏。
“读书人也不能太弱,对吧?”
谢青梧全身绷紧。
那只手还在往下,眼看就要碰到侧胸——
她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弯下腰去,一边咳一边往后退。
“兄长……离远些……”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这风寒……易过人……”
谢明远皱眉,下意识后退一步。
两个小厮也跟着退。
谢青梧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眶都咳红了。她掏出帕子捂嘴,声音虚弱:“传染给兄长就不好了……县试在即,兄长可不能病……”
谢明远盯着她看了半晌。
“那你好好养着。”他终于说,语气有点悻悻的,“三日后,我让人送你去考场。”
他转身走了。两个小厮跟着离开,其中一个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
等脚步声远了,春杏赶紧关上门。
谢青梧还弯着腰,保持着咳嗽的姿势。春杏跑过去扶她,碰到她手臂时,发现她在发抖。
不是怕的。
是气的。
“公子……”春杏声音带了哭腔。
谢青梧直起身。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很亮,亮得吓人。
“没事。”她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走到水盆边,掬水洗了把脸。冷水扑在脸上,那股发抖的劲儿慢慢压下去了。
“春杏。”
“在。”
“把文章写完。”谢青梧走回书桌前,重新坐下,“然后,我们继续练。”
“练什么?”
“练怎么当个男人。”
她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墨将滴未滴。
窗外有鸟叫,清脆悦耳。
谢青梧听着那声音,忽然想起林姨娘说过的话。姨娘说,梧儿,女子这辈子,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
所以她要走一条从来没人走过的路。
笔尖落下,字迹工整锋利:
“民以食为天,农桑者,国之根本也……”
她写得认真,每一笔都用力。
好像写的不是文章,是往后余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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